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酒肉朋友

当然是闻人怀瑜,他拎着酒壶从内室走出来,身穿月白色锦袍,衣袖及领口处用金丝银线绣着鹤望兰。他散着头发,衣服也松松垮垮的,脖子间的红线赫然露在外面,悬在红线上的象骨扳指若隐若现,更衬得眉眼风流。

卓云道:“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请我喝酒,何必装神弄鬼的,大费周章地引我过来。”

闻人怀瑜笑吟吟的,他慢悠悠地坐下,斟了酒递过去。

卓云不接,生硬地说:“还给我!”

“咱们多年不见,你居然这么冷漠,真让我伤心。”闻人怀瑜啧啧有声,又失望又心寒,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一直在找你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都不给我好脸色。”

“先还给我再说。”卓云的口吻软和下来。

闻人怀瑜很会把握分寸,他见好就收,把乾坤袋还回去,还不忘嘲弄道:“用百宝乾坤袋装棺材,你肯定是修神道第一人,快看还在不在。”

卓云伸手探了探,怀瑜见状嚷道:“你现在倒是听话,让你看还真看啊!”

“你怎么找到我的?”卓云把乾坤袋揣在怀里,然后才落座入席,他想到闻人潇潇,遂自问自答道:“是你侄女告诉你的。”

“潇潇心疼我,她知道我惦念你,得了你的踪迹就巴巴告诉我,真是个好孩子!”怀瑜骄傲地问:“你看她怎么样?像不像我?”

“冰雪聪明,胆识过人,说话做事和你很像。”

“那当然,她是我亲手带大的!我大哥大嫂忙于门派琐事,对她又严苛,她从小就喜欢黏着我,我比她亲爹还像亲爹呢。”这种不伦不类的话也就他能说,但凡换个人,闻人怀瑾的剑就得见血了。怀瑜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闲话家常:“做长辈的都畏手畏脚的,我也是,我既怕潇潇不像我,又怕她太像我,还担心她被人欺负。”

“有你这个做叔叔的,没人敢欺负他。”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这话卓云没说出口:“修神道里最不能惹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陶兰舟。”

“我和陶兰舟不一样,你忘记他的名号了吗,疯狗!”怀瑜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又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名号是狐狸,狐狸和狗能一样吗?还有你,与疯狗狐狸为伍,你又是什么?”

卓云也笑起来:“我是瘟神。”

“对对对,你是瘟神。”怀瑜笑得更厉害,眼泪都出来了:“在通神殿那些废物骂你,你居然放任不管,是脾气变好了还是胆子变小了?要我说就杀鸡儆猴,狠狠收拾骂得最凶的那个,先打一百个嘴巴子。”

“他们想骂就骂吧,无外乎就是瘟神、叛徒之类的话,说来说去没什么新花样,这些年我听得太多了,耳朵都长茧子了。”

两人像是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把酒言欢,酒壶空了就续上,菜凉了就热热,转眼就到了深夜。不等卓云说要走,怀瑜率先开口:“我备好了房间,你留下来歇歇脚,奔波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卓云玩着琉璃盏,笑道:“你知道我的,能吃甜也能吃苦……”

“何必非要吃苦呢。”怀瑜打断他的话,不似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

“我没兴趣说别的。”卓云沉下脸来。

怀瑜有一颗玲珑心,他猜到卓云会生气,早准备了说辞:“你不想复活楚轻辞了吗?我猜你在养他的魂魄,所以才将他的身体封在乾坤袋里随身带着,他不能和你分开太久,否则残存的魂魄就会消散。”

卓云停下脚步,他很想听听怀瑜怎么说。

闻人怀瑜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凤凰是神,楚轻辞曾是神的躯壳,魂魄与寻常人不同,我想他有生还的可能。”

这话说在卓云心坎上,他不解地问:“相传凤凰是不死鸟,即便只剩一根翎羽、即便烧成灰烬也能重生,它在楚轻辞体内两年,留下一缕残魂,养魂十年,他怎么还不醒?”

“可能养魂的办法不对,魂魄不全所以醒不了。”

卓云露出几分软弱和无助,不似平时那么刚强,涩声道:“我求少阎君查过命簿,他的魂魄没入地府也没有化鬼,不知道他的残魂是生魂还是死魂,只能用鲜血养着。后来查到有本奇书,据说记载了各种养魂还阳术,可我至今都没找到。”

“怪不得你到处跑,什么世家旧宅,什么神山洞窟,哪里有奇闻怪事就去哪里。”看他脆弱的模样,不正是需要自己的时候么,怀瑜将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我倒是有些线索,你看这是什么。”

沉香木匣子里面有本发黄残破的旧书,被烧毁了大半,依稀能辨认书名“志怪图谱”。卓云眼前一亮,如获至宝,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对这个朋友又感激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找的就是它,你怎么会有这个?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早说有办法复活他,你还有心思喝酒吃饭吗?我这是为你好!”正如卓云对徐放鹤说的,闻人怀瑜最擅长不讲道理,最会胡搅蛮缠颠倒黑白,但他又最聪明最能见微知著:“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我那个霸道的老祖宗,他是个恶霸,看上的东西偷摸拐骗也要弄回来,这本书就在逍遥山的藏书室。”

