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日子,荣飞霜时常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的时候慢得让她不耐烦。如今在这刑部大牢的日子,不仅是暗无天日,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让人觉得窒息。
每日蔡京都会派人送来噬心丹,噬心丹吞下之后会迅速产生幻觉,哪怕是意志再强的人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其摧垮,毕竟这牢里多的就是时间,更遑论白愁飞这种心理已经压抑了许久的人。
药效的折磨让他在这昼夜不分黑白颠倒的监狱里活得生不如死,有的时候因着过于猛烈的幻境让他差点儿一直沉沦下去。这个时候,本来被任劳任怨要强行灌进他嘴里的噬心丹,被荣飞霜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任劳任怨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将这件事上报了蔡京。闻此状况,蔡京提笔练字的手一顿,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将笔放在了端砚上:“一日一颗,谁吃,都可以。”
爹爹曾经说过,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们只能选择控制自己的某一部分,人没有如雄鹰矫健的翅膀,没有如大虫骇人的气力,没有如蛇般狠毒的毒液,亦没有如豹般飞奔的速度,但是人能胜过这些畜-生,就是因为人能思考。但实际上人控制能力是有限的,他们只能控制他们的手不伸进别人的钱袋里,他们的脚不迈进大牢的大门,他们的眼睛不去摄人心魄。
人根本控制不了他们的血在筋脉里的流动,更控制不了脉搏的跳动,控制不了你脑袋里的意识。
而这些,只有药物才能做到。
荣飞霜在这刑部大牢里面切肤之痛地体会到了爹爹的说法,因为,她也进入了幻觉。
第一次,她看见了横死在自己跟前的一具尸首,四肢散落在牢狱各处,喉咙被一剑横穿,整个头向后仰着,面朝着天,仿佛是在诉说自己被冤死的不甘。
这个横死在自己跟前的人,与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她知道,这不是她自己,而是娘亲。
荣飞霜使出全力飞奔过去:“娘亲!娘亲!你怎么了?不要留下霜儿和爹爹,大牢里好黑……”原来当年娘亲,是在生下自己之后被虐杀的!奔涌出眼眶的泪水还未流出来,她就觉得一把被身后的力量拉了过去,她惊惶地看向那个硬生生将她从娘亲身边拉走的人,他的脸上戴着的是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个雪夜的恐怖白色面具,身上却不再是黑色的袍子,而是一身明晃晃的九爪龙纹长袍!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还我娘亲!!”她使劲地挣扎着,一切只是徒劳,那男子化作了一条恐怖的巨龙死死缠着自己的身躯,将她从柴郡主遗体前拖走,然后像丢垃圾一般丢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荣飞霜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才能勉强支撑起她的身躯,在她看到面前的牌匾时,她愣住了。
金风细雨楼?为什么会在这里?
推开细雨楼的大门之后,眼前的一幕让她直接尖叫着出了声。
苏梦枕一袭红衣,披散着头发,手里挥舞着红袖刀,朝着对面满身是血,却依然用双刺抵挡着的白愁飞砍去。这一刀直接划破了白愁飞的胸腹,白愁飞半跪在地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笑得悲怆,手里的双刺却仍旧不愿放下,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朝着苏梦枕冲过去,换来的却是一刀穿破胸膛。
荣飞霜撕心裂肺地叫喊了起来:“阿飞!阿飞!苏梦枕,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给我的阿飞报仇!我要杀了你!!”本来灵动的声音如今看来却像是一沙哑老妇在无能嘶吼。
娘亲的死;白愁飞被苏梦枕排挤,一刀斩于金风细雨楼大堂;加上连日来无数次被任劳任怨拖走受刑,受的还是拶刑。没日没夜的丹药,暗无天日的牢笼,蔡京不曾给他们正常人的食物,放在二人眼前的,饮的是血,吃的是生肉,两人每日地充饥之物,便是这噬心丹。
原以为自己坚忍不拔,却最终还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受刑之下,见了幻境,入了心魔。
若说行刑之人尚且有几分畏惧荣师曌的名声,稍微有几分手下留情,那么对白愁飞来说,这几日若是要他去死,他甚至都觉得这是一种解脱。这里进来的是人,最后会把人折磨成畜-生,或者变成鬼。
当白愁飞再次从草垛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那白色的身影朝着他走过来,过了好久他才看得清晰了一些,这是个老人,已然是白发苍苍。
那老人露出一个解脱中带着诡异的笑容:“我是白高唐,是你的新狱友,从今日开始,咱哥俩有伴了。”
白愁飞皱着眉,头疼得厉害,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白高唐……不对,霜儿呢?霜儿呢?!”
