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它足够悠长，所以当我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煤油灯的昏黄光束投在面前的书桌上时，影影绰绰之间，我恍惚以为自己仍是小山村中无忧无虑的女童，一载多年不过是书桌前偷懒打的一个盹，塞维利亚原为一场无端的幻梦。

我下意识轻声唤了几声外公。

无人应答。

待意识渐渐回笼，脑海里应激式地开始穿插回放大教堂里诡异的男人与他那张血肉翻滚的脸，我才缓缓记起发生的一切，心跳加速，背后冷汗打湿衣裳。

是谁将我带到了这里？那个男人是谁？他……还好吗？

我按揉太阳穴，弓着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几分钟后才稍稍冷静下来。

暗色如墨，只有煤油灯照亮以书桌为圆心、狭小的几平米空间。西式玻璃灯罩一侧嵌入了铁制手提把，灯座的棉绳灯芯经久不灭地燃着。灯旁放有一张差不多A3大小的牛皮纸和一支羽毛笔。

那是一份质地粗粝、印刷粗糙的西班牙语试卷。抬头印了四个大字标题：存活演算。

页尾一小行说明：在存活演算中没有及格的人，将成为魔鬼的贡品。

试卷一共四面，第一面标注了考试注意事项，其他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单选题。我大致看了一眼，题目似乎都是情景题，和航海寻宝有关。

我这是误入了什么海员资格证考试现场吗？

四处打量，我发现桌角竟放着我的帆布包。我连忙拿起来，一番查找，所幸里头的东西都没有丢失。只是手机没有电，已经无法开机了，我也无法判断我昏迷了多久。矿泉水瓶里还剩下半瓶水，我虽然口渴，却不敢多喝，只抿了一小口，勉强润湿干燥的嘴唇。红珊瑚手链静静躺在布包一角，看来那个男人最终没有把它拿走，我将它戴在左手，把布包放回原位。

“请问有人在吗！？”我大声喊问，期望得到回应，不论人鬼。叫声激起一层又一层的回声，不知道我是在一间无比空旷的房间，还是敞阔无人烟的荒野。听到这回音，握住红珊瑚手链，我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我天生热爱刺激，也许是因为我自幼跟在外公身旁与鬼神打交道，又也许是我期盼这一切都与我正在寻找的答案有关。

站起身，我轻轻跺脚，放松紧绷的肌肉。

煤油灯的光照微弱，我伸手握住灯把，本想拿着它往外走，以便弄清周围环境，没料到灯座底部死死地粘在桌上，我双手用尽力气往上拔，也没法令它移动分毫。移动木桌，亦是徒劳无功。

秉持着绝不坐以待毙的态度，我撑住桌子，摸索着朝外探脚，一步一步，直到走出光圈，刹那间，一股电流爬上脚尖，电得我浑身一颤，心跳如擂。我快速往后退了好几步，整条小腿传来不适，阵阵发麻。

真是奇怪得很。我的脚明明没有触碰到任何可以导电的实物……

我呼了一口气，再次试探着往前摸。

“嘶……”

指尖的痛感较之脚部更烈，仿佛是对我贸然伸手的惩罚。生理性泪水流出眼眶，我轻轻揉搓手指，沉思着慢慢坐到椅子上。

这股电流似乎是凭空出现在空中的，它并不强烈，但足以令人却步。不能移动的桌椅和神秘电流，目的统一明确，即将人禁锢在此处，无法离开。但到底为什么被困在这、如何才能出去，我无从知晓。

我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试卷，看来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试卷标题下方需要填上“考生”的基本信息。不知道这是谁出的试卷。正常学校又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测试呢？

只要完成这场所谓的存活演算，我就能安全离开吗？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留给我的选择亦少得可怜。我提笔，在试卷上用西语写下我的姓名与信息。

“考生姓名：夏茗

考生年级：2023级

考生编号：？？？

演算时间：2023年10月10日”

我继续往下阅读，期冀能找到更多线索与信息。

“完成存活演算是通过本场考试的唯一方式。请严格按照要求作答，如有作弊，判为失败。”

我重新仔细读了一遍，却没有领悟到究竟哪里写了具体要求。至于作弊，这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我又能怎么作弊呢。

“基础信息1：你叫安东尼奥·阿尔巴·阿曼达，是一名木匠。家境贫寒的你热衷阅读骑士小说。你幻想有一天像伟大的骑士堂吉诃德一样，游走四方，劫富济贫，为维护公平正义而战。公元后1606年，你的家乡塞维利亚随着内河瓜达尔基韦尔河港口与拉丁美洲各地的贸易交换，已一跃成为欧洲最繁荣的内陆城市。一位朋友介绍你参加阿尔贝托船长的远征新大陆舰队，他告诉你，只需要一次航行，只需要去到大西洋彼端的神奇大陆，你就能获得无尽珍宝，此生不愁。

