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七章

2009年,盛夏,6月28日下午。

鹿纪然惴惴不安地坐在教室里。

此时距离放学铃声响起还有不到五分钟。

男孩已经提前将书本和作业本放进了书包,将书包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生怕动静太大会惊扰到周围的同学。

他就这么随意地将自己的名牌书包地丢在地板上,紧挨着椅子腿。

准备好了一切,他便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盯着教室前墙上的挂钟看。

秒钟每移动一小格,男孩的心就会跟着咯噔一下。

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鹿纪然已经煎熬地度过了一天的上学时光。

这一天下来,他什么都没有听,全程坐在教室里面顾着自己发呆。

他将逃离路线画在了一张白纸上,摊在膝盖上偷偷看。

鹿纪然明白,机会就只有一次,成败就在此一举。

他好不容易壮着胆做出这样对他来说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只是为了见那个冥冥之中改变了他人生的男人。

他的保镖哥哥。

是鹿纪然一辈子难以忘怀的高大身影,是鹿纪然魂牵梦绕的温柔嗓音,是鹿纪然流连忘返的英俊面容。

他曾是守候鹿纪然成长的保镖,同时也是引领他走向自由与光明的英雄。

虽然两人从相识走到分离,仅仅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

但这看似转瞬即逝的一年,却是鹿纪然心口无论如何都磨灭不了的朱砂痣,是那昏沉夜空中最皎洁的一轮明月。

***

鹿纪然望向窗外的风景。

夏日的阳光明媚,即使将近傍晚,依旧那么热烈耀眼。

微风几许,吹进教室,吹动鹿纪然的碎发,吹动他的眼帘。鹿纪然面带微笑,沉浸在这样浓郁的盛夏光景中。

他的手指富有节奏地敲打着课桌,发出此起彼伏的“咚咚”声。

他亲眼看着秒钟的移动,在钟盘上的舞蹈,那多么优美的舞姿。

他见证着时间的流逝,见证着人情的温暖,同时也见证到了那跨越时间毫厘之间的成长。

是一个男孩鼓起勇气做出的反抗,是属于鹿纪然的成长。

***

铃声终于响起。

鹿纪然拎起书包就向教室外跑去。

他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顺着楼梯跑到了一楼,他才突然意识到,然后紧急放慢了脚步。

他不能冲在最前面,不能着急,等人群再密集一些,他才能混杂在其中,扰乱保镖们的视线。

他要在保镖们发现自己之前远离校门。

于是,他故意在花坛前停留了几秒钟,等到大部队来临,他才继续行走。

他刻意压低了小黄帽,遮掩自己的视线。

他今天出门前故意穿上了一件外套,就是为了不让保镖们看到他里面那件T恤衫的颜色。

到了放学时分,鹿纪然将外套脱下塞进了书包,将那件天蓝色的T恤衫暴露在外。

天蓝色,好自由的颜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这抹天蓝色便混杂在熙熙攘攘的孩子群中,缓缓朝着校门口涌过去。

终于来到了校门口。

鹿纪然不敢抬头,因为他害怕暴露自己的容颜,也害怕突然跟保镖们对上眼神。

他能感觉到保镖们身上的气息,感觉他们就在自己的附近。他们身上那股凌冽无情的气息异于常人,鹿纪然很轻易便能察觉到。

于是他开始改变自己前进的方向,朝着气息淡薄的方向走去。

他顺利走出了拥挤的人群,走过转角,来到学校侧面的那条小路上。

顺利走出保镖视线的鹿纪然不顾一切,撒腿往小路另一端跑去。

耳畔是夏风猎猎的呼啸,一股又一股的热浪击打在他的脸上。

年幼的鹿纪然边跑便喘着粗气,尽管跑得已经很吃力了,但他还是坚持着迈动双腿。

他不敢停下来,害怕一停下,就会被那群保镖抓回来。

他跑过路边一棵又一棵的樟树,跑过一片又一片的树荫,跑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校园围栏。

他最后拐进了一条胡同里。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靠近后,男孩终于停下脚步,短暂歇息一下。

