一路长驱,一瞬得返,罗郎中下马时看着孟然家门附近的满地泥泞和乱草,他绷着脸。待两个孩童看向自己,才不得不挤出一些风度和笑意。
孟然跳马而下,被柳絮才留下的车夫听到马蹄清脆蹦蹦之声,早站在篱笆旁等着。他目光落在他们柳家侍郎爷的女儿身上,发现并无异样,心中默默吐出一口气。
进得屋内,罗郎中拿出他的望闻问切真功夫,好在于罗郎中而言,这病不过稀松平常。他取针,施针,一通动作,王氏的头疾便有所缓解,整张脸舒展开来。王氏经此劫难,早已疲惫不堪,倒头便昏睡了过去。
孟然安置好母亲,走出屋子,便见柳絮才将颈子上的一枚玉佛坠子拿下来,递到罗郎中面前。柳絮才笑道:“我手上没什么银钱,罗大夫便将这坠子拿去,但是不可卖出哦,待我家去取了银钱,便去你的医馆赎回来啦。”
罗郎中还没什么动作,孟然跪到他面前,伏首道:“多谢郎中救母之恩,我,我愿去郎中的医馆为奴为婢,以为医资,还请不要收走柳娘子的坠子。”
柳絮才面上不悦,欲将孟然拉起,孟然并不起,柳同林帮着妹妹掰扯孟然的身子,哪知他坚若磐石,只跪着,一动不动。
罗郎中岂是为了什么银钱才来的,他将这些看在眼里,市侩的心偶得这纯真的情绪刷洗,竟有些古怪之感。罗郎中轻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银钱为身外之物,有则随便得些,没有也就罢了。另外”,罗郎中将手中几包药材递到孟然面前,“将这几副药煎给你母亲付下,一日一包,药到病除。”
孟然仰起脑袋,双手接过药,眼中不免含泪,闷声谢过。
罗郎中又道:“小娘子,你很有义气,世叔颇欣赏你。就此别过吧。”说完转身骑马而去。罗郎中心中只想赶紧回去泡一壶上好的茶来将饮,这穷破落地方,一碗水他都嫌脏不敢喝。
柳絮才又与柳同林一道搀扶孟然,这回孟然终于肯起来了。柳絮才见他难得乖巧,也就不再计较他方才不听自己的话,让他站起来却不站起来了。
房屋逼仄,进去恐会惊醒孟母,柳絮才有些累了,她搭枝上树,坐在那根粗壮的树枝上,一双腿摇来晃去。柳絮才悠闲一下,复又想起什么,道:“我们村中就没有大夫么?”柳同林也累,方才孟母在床上哎呀苦吟,他与车夫束手无策,实在煎熬。见妹妹柳絮才悠然坐于树上,他抬起脚囫囵上树,柳絮才只好拉了他一把,鬼柳树显然不欢迎一个胖子,摇来晃去咿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不堪重负断枝绝杈。
柳同林哪管这许多,得意坐到妹妹身边道:“哈哈,这事阿妹就不知道吧。”柳同林咧嘴笑,眼睛眯成线丝,显然很得意有一件事是只他柳同林知道的,“那个不叫‘大夫’,叫‘郎中’。嘿嘿,再说我们村里都没有郎中,更何况他们孟家村。”柳同林语有不屑,“不过呢,村上有些老人家会一点点医术,认得些草药,偶然有些小病,去那个老人家家里送上半斗米,讨点草药这病也就治好了。”
柳絮才倒不计较什么大夫啊郎中啊,只是心有疑惑,村上居然只有这样简单的治病方法。却听柳同林又道:“不过咱们家可不一样,每个月都有一个姓‘李’的郎中来给阿翁诊脉,要是咱们家里有人病了,也是请这位郎中来,保管来。”柳同林愈发嘚瑟。
柳絮才心道那个李郎中怎就不多看点人呢,只看阿翁一个,只看他们一家么,实在可惜了,要是柳家村孟家村都看看就好了。
这时车夫来话道:“天快黑了,咱们回去吧。”此时不过是日头西斜,离天黑尚早,但是于农家而言,日头西斜就要开始起烟造饭,烧水洗脚,铺床睡觉了,不然等到天黑可是点不起灯的。
柳絮才听话下树,忽然,想起什么,将孟然拉到屋前,进屋时蹑手蹑脚,等走到一堆东西旁,柳絮才将这堆东西拆开。这一堆是黄氏给柳絮才送到孟然家的礼品,柳絮才略过其他,待碰到一包坚硬之物,那物发出“叮铃”之声。
柳絮才一笑,左手拿起此物,右手拉着孟然到屋外,她就着夕阳笑道:“孟大郎君,这些碎银,还挺不少的。你拿着,有了这些钱,你也不用发愁了,好不好?”