那白高唐歪头:“你说的霜儿,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娘子,她无罪,跟着我一块进来的?她人呢?”白愁飞如同丢失了一件至宝一样,他环顾四周可是都没有看到那个能够唯一让他安心的身影。
白高唐瘪瘪嘴:“别找了,听狱卒说,这个牢房里很久都没有第二个人了,他们怕你早死,这不就把我也调来了。”
很久没有第二个人了?
很久没有第二个人了……
那霜儿她……
白愁飞苦笑着放声大哭起来,这满面泪水夹着脸上未干的血迹:“霜儿,不在了……不在了?怎么可能,她答应过,我们出去之后就成亲的……她不会丢下我一人的,不会的!!”
“啊———!!!”
“啊!!!!!!!”
“霜儿———!!!”
那白高唐却道:“醒醒吧小伙子,你那心上人早就不在了。他们让你活着,你连死都找不到门路。不如来,咱们哥俩聊聊,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沉浸在失去荣飞霜的悲痛之中,白愁飞已经双眼无神,没有心思再去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头子,只是从最里间的亵衣里掏出了被自己藏在了缝着的衣袋里,在雪夜里被折成了两截的玉簪。
见了这簪子,白高唐却一改之前的样子,叹了口气:“小伙子,看来你与我年轻时一样,也是个痴情种啊。想当年我和我兄弟还有我俩的心上人来到京城,就是想闯出一番名堂,可京城也不好混呐,这半辈子都过去了,倒是有些个小钱小名,可这些都东西来的快去的也快。”
“现在到了这个岁数,就什么都不剩了,兄弟相残、娘子离世,呵……好像什么都没了,唯独留下一腔不甘。现在虽然年老,却还是放不下年轻时那一股气势,就是想干脆干一笔大的。”
即使是不想这个人的经历入耳,白愁飞也着实听了进去,这人与自己的经历是如此的相似。
任劳任怨看着这牢里两角一躺一靠着的两人,眼里是无尽的嗤笑。他打开了牢门,将白愁飞带了出去,蔡京要见他。
这是一小桌酒席,虽是比不上望仙楼,但是上面什么都有。
已经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白愁飞,开了一小坛子酒,就着这坛口仰头便饮,像是要把失去的全部在酒中补回来。
蔡京道:“走到这一步,可有悔?”
“悔?”白愁飞用那被折磨得无神的双目看向蔡京,“如何悔?悔从何来?”悔能换得霜儿重生吗?
蔡京缓缓道来:“为了这不同路之人,你进到这个地方来。”
“苏梦枕,王小石是我的兄弟。”白愁飞回道。
蔡京摇摇头:“红袖第一刀,他是江湖里英雄之首,那你知不知道,那为什么成名的偏偏是苏梦枕呢?”
“其实苏家本来就是江湖名门,到了苏遮幕这一代,他创立了金风细雨楼,又在京城经营了五十年。同门、旧故、至交好友遍布天下,苏梦枕从小就被红袖神尼收为弟子,而红袖刀之名,那可是苏家他们几代人经营得来的。”
“那再说雷损吧,他一个人到了京城,建立了六分半堂,可他背后其实是经历了百年,树大根深,江南霹雳堂所支持的。”
“再说你那位好兄弟,他可是师出名门,他的师父、师叔,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你的心上人,皇族之贵,郡主之后,乃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其父虽出身不详,但想必你也听说过他的所作所为,这等人自然也非凡夫俗子。”
“一个人要成功,尤其是要站到江湖之巅的位置,绝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靠得是家族和门阀,几代人甚至是十几代人努力积累而来。而这些门阀本就是构成江湖的筋和脉,占据着大量的财富和权力,才能倾注无可匹敌的力量,到一个人的身上。”
“苏梦枕如此,雷损如此,王小石如此,那你凭什么跟他们是同路人?”