额头满是汗水,一滴滴地沿着他小巧的脸庞流淌而下,滴落在他红润的嘴唇上。浅浅尝一口,汗水很咸。

他尝过很多次泪水的味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品尝汗水的滋味。

两者是差不多的。

但泪水还包含着一股苦涩的滋味,汗水里则是肆意过后的酣畅淋漓,是一种爽快的滋味,这样的滋味,鹿纪然以前也从未品尝过。

他环视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有些惶恐,同时也有些激动。

他从来没有单独外出行动过,竟未想到,原来摆脱他人的控制,是一件如此欢快的事。

他重新出发,去找寻他生活的信仰。

奈何胡同弯弯绕绕,和他先前研究过的路线完全不同。

男孩终究还是迷了路。

他在迷茫中走到了一条巷子前面。

他探出好奇的脑袋,朝巷子里看去。

巷子又窄又长,出口只是遥远的一个小光点,却能吸引鹿纪然的注意力。

鹿纪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来,准备踏足这一条巷子。

奈何他还没有钻进巷子,就被三个突然出现的小混混抓了回来。

那三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黝黑粗糙的脸庞,还暴露着猥琐吓人的笑容。

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鹿纪然想要逃走,却被那三人紧紧包围在中央。

金枝玉叶的小少爷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鹿纪然当即腿软,扑通一声便坐倒在地上。

三个小混混在他面前肆意地嘲笑着,对他指指点点的。

鹿纪然此刻就像是一件商品一样,被三人上下打量,估算着价值。

他们估计是注意到了鹿纪然身上值钱的物件,于是便想夺过来。

奈何鹿纪然将自己的书包死死地护在身后,不肯交出来。

三个小混混顿时急了,伸出他们邪恶的魔爪,想暴力夺去。

只是他们还没有正式动手,就被突然出现的两个身影暴力地拽到了一旁,当着鹿纪然的面,就这么被两人胖揍了一顿。

鹿纪然见到如此场面,惊讶得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呆滞着,直到一个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比他要强壮上许多的小男孩走过来,伸出手,想将自己从地上扶起来。

鹿纪然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真就放心地将手伸出去,然后被陌生的小男孩一把拉起。

“没受伤吧?”男孩的声音非常清澈。

“没有。”鹿纪然深陷在这样清爽的嗓音中,仿若夏日的凉风,一遍遍地轻抚着他的脸庞。

男孩长得十分秀气,眉目之间既有一股俊朗的锐气,同时也有一股独特的温柔,反正鹿纪然一下子就将这个男孩的模样铭记在了心中。

除了男孩,将自己从三个混混手下救出的还有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是这个小男孩的家人。

那个男人身影十分高大,背肌结实,浑身都是肌肉,无比强壮。

鹿纪然看着隐约有些熟悉。

直到那个男人缓缓转过身来,鹿纪然才真正辨认出来。

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保镖哥哥吗?

还是熟悉的模样,还是熟悉的笑容。

鹿纪然顿时彪出眼泪来,赶紧哭着抱住了他的保镖哥哥。

骆致远也认出了鹿纪然,将他抱起来,抱在宽阔温暖的怀抱里,还不停地在他耳边轻言安慰着:“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保镖哥哥回来了,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我终于找到你了。”鹿纪然的小脑袋如释重负地耷拉在骆致远厚实的肩膀上,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

“你是为了找我,所以才单独跑出来的?”

“嗯嗯。”鹿纪然拼命地点头。

“你们认识?”一旁的吕晨好奇问道。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骆致远笑着回答道。

“朋友?你哪里来的这么小的朋友?怕不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吧。”吕晨这张小嘴果然是从小毒到大的。

骆致远伸出他的大长腿,往吕晨踢了一脚,但没有踢到。

“你个臭小子,你舅舅我还这么年轻,哪里来的私生子!”

“我随便猜猜而已嘛,你不要当真。”骆辰笑笑。

“保镖哥哥。”鹿纪然在骆致远耳畔软乎乎地呼唤道。

骆致远将他缓缓放下来,然后责问道:“你自己一个人逃出来,难道就不怕遇到什么危险吗?”

