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粗布长衫,唐颂换回黑色宽松大衣,戴上深灰毛线帽。徐图换回藏蓝牛角扣大衣,杨先生帮他把金丝眼镜擦了十来遍才让他戴上。
三人打扮得衣冠楚楚,提着一箱子经书,搭了附近乡民的牛车进城。
敦煌城北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邸,光是门脸就雕梁画栋,碧瓦飞檐,十分气派,正门大匾上有金漆题书——李府。
杨秀才与门房的人相熟,略说了几句话就带两人进了大院。行至一方小厅,只见香雾袅袅,四周有金石字画摆设,风雅非常。
路上杨秀才给两人讲了规矩,他们这次送还经书的人家是敦煌望族——李家。
李家乃是名臣之后,家学渊源,世代簪缨,马上要见的这位李翰林更是远近闻名的大儒。
刚坐定就有小丫鬟奉茶,青瓷茶具典雅,毛尖茶汤清芬。
用完一盏茶,一个书童前来取借的经书,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来取抄好的经文。
又等了半晌,李翰林身边伺候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还在家塾,客人需稍候片刻,让丫鬟上了数盘精致茶点。
三人边吃边等,没等到李翰林,倒是那个取经文的婆子又折了回来,说经书的字迹跟以前不同,老太太打发她来问问。
杨秀才连忙回话,说是身边两位年轻相公协助自己所书。婆子不疾不徐接道,老太太想要见见几位先生。
三人跟着婆子走了许久,到了一处轩敞明亮的大厅,正中坐着一老妇人,衣着锦绣,气度不凡。两侧散坐着几个妇人,身后皆有丫鬟婆子拥簇,熙熙攘攘的,把偌大的屋子都填满了。
三人进去问安,因周围皆是女眷,故不敢抬头张望。
上座的老妇人让他们不要拘谨,略夸了几句抄书字迹秀美,接着便是询问唐徐二人的年岁、籍贯、父母、婚配与否。
唐颂觉得这套流程好熟悉。
这些都属于个人**,两人觉得尴尬,但一二十双眼睛盯着,压迫感十足,也一一回答了。
老妇人刚要给三人赐座,就有小厮来请杨先生去书斋,三人告安,跟着小厮在院中穿行,路过一处幽静游廊,偶然瞥见一粉一蓝两道倩影在廊下花坛摇扇扑蝶。
唐颂现在灵力低微,和普通人无异,但有一点远超常人——视力。
隔着老远,她都能看清少女脸上的绒毛。
两个女孩生得极美,衣裙也精致华美,想来是这家的小姐。唐颂欣赏了几眼青春的美好,突然发现蓝衣少女手上闪光的东西好生眼熟。
她放缓脚步,屏息凝神,双目微眯。
是那枚卖了三两的钻戒。
“咳咳!”杨秀才皱眉,故意干咳提醒。
唐颂回过神,抱歉笑笑。
行至一处小院,只见幽篁中有一清净小屋,从门外看去,有一长身男子端坐其中,正在饮茶读书。
“大人——”还未进门,杨秀才就朗声作揖。
李翰林见人来了,放下书本,起身迎接:“辉之来啦。”两人叙旧一阵,杨秀才才引荐唐徐二人。
李翰林见两人身着洋服,相貌俊秀,身姿挺拔,对两人印象不错。
杨秀才介绍两人是留洋回来的学子,不仅精通泰西文字,还通晓诗文史学。
李翰林一听来了精神,叫书童拿来一本书递到二人手上。
“The study of sociology——”唐颂看着封面流畅念出,杨秀才微笑着摸了摸胡子。
李翰林问道:“你可知这书是何人所著,内容又是何物?”