提及此处,他又不得不赞许白愁飞:“但不得不承认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能让荣飞霜倾心相许,让荣师曌刮目相看。只是凭着你的这些,你为什么会认为荣师曌会接纳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做女婿?”
“白愁飞,以你的骄傲,上门女婿的名号,好听吗?荣师曌的女婿这个名头,你愿意一辈子都戴在头上吗?”
“我听人家说,白愁飞他心比天高,志在青云,一个江湖飘零人,飘来京城,想靠你一个人的努力,不过你们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愁飞啊愁飞,你起这个名字,结局已经定了。一出生,你的命,也已经定了。”
酒过三巡,菜品一丝未动,但酒已经被白愁飞饮了个干净。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蔡京道:“有件事忘了说,王小石死了。”
白愁飞要回牢狱的脚步一顿,整个人的心再次跌入了谷底:“相爷,没必要为了拉拢对付我,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谎话。”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完全有时机可以查清楚,”蔡京也起了身,“好好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有体力才行。”
明日,还得有体力去面对那噬心丹。
霜儿没了,王小石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
我梦在叱咤风云,却无奈得苦候时机;我若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
一路回到牢狱的路上,白愁飞嘴里念念着这段话,他苦笑着,眼里的绝望、苦痛和泪在牢门关上的那个瞬间释放得干干净净。
“我志在千秋功,万世业,名扬天下,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霄,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
“我志在千秋功,万世业,名扬天下,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霄,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
白高唐与他一起说出了这等在如今来说风马牛不相及的“豪言壮语”。
那白高唐见他回来了,便继续道:“其实方才听你提起你的娘子,我也想到了我那老婆子。我那老婆子,也是个贵人,从小被家里人娇生惯养长大,但她偏偏就看中了我这田舍翁。成婚之后一直依着我,偏是我这一辈子对不住她,直到她重病缠身,没个一儿半女,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撒手人寰,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年轻人啊,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若能出去,也别再犟了,若是能遇到出人头地的机会,管他是黑是白,只有自己牢牢的掌握在手上,你站的高了,说什么什么就是道义!别等到变成我这个样子,老死在牢里,什么都来不及了。”
“想当初,我的兄弟,我的妻子都还在,我们一同来到了京城,什么好的还没看着呢,我和我那兄弟就被关进了牢里。就是这样,我们还是觉得自己有出头之日,我们就在墙上刻下了字,写……”
说着,白高唐就在这牢狱里开始找了起来,几经摸索,终于在一处墙面之上找到了当初自己写下的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就是这个,哈哈哈哈!!”
当听到他的妻子是个贵人之时,白愁飞的身体已经因着害怕而感到颤抖了,在那枯槁般的手伸向了自己与王小石所刻的字时,白愁飞只觉得如坠冰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当时啊,比你还年轻气盛,那时候我不叫什么高唐,因为愁江山,愁万古,能愁才是做大事的人。于是我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白!愁!飞!”
“说来也是缘分啊,我的妻子也叫霜儿,她娘家姓荣,乃是前朝大将柴将军的后人,她有个极为好听的名儿,叫荣飞霜。飞霜如雪,她啊,是在一个雪夜里离开的。”
眼前的老头子笑了,白愁飞也笑了,这一刻,笑得比往日还要痴狂。这噬心丹的幻境,足以让一个人,变成行尸走肉,再释放他内心深处最幽暗的一面,无限放大。
竟是这样,竟是如此可笑。
“当真可笑,可笑!!!”他那双原本了无生息的眼里,却充斥着无边无尽的戾气。
“这便可笑,那这京城根本就不适合你。”
牢狱的大门开了,一身如牢笼外升起的月光般皎洁的身影进了牢笼。白愁飞花了些功夫才看清楚来人:“霜儿,葬在哪里?!我出去之后要去祭奠她,娶她回家!”
荣师曌看着已经被折磨得比畜-生好不了多少的白愁飞,压抑着满身的杀气走向在牢笼一角不知道沉睡了多久的荣飞霜,一把将受尽折磨的女儿裹了起来:“她回了清爽岛。”
“……好,你等着,等我出去了,就去下聘。”他说过,死也要让荣飞霜冠上他的姓。
荣师曌用冷若冰霜的眼睛看向了白愁飞,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加狼狈:“我们做个交易,一个很简单的交易,你办成了,自然能上岛见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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