闻人家的老祖宗泉下有知,估计会爬出棺材给他一顿嘴巴子。

那书久经岁月,纸张又黄又脆,卓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嘴里直呼可惜。

《志怪图谱》的内容繁杂瑰丽,上至九天神魔,下至地府恶鬼,还有修仙术法和罕见邪祟,因是**被修神道不齿,流传的副本都被销毁了,仅存的真迹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幸好养魂还阳术还在,只有短短三行字:

首行曰“世间百味,何囿于生”;

中行曰“残存之魂,性属之地,女魃之心”;

末行曰“日有盈亏,月有圆缺,得失莫怪”。

卓云害怕出错反复看了几遍,他在抚仙门求学两年,受教不深,勉强能读懂这些:“所谓性属之地,难道指的是五行?万物皆归于五行,凤凰属火,要在极阳之地以火养魂。”

“咱们想的一样!极阳之地不难找,西北有地叫赤石山,一年四季酷热如夏,是以火养魂最好的地方。至于女魃么,相传她是天女,曾在皇帝与蚩尤的大战中立功,后来犯错被逐出天门,而后流落人间,所到之处旱灾肆虐,夏水枯冬水竭,大地龟裂千里,人畜渴死无数,世人又称她为旱魃。”

卓云听过女魃的故事,不觉皱起眉头:“女魃来自传说,是神,即便当真存在过,去哪里找她的心呢?”

“说起来真是凑巧,我刚得了女魃之心的线索。”怀瑜收起笑意,说的话别有深意:“还有这本书,若非藏书室着火清点书籍,我都不知道它在我家。那场火烧毁了大半藏书,偏偏它能幸免,偏偏救楚轻辞的这页还在,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闻人,你想说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太奇怪了,你一心要救楚轻辞,而我一心要帮你,这些信息接二连三送到我手上,像是有人假借你我之手救他,又像是有什么图谋。”

卓云更猜不透,也无心仔细琢磨,他只想复活楚轻辞。

对方不接话,闻人怀瑜也不多说,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怀瑜又说:“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见女魃之心的主人。”

“不如现在就去!”卓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

“我说卓哥哥啊,你可以彻夜不睡,我也能舍命陪你,可别人是要睡觉的!”怀瑜苦笑连连,一步步把他推进卧室:“三更半夜的,总不能把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吧。”

卓云不得不留宿一夜,还得再等好几个时辰,可他怎么睡得着?

他耗费三年才将楚轻辞封进百宝乾坤袋,除非苦闷沉重得不能忍耐、除非到了绝望崩溃的边缘,从不轻易打开它,总是隔着鲜红的符纹说话。而今终于窥见曙光,卓云思绪澎湃,倾诉和思念的**蠢蠢欲动,忍不住解开禁咒,一具黑漆大棺倏然出现,通体画着鲜红的符纹,楚轻辞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是楚轻辞啊!

卓云想故作轻松地笑笑,想告诉他这些好消息,但是悲伤汹涌而至,心底的伤疤血淋淋的,喉咙被堵住了,眼泪掉个不停,要是陶兰舟看见肯定要痛骂他没出息。可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也没有知觉,看似咫尺之间,实则天涯相隔,他岂能不痛心又岂能不哭泣?

卓云哭一阵,红肿着眼睛看着棺中人。

楚轻辞长得英俊,当年修神道设榜品评天下美男,他便稳居榜首,第二名闻人怀瑾——他是潇潇的父亲,也是怀瑜的兄长,第三名就是怀瑜。

三人的俊美各不相同:怀瑾的美是儒雅的,像风度翩翩的君子;怀瑜的美是轻狂的,像放荡不羁的浪子;楚轻辞的美则是神秘的高贵的多情的风流的,像是让人神魂颠倒但又伤心欲绝的情人,爱他恨他又割舍不下。其实楚轻辞是温柔的专情的,是一个胆小怕疼的人,割伤手指要疼好几天,遇见妖魔鬼怪看都不敢看,怯弱的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慷慨赴死的?

卓云不敢细想,每每想起来都心如刀割!

楚轻辞的死,所有人都是帮凶——他用生命换来南天柱的安定,却没人感激他:同道中人骂他罔顾苍生,老百姓骂他贪生怕死,而这些人的“生”都是用他的“死”换来的。

为什么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去死?

楚轻辞的脸颊苍白,嘴唇还有淡淡的血色,像是睡着了一样,似乎能看到睫毛的颤动,似乎感受到胸膛的起伏,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惊艳众生的眼睛。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看起来活生生的人,卓云怎么可能放弃。

卓云心想:等到楚轻辞魂归躯壳,肯定要怪自己把他装在棺材里,怕疼的人应该怕死,怕死的人讨厌棺材,届时自己怎么解释呢?赤石山是贫瘠之地,不知道有没有凌霄花,得给他做些凌霄花馅的月娘糕;他沉睡了那么久,肯定又饿又渴,肯定不想再睡,得讲讲这些年的奇闻异事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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