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唐颂和徐图一早赶到李府,李翰林带着两人去了县衙。
门子见是李翰林,连忙进去通报,不过片刻就引三人进了后院。行至一处幽雅书斋,有一人正提笔写字,桌上厚厚的案牍挡住了面容。
“栗庵一早便这般勤政,是我敦煌百姓的福气啊。”
写字者听见声音,从案牍中抬起头,露出愁云满布的瘦削面庞,“梅亭来了——”
两人亲热地说了几句话,李翰林就将唐徐二人介绍给了汪宗翰。
汪宗翰得知两人从西洋留学回来,惊奇两人不在京城谋事,反而在敦煌游荡。
“梅亭,说实话我真羡慕你,安居桑梓,不必再为官场琐事烦忧。”汪宗翰摸着胡须,发出一声喟叹。
“栗庵所忧何事,梅亭或能解忧。”李翰林见好友愁眉不展,将奥勃鲁切夫的事缓了缓。
汪宗翰作为一县之长,在敦煌鲜有倾诉的对象,见李翰林主动询问,少不得大倒苦水。
这两年天灾不断,田地欠收,农户拒交采买粮,他收不上来粮食自然被上官批评。这采买粮制度实已实行了百十来年,又不能废除,他只好施压百姓。后来武举人张壶铭竟带着一伙人去了省府控告,过几天省府就会派人下来调查此案。
“竟闹到了这个地步。”李翰林一惊。这采买粮从雍正年就有,即便民众多次反抗,但都是徒劳,历任县令都是镇压了事。
他思忖片刻,沉声提醒道:“栗庵,此事不简单,张壶铭在敦煌颇有声望,你须小心行事。”
汪宗翰摆摆手:“罢罢罢,撤职调任,我都无妨。只是这贼老天不给百姓活路,饥馑存臻,饿殍遍野,流离失所,甚至落草为寇,加入乱党。栗庵为官数载,早已不奢求加官进爵,只求百姓能够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但我…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入秋以来,敦煌城里外多了许多流民,衙门里的案子也与日俱增,他不过小小县令,如何能对抗天意,又如何敢违抗皇命。
“今年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人。”汪宗翰望了一阵天上的云,闭上了双眼,不愿再想。
唐颂和徐图听完此番对话,心中大骇,对清末乱世的真实感又多了一分。
他们在敦煌生活,因为李府给的束脩过得虽然比不上现代生活滋润,但也没有缺衣少食过。
他们在莫高窟和李府之间游走,竟都没有留意到青瓦佛门外的疾苦。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遥在青云端的肉食者。
李翰林听汪宗翰这样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站起身沉吟片刻,郑重道:“栗庵,我李家愿竭尽所能帮乡邻度过天灾,今日回去我便禀告族老,过几日在城外搭棚施粥。”
“梅亭——”
感激之言已不必再说,汪宗翰只朝李翰林深深一躬。李家是忠义仁厚之家,他不张口说这个事,李家每年冬日也会施粥济民。只是今年实在难熬,只能让李家多出些粮米,毕竟其他殷实富贵之家没有这般仁义的。
得到李家三爷的千金之诺,汪宗翰眉间的褶皱少了一半,这才跟唐徐两人寒暄。李翰林见状也不再客套,将奥勃鲁切夫的事都说与了他,又让徐图给他讲了西洋诸国的狼子野心。
汪宗翰一听,眉心又拧了起来。这藏经洞里的经书文物确实是好东西,他好金石文献,所以检点封洞时拿了些出来欣赏研究,还送了些给上官。
这洋人是如何得知藏经洞的?
汪宗翰思忖,难道是上面有人走漏了风声,那又是谁呢?
