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廊下的甄氏两姊妹直直听着屋内的谈话,甄六凝着甄七的双眸,只因着这廊下临水,乃是一湖中亭台楼阁,就怕她这刚烈的性子为了这一桩婚事投了湖水。
在屋内的争执之声小些之后,甄七拢了拢外衫:“六姐姐,走吧。”
“你都想好了?”甄六又是焦急又是担忧,若是真成了这婚事,七娘子的身后站着的可就是割据一方的燕侯。燕侯之势大有吞山河之气,当今汉室衰微,更有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长姐虽为贵妃,但实际上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天下诸侯割据,万一这日后打下这天下的是他燕侯魏劭呢?
那……七娘子莫不是成了皇后?
无论是公还是私,她都是不愿让甄七嫁过去的。只是这天下之势,她一个闺中女儿家又能说什么呢?
刺史辩解之间,望着自己的两位孙女入堂而来。他年近六十,未曾想过膝下仅有长房一子可续刺史之位,不过六娘子嫁豫州刺史之子,七娘子嫁燕侯。七个孙女皆为正室,也不碍他一片苦心保下祖宗留下的这一亩三分地:“六娘子七娘子来了?七娘子可知,祖父要将你许给燕侯之事?”
甄七也不待答燕侯之事,只睁着那双流光之眸问道:“兖州乔氏一族大乔阿姐之事,可是祖父命人传出去的?”
大乔私奔不过两日,东郡濮阳城里却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消息,最后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徐州和他魏家的耳朵里。
“七娘子,过慧易夭这个道理,先生没有教授过你吗?”刺史面上还挂得住,“祖父不为你打算,你还真要嫁进宫门?那宫家小子惯是个孝子,对不得媳妇好。”
他向来是避重就轻,隐瞒不报的,如此回答,甄七的心里已经有了底:“祖父有没有想过,您所做之事早晚会被乔家发掘,魏家更是如此。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女儿们如何在婆家立足?”
刺史道:“你们姊妹几人在婆家如何是你们自己的本事,他乔家若是要脸面的话就不该背信弃义。大丁夫人教出这不顾廉耻的丫头,指不定老四媳妇会怎样去教二姐儿。”
“你还有脸提我的二姐儿?蜀地相隔千里之外,如若当初你准许了老四媳妇去探望,二姐儿怎么会遭此大难?”提起已经过世的甄二姐,老太太来了心思,一旁的四房却是一声不吭,仿佛父亲说的不是自个儿房里的事儿一样。
甄七见老太太要动怒,心知她年纪大了,如此这般对身体不好:“祖母勿要动怒,孙女儿知晓如何去做。”
刘太夫人一把搂住了甄七,嘴上喊道心肝儿肉的:“七娘啊,祖母不舍你去做魏家妇啊……”
弱肉强食,她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河东之滨,魏劭将李肃削成了人彘,自是不好相与的,若是真落在他手中,不会有好日子过,这个道理她亦是懂得的:“祖母莫要如此,婚约之盟,交两姓之好,保我徐州一时之安,七娘身为甄氏女,长于徐州土,是该明理。”
刘太夫人见她如此说道,知晓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嫁了:“我怎的教出了你这愚孝的女君?!”虽是嘴上骂着,但也丝毫不见有余怒。
刺史得了她这话,就像是保了徐州在手一般:“七娘子想得通是好事,再过三日便有渔阳来使问名,药堂中之事要顾着,这绣活儿也不能落下。这门亲事亦是我徐州之大幸,当以为重。”
紧接着刺史又客套地说了一番家族之事云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后众人四散而去。
甄六挪步赶上了甄七:“你怎的应了?”
甄七淡然道:“不应?等着周群打来屠城?”
甄六续道:“你非是那种妥协的性子,这门亲事非是你良配。”
甄七道:“我知。”
“我虽平日与你相交甚淡,但好歹一脉相承。甄氏女相继出嫁,除了贵妃娘娘之外谁不是相敬如宾?我曾听闻那魏劭之母与巫祝相交甚笃,恐你嫁去难以相处,更何况魏劭不好相与!”
甄六在耳边喋喋不休已久,甄七顿足:“六姐姐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许是知晓她心中乱,甄六也不再劝说了:“罢了,你先去吧,我却是要继续绣活儿了。”年底她也是要出嫁的,别到时候连自己的亲事都忙不上。
……
药堂里平日能让她平静的草药之味也无法抚平她心中的千般滋味。婚事定下来之后,她反倒是在思索一个问题:
魏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先前她心中言语大乔阿姐嫁了他是走的一条绝路,如今要走这条路之人倒是自己了。
每个徐州的孙婿都是甄氏的保障,但谁曾知道这保障难免不会成为最大的斗兽?反噬之兽在枕边,尤其是寻弟如今不过是一十二岁稚子,不论别的孙婿如何,她只能在魏家之时侍奉长辈,尽力服侍丈夫吧。
她多一份力,徐州便可得一片净土。
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结果,过了两个晚上她才彻底地接受了。
第三日,魏家派来的婚使抵达,名蔡逊,乃渔阳议曹史,身有一武将,乃是魏家家将,单名一个“朵”字。为了表明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刺史带着一家着正服于刺史正堂候见,以重礼待之,大摆宴席,酒过三巡,蔡逊从魏朵那里接过竹简,上书魏劭生辰八字;甄父亦是递上了写有甄七生辰八字的竹简,只待合字。
哪知一合,大吉也,更是有逢凶化吉之兆。双方大喜,留婚使歇脚,若非是魏朵以军中之事为由将要离去,怕是两人都要留足三日。临前,刘太夫人将手书一封交与魏朵,嘱咐呈给徐太夫人。
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渔阳,像是生怕慢了几步。来时的路程硬生生像是被缩短了一半似的,到了魏家之时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徐太夫人也是头一回瞧见连魏朵都如此,道:“可是有喜事相报?”