你犹豫了很久。你的确在酒馆中听过不少散兵谈起威风凛凛的远行舰队，也领略过一排排舰队启航时的壮观气势。国王与女王资助了一批又一批神甫，侯爵与士兵去探索那片随处可见矿石黄金、遥远神秘的土地。然而，你同样听说路途险阻，有些人还没到达目的地就死在船上，而后被船长无情地抛入大海；有些船只则消失在大海深处再无音信；更令人乍舌的是居住在那里的土著，他们拥有魔鬼的肤色，食人肉，饮人血，是野蛮的象征。对未知的担忧与恐惧使你迟迟下不了决定，直到启航的那天……”

叙事戛然而止，紧跟着的是一道选择题。

1.多番思索考虑，你下了决定:

a.暮色正浓，你迎着刺骨河风，登上了阿尔贝托船长的舰队。

b.婉拒了朋友的邀请，只想待在塞维利亚，安稳地度过下半生。

关于西班牙殖民拉丁美洲这段充满血与恶的历史，我并不陌生。既然这张试卷被称为“存活演算”，那么为了存活，想必待在塞维利亚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视线往下扫，我本想根据其他选项判断这道题的答案，却发现本清晰可辨的选项此时竟变得比蚂蚁还小，每个字母紧紧挤在一起，像一道道被晕染的小墨团。我已经习惯了发生的一系列诡异的事件，不论接下来还会出现多少与自然科学规律相悖的事，我都只想尽快回到正常的物理世界。来不及惊讶，我也没有纠结太久，在第一题后写下“b”。

刹那间，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新的叙述。

“基础信息2：有时，经过一天的辛苦劳作，傍晚时分，你会从老城区悠然散步至河岸。站在港口望向天边的灯塔，夕阳的余光为你瘦削的身体打上一层孤独的柔光，你的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后悔。如果你踏上了远航的船只，你的生活会不会更加鲜活？你会不会就能成为真正的堂吉诃德？这样的情绪最后一次出现是三个月后。当一艘运奴船搁浅在港口外，莫名凶险的瘟病随着船员与奴隶在小城内的交易和活动迅速传播，你也未能免于无妄之灾。

圣诞前夕，你拖着残败的身躯再次来到港口。你面容枯瘦，眼眶深陷，嘴角染血，像一具血骷髅。港口外垒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但你已经闻不到腐臭味了，你慢慢地蜷缩躺下，听到身体关节像一架老旧的木门，嘎吱作响。月色尚未降临，你想起了家里没完工的船舰模型，想起了堂吉诃德那一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长矛，幻想阿尔贝托船长已经踏上绚丽丛林，你想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读到这，我的心里升起了无端的悲伤，即使我不认识“你”是谁，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真实还是虚构编纂。但很快，这悲伤变成了无奈。

只见下方出现了一行新句，而随着它的浮现，前面的基础信息2再次缩小字迹。

“演算失败。

注意：只剩下四次机会！“

是因为主人公安东尼奥没有活下来，所以演算没有成功吗？我划掉第一题的答案，写下“a”。

“基础信息3：船舰扬帆准备起航时，你和其他木匠、铁匠和水手待在甲板。领航员告诉你，你只需要负责维修船只，你连连点头，暗中给了他一小袋比索，感谢他对你的照顾。岸边围了不少居民，男人们挥舞着手臂振奋呼喊，年轻姑娘们穿着鲜艳的弗朗门戈长裙，又笑又哭。你的视线捕捉到家附近的一个寡妇，你曾为她打了一套桌椅与一张木床，为了表示感谢，她向你送了一篮苦桔。如今，她盘着头发，橙色波点长裙衬得她像那一篮中最饱满的那颗桔子。老天，原谅你贫乏的词汇。桔子是你最爱的水果。她抿着嘴，神色着急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踮起脚尖，抬着头，似乎在找寻船只里的某个人。她是在找你吗？你的目光梭巡于那些年轻、健壮、英俊的水手之中。你猜，这其中一定有她的情郎。

突然，你无法控制地战栗了几下。你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开始害怕途中可能出现的海浪旋风，担忧未来你再也回不到美丽的塞维利亚。要退缩吗？你默默地自问，要离开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

第二道选择题就此出现：

2.两个水手正要将船与岸连接的木板撤去，你：

a.向领航员道歉，冲下了船。

b.待在原地，贪婪地将面前的风景刻在脑海中，并与周围的同伴闲聊，放松心情。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我将“留在塞维利亚”列为高危选项，直接选了b选项，静等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很快，出现在试卷上的基础信息4指明，我并没有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