孟然撇过头,发现未落下的日头还是刺眼,只好把眼珠子继续落在柳絮才身上。他心里气恼,想将那包银钱推回去,可是母亲卧病,还要钱买点滋补之物养一养才行,于是左右为难。
柳絮才见孟然不接,便道:“当下你母亲生了这样的病,你跟我一样,毛头小子一个,能挣什么钱呢,干嘛不要这钱呢?硬要穷途末路么?”柳絮才一双明媚大眼,溜溜地转,心中实在不解。
孟然听了这话,气上心头,将这包银钱推了过去,一把跪了下去。柳絮才见他径直朝自己下跪,那样伏首下去,吓了一大跳,赶忙退到一边,她心中有气,并不说话,且看这死犟的下跪郎君能说些什么。
孟然道:“多谢柳娘子和柳大郎的救命之恩,昨日不过是柳娘子无心之言。”孟然嘴边轻笑,“况我确实身如乞丐,柳娘子也算不得乱说。这些银钱或是别的,我实在消受不起。穷途末路也好,其他什么也罢,这些年我跟我阿娘都是这样过来的。我总想,还没有走不出去的路,无论如何,还是叩谢两位贵人了。”说完,他再次拜谢。
柳絮才本就有气,听了这话,更是怒了,她甩身上了马车,催促车夫快走。奈何柳同林还没上车,他与柳絮才不同,生生受了孟然两拜,顿感心神舒畅。柳同林前两年在学塾里称王称霸,直到孟然进来才大大吃了几个大憋,目下如此,他如何不妙也快哉?
柳同林现在大了,却不似那两年总要打架斗狠,反而越来越像他母亲章氏,温善起来。当下见妹妹与同窗闹了别扭,和事佬他是当不来,却是要劝孟然好自为之的。很快孟然就生受了那包银钱和其他礼品,柳同林也不多话,怕妹妹气急,便跳上车,车夫挥鞭去也。
这边孟然捧着那包银钱和其他东西进屋,眼前还是那个娘子那抹淡黄色身影,那边柳絮才早消了气,在车里问起阿兄用了什么招式,让那犟种接了东西。柳同林笑得一脸江山富贵,脸肉嘟嘟,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不要逞强,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因为你的臭脾气委屈你娘。’这样,他便接了。”
柳絮才见阿兄面露得意,就着他笑得一颤一颤的肉脸夸道:“还是阿兄厉害。”柳同林笑得更开心了,在柳絮才旁边喋喋不休讲起当年他称霸学塾反被孟然镇压的英雄故事。柳絮才半听不听,心里奇怪,自己的话不好使么,但听阿兄也没说什么直入心髓的好话呀。柳絮才倒不多想,心情早已恢复,便与柳同林一道啰嗦起来。
两人到了家,柳絮才便与车夫致了歉,车夫哪跟小娘子计较这些,倒是心中更加感慨这京城出来的金贵娇娘不一般。兄妹二人一到院内,便叽叽喳喳不停,整座安静的大院都活泼了起来。厅堂之上只柳以宽一人,煮茶品茗,休闲自在,平日里柳以宽需代父忙族中之事,今日也是难得忙里偷闲。一贯坐在厅堂上首的柳达今日早早吃了些饭便去歇息了。
黄氏今日学精了,孩子们出了门去,待小儿子睡下便拉章氏躲去她房里嬉戏,柳老爷子果然不来相扰。到了黄氏的房间,章氏似入了一片新天地,明明十几天前这里还是她亲自带人收拾干净交到大嫂手中,那时这东边屋里亦样样不缺,却无人气。转眼之间,已然花草鲜活。
入得房中,门上窗上皆添上剪纸、绳结之物,便是蜡烛,都涂上了茉莉的紫色花汁,几笔雕刻,竟成了一座小塔,且庄且严,生动活泼。林林总总,望之相映成趣。章氏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心中暗忖怪道小侄女不止生得美貌无双,出门便是满身素净,也不离精巧雅致。小侄女固然天生丽质,大嫂这琢玉的本事非寻常人可比拟啊。
章氏进了这屋子便如飞鱼入了彭泽,无比畅快,歪头便问京城贵人聚在一处多玩些什么,黄氏便要教她弈棋。哪知走了几步,章氏便觉这个太难,只说不学。黄氏又教她“双陆”,章氏还是觉得难,亦道不学。黄氏拿出两壶酒,便要与章氏猜谜行令,章氏只说做弟妹的脑子蠢笨,怕是要被大嫂灌死。
妯娌二人笑无止声,一下午忽忽而过,待女儿和侄子的声音传来,传问老仆,才惊觉到了用饭之时。章氏匆匆去后厨准备,黄氏见儿子柳同松负手闲步于廊檐下。被这个小大人逗笑了,将他拉上,去寻家里那两个今日出门干正经事的半大小子。
今晚的饭柳达不在,却吃得舒心。主人在厅堂一桌,仆人在后厨一桌,各享其乐。厅堂此桌上黄氏最大,她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众人边吃边热热闹闹说话,说话最多的自然是今日外出的柳同林柳絮才兄妹。
柳絮才将今日见闻说于阿娘叔叔等一众人,柳同林在旁不住捧趣,兄妹俩将今日之事说得绘声绘色。
黄氏听完,为孟然母子可怜之余,对那罗郎中也是好奇。听两个孩子无心之言,却能察觉这个大夫尽是有心之举。
黄氏便道:“这罗郎中听上去,医术极好?”