魏朵道:“给主公,太夫人道喜了。八字一合,大吉之兆,更是逢凶化吉之相!”顺带从胸甲之间抽出了那封信:“此乃刘太夫人呈给太夫人之信,请太夫人过目。”
徐太夫人也不说满意,接过了信只是笑着让他下去饮茶,与在身旁一言不发的魏劭说道:“怎么?仲麟不满意祖母为你选的妻?”
魏劭忙道:“祖母莫要打趣孙儿,方才只是想到了军中之事,故无所言,还望祖母见谅。”
徐太夫人道:“你胸有沟壑,壮志凌云,是好事。只是先前李肃之事,做得太过,戾气太重,往后之战定当谨记乱世亦有为将为君之道。”
“孙儿谨记,若是无事,孙儿便下去了,后日便要点兵出发冀州。”
“去吧,先去瞧瞧你母亲。”
瞧见魏劭离去,徐太夫人才打开了这信,年岁大了眼睛不是太好,一旁服侍的钟媪染了油,移得近了些,才看清上头的字。览毕,放声而笑。
钟媪许久不曾见她有如此大放情怀,知晓定是好事:“想必是刘太夫人要来了。”
徐太夫人将这竹简信折了起来,交与钟媪:“好好存着。我如今倒是越发期待开春了,这开春了,我孙儿就要娶美新妇了,我也要和老姐姐见了。说起来,几十年了吧。”
钟媪折算着日子:“是,快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真是狠心啊,来了才几封信。老姐姐这是不放心才来送她的掌珠出嫁的,来了也好,多留她些日子,让她好好看看我的孙儿,足以配得上她的掌珠,”徐太夫人笑过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如今之日起,礼单要加紧备好,还有朱氏那边,那个郑姝也得盯着些。莫要让这么些零碎之事扰了才好。”
徐太夫人所料不错,魏劭辅一来到母亲朱夫人所在的东屋,就在门口瞧见了郑楚玉。郑楚玉乃是朱夫人的外甥女,早年失怙后投奔朱夫人,因着一场病和巫祝的占卜,朱夫人将郑楚玉留在身边,只叫儿子纳了做妾室,但魏劭迟迟不纳,一转眼便蹉跎到了十八,家人都唤她郑姝。
只是这郑姝与朱夫人好似一道的做派,与家中其他屋里人缘都不好。
郑楚玉所处之位,像是守株待兔:“表兄归。”
魏劭不欲与她过多言,颔首之后径直入了门,入眼便是拭泪的朱夫人:“母亲何故伤心至此?”
朱夫人望着这仅存的儿子,念叨:“你父兄去多时,想你应当是成婚的岁数。老天保佑我媳妇非是那乔氏贱人,只是听闻那甄氏之貌引得裙下之臣数多,怕日后进门之后不是个好相与的。”
自从父兄去世后,母亲的神情便恍惚了许多,魏劭无奈,只得好生劝导:“母亲勿要多想,祖母定下之亲定是好的。来日开春之后母亲便可做婆母便是。”
“只怕那媳妇与我非一条心,仲麟,郑姝伴我多时,如今你娶了亲也好,郑姝入房也正名了。”
图穷匕见,瞧着朱夫人还是对让他纳楚玉一事如此执着,魏劭觉得无甚趣味:“母亲勿要再提起此事,郑姝吾视之为妹,母亲还是趁早寻户合适的人家,将表妹嫁出去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华,日后悔之晚矣!”
“可是仲麟……”
魏劭续道:“来日孩儿便要开拔往冀州,母亲多加顾着自己些。”
见他避开,朱夫人只得道:“打仗之事,我一妇道人家不好多说。但儿行千里母担忧,多加保重才是,莫要走了你父兄之路。”
“儿告退。”
魏劭离去,郑姝泪眼汪汪地走了进来:“姨母,玉儿该如何才行?表兄迟迟不肯纳我,开了春便是二九年,等不起了……”
朱氏搂住楚玉道:“楚玉莫怕,等来日甄氏进了门,姨母便提及此时,如若她不肯,便是妒妇,为妻者妒乃是七出之一,她定会首肯你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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