这书是他京中好友捎来,信中只说此书精妙,值得一看,可惜他不通洋文,国内亦没有完整译本,他只好广招贤士翻译,来了几个在洋行做事的翻译,译了两页都说晦涩难懂,译不出来。
“这是斯宾塞的书。”徐图斜瞥了一眼封面。
唐颂点了点头,说:“不错,这是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内容的话讲起来很复杂,它涉及了许多领域,我并不专精。”
“无妨无妨,小兄弟尽管讲。”李翰林见这后生言之有物,又很谦虚,笑着招手让丫鬟上茶水点心。
杨秀才坐在旁边呷茶,见唐徐两人跟李翰林聊得投机,觉得这毛尖都比原来喝过的醇厚甘甜。
直至正午,李翰林都意犹未尽,便让下人在偏厅摆饭,招呼三人落座。
李翰林说只准备了便饭,没什么好菜,让他们不要介意。唐颂看着满桌珍馐,想到早上吃的咸菜配馍,觉得李翰林对便饭有很大的误解。
饭毕,杨秀才起身告辞,唐徐二人自然也要走,李翰林意犹未尽,挽留之情溢于言表。杨秀才哪里不明白他这位老上司的心思,便让二人留在李府,说明日回寺里也不碍事,又在唐颂耳边留下一句“勿要迷恋女色”,这才乘车离去。
唐颂哑然,杨先生只怕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下午,两人与李翰林在书斋畅聊,从社会学到科举制度,从古希腊罗马到春秋战国,从莎士比亚到诗词格律,天南海北,言无不尽,连晚饭都是在书斋吃的,以至于用饭时分李翰林的夫人还打发了人来询问。
李翰林觉得这两个后生见识颇广,沉稳大方,不似酸腐举子。虽浸淫西学数年,却没有沾上傲慢习性,一味贬低桑梓,反而是兼收并蓄,海纳百川,公正严明,倒有几分大才之风。
三人秉烛夜谈,直至夜半李翰林才放人去厢房歇息。
唐颂和徐图说了一天,竟不觉得累,反倒觉得有趣,毕竟现代人与清末文士思想碰撞,也算石破天惊世上独一份了。
第二天,两人刚醒就有丫鬟捧着巾帕在床边等着伺候,换上准备好的绸缎长衫,两人被丫鬟带去了饭厅。
红木八仙桌前坐着一位端庄妇人,唐颂扫过妇人的面容,是昨日坐在李家老太太右侧的那位夫人。
妇人见两人来了,热情招待两人落座,说自家官人清晨要去家塾授课,不得空闲,故只有她来招待两位雅客。
妇人娘家姓曹,两人忙作揖问曹夫人好。
少顷,丫鬟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桌面铺满,虽是早饭,却也摆了十几个碗碟。
曹夫人声音清亮,谈吐优雅,还十分健谈,唐颂很乐意与她聊天。徐图虽能言善辩,但对不熟或是不感兴趣的人,并不热络,一餐饭下来吃了个肚圆,却没插几句话。
吃过早饭,曹夫人请了大房的哥儿来当陪客,带两人逛家里的园子。
此人名唤李弥,字攸之,家中行三,是个长身玉立,五官阴柔的少年郎。唐颂觉得他像金庸剧里的某个美男角色,只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李弥比两人年纪都小,惊讶两人没有字号,于是只轻声唤他们唐兄、徐兄。
唐颂social惯了,跟这李三公子聊得有来有回,令她吃惊的是这李弥不过堪堪十八,竟已经是举人了。
刚看了半个园子,老太太打发人来寻李弥,说是小厨房新做了他爱吃的桂花酥酪,让他带着两位客人去。
走进宽敞的大厅,唐颂见昨日虚空的座位上多了几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和一个鸡皮鹤发的道人。
三人刚落座,丫鬟就捧了酥酪上来,雕花银盏乘着白腻如雪的酥酪,上面缀着些许甜桂花,令人食指大动。
唐颂吃着酥酪,却十分不自在,周围十数双眼睛往自己身上刮,似乎要将她的衣裳剥了,看清她的心肺肚肠。
老太太问两人昨晚是否睡得安稳,还问了些家常闲话。唐颂应答如流,说了些宾主尽欢的吉祥话,哄得老妇人笑吟吟的。
老太太又问两人在哪里读书,读的什么书,可准备考功名。
李弥见这架势,掩扇笑笑,明白自己和酥酪不过是个幌子。吃了半盏酪,见家中婶娘将两人看了个遍,座下道士也不再观察两人面相,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找了个宴饮的由头将两人带了出去。
说是宴饮,不过是在李弥院里摆了一桌饭,请了友人来小饮酌情。
“怎么不见祈春?”李弥见席上只有两人,摇扇问道。
“他呀,昨日见了个村姑,被勾了魂儿,今儿自然不得空见我们这些闲人。”
“村姑?竟有这样的事,奇哉,奇哉!”李弥大吃一惊,掩扇偷笑。
“攸之,既有嘉宾,何不引荐?”
李弥闻言,一收折扇,连忙将唐颂和徐图引荐给好友。
唐颂见他们跟李弥一般大小,又能跟李家公子称兄道弟,想来也是名门之后。
两人皆披绮绣,一名花若渝,字质真,身躯凛凛,宽肩窄腰,气宇轩昂;一名张承翡,字丹臣,面容俊朗,眉眼带笑,雅致翩翩。
五人坐定,饮酒谈天,刚喝了两杯,就有一小厮忙慌慌地带了一个人闯进来。
李弥见下人失了礼数,厉声斥道:“这么急做甚,没规矩。”
小厮身后跟着的人是杨秀才,穿着粗布长衫,满头大汗,见到唐徐两人,大步跨上去,险些摔倒。
唐颂和徐图见他神色惊惶,连忙将他扶住,端了杯茶给他。
杨先生推开茶盏,声音发颤:“柳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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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敦煌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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