章氏停箸回道:“听说是很好。镇上多有人传他的医名,记得前几年宽郎都要请他来家中例月视诊呢,却不知为何没能成行?”
柳达自出了柳以正这么个神童儿子,便顺风顺水,老来自也身体不差。不知是老来成精还是如何,近几年柳老爷子一有些小病小痛,便要咿呀作态个三五十日。
久而久之,柳以宽每每听父亲嘴里喊不舒服便着慌得很,终于捱不住,去信京城告于兄长柳以正。柳以正孝心淳淳,当然也挂心不已,黄氏便出了个主意。
京城富贵人家的老人不管有病无病,都会请一位高明的医生专管其身,即便无病,也会月月来巡诊,称之为“例月视诊”。
柳以正便修书一封,让弟弟柳以宽仔细去找医术精深的郎中给父亲例月视诊。便是柳达极爱排场,也没享受过京城贵人这样的排场,荣光之余身体都更加硬朗了,每每得个小病,也不好当着名医的面装模作样,柳以宽省事省心,钱的事也不必他操心,当然落得自在。
正话转回,柳以宽自然知道当初例月视诊为何没找这个罗郎中来做,然而这话本不好说。
然而爱妻目光炯炯,大嫂也伸颈以待,柳以宽只好讪讪接口道:“因为那年父亲迎寿诞,古楼镇乃至半个余州有头有脸的人都亲到我们家庆贺。然而罗郎中有事未能亲至,只让他夫人和孩子来了。父亲有些不悦,便没让他来例月视诊。”
黄氏章氏听完皆不言语,哪知柳絮才歪头问道:“叔父,这样说来,罗郎中也没怠慢我们阿翁啊,自己有事没能来,夫人和孩子都来了,阿翁为何不悦啊?”柳絮才是侯府的外孙女,这些人情的迎来送往,便是十岁的她也是司空见惯了。宴席之上,有事不能亲至的很多,礼数做足也够了,她觉得罗郎中惹得她阿翁不高兴属实冤枉。
黄氏只好提了提筷子道:“才娘,今日出门,肯定饿了,为何才吃这几口?”
柳絮才低头看自己碗里的饭,确实才吃一半,她嘻嘻笑对阿娘,转而埋头苦干。黄氏心中吁了口气,女儿这个年纪极爱问些他们做长辈不好答的话,每每如此,黄氏便会应时转移话题,幸好女儿什么事都不爱往心里去,所以不论转移话题的伎俩高低,每次都能成功。她总不能说,是你祖父“脸大”吧。
经此一饭,黄氏有了新的想法。即便有了龃龉,小叔似乎对罗郎中的医术依然很肯定,看来他医术确实了得。
此次女儿为救伙伴之母,求到他头上,他也很给自家女儿面子。黄氏听女儿的字里行间,虽则无意,还是能察觉到这个罗郎中是个滑头之辈,只怕是看出女儿非一般人家出身才会有此慷慨。
她不似夫君柳以正极恨此类钻营之辈,她挺喜欢旁人的识趣,如罗郎中这般就很识趣。她想着与罗郎中接洽一番,到时不仅让他对阿翁一人例月视诊,且要他包办了柳家一家子的身体康健。
如此便也还了这个识趣大夫的人情,还能好好的照顾这一大家子——待她离开以后。
依照夫君柳以正的推算,这番时局动荡,只怕要绵延数年之久。数年之久不得归江南,只怕夫君那个孝子要时常黯然神伤,如今她做些小小布局,以全他的孝心,也不枉两人这些年的恩爱。细想至此,黄氏不免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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