“我知错了。”鹿纪然羞愧地低下头。

骆致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带你去找保镖叔叔们吧,他们接不到你应该要着急了。”

骆致远正打算带着鹿纪然返回校门口,却被他拒绝了。

鹿纪然迈着小碎步躲到了吕晨身后,抗拒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呢!况且,他们知道我逃出来,肯定会很生气的!爸妈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惩罚我了。”

鹿纪然尖锐的声音里充满了害怕。

“谁让你逃出来的呢?”吕晨不嫌事大地笑笑。

“我只是想再见保镖哥哥一面,所以……”鹿纪然将童真的目光对准了骆致远。

骆致远被这道纯真的目光动容着,就连恰好侧过脸来的吕晨在看到这样柔软细腻的目光之后,也呆滞住了。

“求求你了,再让我陪你待一会儿吧,我真的不想回家。这可能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鹿纪然可怜巴巴地祈祷着。

“唉。”骆致远宠溺地摇摇头,最终还是答应了,“好吧。你今天就跟我们回家吧,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回家。”

“你真要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带回家啊?那我们不就成拐卖儿童的了?”吕晨大惊。

“哥哥,我发誓我回到家后,绝对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说出去的,我会保守住秘密,绝对不会让我的家人牵连到你们的。”鹿纪然对着骆辰施展出他的温柔攻击。

“行了行了,我同意还不行嘛。”吕晨最终还是抵挡不住鹿纪然强烈的攻势,屈服了,“不过你家里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啊?怎么听起来那么恐怖呢。”

***

迎着最绚丽的晚霞,骆致远和吕晨一起将年幼的鹿纪然带回了城中村。

对于这个从未接触过的新世界,鹿纪然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他生来便住在繁华都市的高楼里,从未见识过如此破烂低矮的建筑。他生来便享受着最为奢侈的豪门生活,周围看见的都是穿着华丽的富人,却从未看见过这么穿着破破烂烂的人们经过他的身旁。

这个世界跟他原来所处的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

骆致远一路上都在提醒吕晨,一定要牵牢鹿纪然的手,千万别让他被什么人拐走。

吕晨对这位东张西望的小少爷也很是怜惜,将他紧紧护在身边,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

为了保守住秘密,吕晨今晚没有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带着鹿纪然一起来到了骆致远的临时住所凑合上一晚。

***

骆致远把家里仅能拿得出手的零食全部翻出来,然后整齐摆放在鹿纪然面前。

他一开始还在担心锦衣玉食的鹿少爷不爱吃这些低级的垃圾食品,却没想到他很自然地便接过了零食,吃得有滋有味的。

“好可爱啊!”吕晨在一旁看着鹿少爷进食的模样,心都快要被软化了。

骆致远去准备晚餐,吕晨便带着零食和鹿纪然,来到了他在舅舅家的临时房间,给他铺好了被子,然后便想着和他一起把家庭作业完成。

鹿纪然看着吕晨在昏暗的台灯下认真写作业的样子,不由地心生佩服。看着大片大片的题目,吕晨几乎没有丝毫卡壳地便完成了,而自己的作业本,才写了不到三题。

他在吕晨身上仿佛看到了智慧的光环。

吕晨注意到鹿纪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见他的作业本,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来辅导你作业吧。”

“好。”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关系也陡然变得融洽。

一通分析下来,吕晨才发现,鹿纪然居然有这么多题目不会。幸好自己足够有耐心,在一遍遍地指导下,终于教会了他。

“谢谢老师。”鹿纪然感谢道。

“不要叫我老师,直接叫我晨哥吧,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啦!”吕晨笑着说道。

“好的,晨哥,”鹿纪然乖巧地应答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吕晨问。

“我叫……”

鹿纪然还有来得及答完,便听见门外传来骆致远的叫唤声。

原来是晚饭准备好了。

两人放下作业本,一起走出房间。

骆大厨不愧是骆大厨,在如此有限的条件下,居然还能烹饪出如此美味的食物。

吕晨今晚算是借了鹿少爷的光,也是吃上了一顿难得的“国宴”。

晚饭过后,吕晨便领着鹿纪然在附近逛了逛。

吹吹晚风,倾听夏夜清朗的蝉鸣。

两人手拉手,在满夜空的星子下并排走着。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身影,显得非常般配。

这样一个安宁的夜晚,让一个稚嫩的小男孩对一位暖心的小哥哥心生好感,持续了十年之久,从未消融。

最后,在疲惫中,吕晨和鹿纪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在欢喜与甜蜜中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温柔梦乡。

***

第二天,两人在路上兵分两路。

骆晨独自去上学,骆致远则负责护送吕晨上学。

此次分别后,两人便开启了一段长达十年的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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