他脑子里一时过了几十个名字。罢罢罢,他人微言轻,哪里管得了那些大人物。
“栗庵,这洋人你可有法子应对?”李翰林问道。
“无妨,若他敢在敦煌闹事,差人来衙门吱一声,我来解决。”汪宗翰沉吟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想着这县令多半当不长久了,他无才无德,但颇受敦煌百姓爱戴,自己就最后再为敦煌做些事吧。
得到县令大人的庇佑,唐徐两人悬着的心此时一大半都放回了腔子里。
李翰林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汪宗翰公务繁忙,也不愿占用他过多的时间,婉拒了好友的设宴款待,带着唐徐两人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奥勃鲁切夫也进了敦煌城,甚至就在几百米外的千总府内。
冯千总拜读了长庚的手信,见客人奉上了许多高档洋货,高兴地直吹胡子,哪里还敢把伊犁将军介绍来的贵客晾在门口,连忙将人迎进内厅,又吩咐管家设宴为远道而来的洋客人接风洗尘。
冯千总行伍出身,是个肚里没几滴墨水的粗人,生怕招待不周,急吼吼地派人去喊了些陪客来。除了他的幕僚之外,还特意将妻子的举人弟弟叫来帮自己行酒。
宴席之上,酌金馔玉,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冯千总爱喝酒但酒量不佳,他没想到这洋人竟是海量,但不想在洋人面前丢了面子,便让妻弟代饮。
奥勃鲁切夫见冯千总不胜酒力,识趣地放下酒杯:“千总大人,感谢你的招待,我们今天很开心。不过等会儿我们喝醉了就没办法回莫高窟的营地了,现在是时候告辞了。”
“哎,这才什么时辰~”冯千总双颊酡红,打了个酒嗝,“丹臣呐,再劝奥大人喝两杯。”
张承翡朝自家姐夫笑笑,对奥勃鲁切夫劝道:“大人不必担心,您只管尽兴喝酒,家中简陋但也有几间屋舍,您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宿在家里。”
“对对对,喝吧大人,喝醉了就睡在家里,明早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冯千总连忙附和,心想幸好喊了小舅子来陪客。
奥勃鲁切夫心中暗喜,他来千总府的目的就是想借几个官兵回去壮壮声势。在中国,百姓见了穿官服的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有了这群官猫在自己身边,不说狐假虎威,吓吓人还是行的。
这个粗鄙的中**官不等引导就说出了自己想要的话,他正好顺水推舟。
奥勃鲁切夫端起酒杯向冯千总敬酒,又说了一堆漂亮话,把冯千总捧得飘飘欲仙。宴席吃了大半,他又叫助手摆好相机,让在场的宾客合影留念,并说过几日会送照片到府上。
冯千总还没照过相,起初还不信这个小铁盒子可以将人分毫不差地刻下来,直到看到洋人拿出的相册,相片里的洋人跟眼前的一模一样,他才信了这神通。
众人合完影,接着推杯换盏。冯千总玩得兴起,叫了一班唱小曲的来。奥勃鲁切夫见了一众香味扑鼻的歌姬笑得心花怒放,端起酒杯,扬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豪放一掷,摔了个满响。
目的达成,他也不必再装文雅。
————
三人回到李府后,正欲商议藏经洞之事,管家传话说有京城来的贵客拜访。
李翰林让两人留在家中吃饭,他先去见客,晚上再叙。
唐徐两人时常在李翰林的书斋逗留,倒也不算难熬,只是心里担心奥勃鲁切夫今天有行动。
于是,唐颂写了封信托李府小厮送去了太清宫,再麻烦他将回信带来。
这年头没有手机,说个事儿真是费大劲了。
两人等信的时候,一道娇俏女声传来。
“小唐先生,小徐先生——”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人是李妙弦。
除了李妙弦,曹夫人也来了。
曹夫人笑骂了几句李翰林,只说不该将两人干晾在书斋,得知几人去拜访了汪知县,心道果然出了事。
不过即便出了事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管的,浅问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李妙弦听说两人要在家中吃晚饭,见现在时辰还早,就邀请两人去给外甥春航过生辰。
“弦儿——”曹夫人拉住女儿,小声道:“哪有先生给学生贺生辰的。”
水春航是李家大房二小姐的长子。
水家是兰州大族,看中李家连着三代出了进士,现在李翰林又在家塾教授,水家才让水春航寄住在外祖家读书。
唐颂和徐图一听是水春航,对视一眼,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给小孩过生日也挺好。
水春航是个标准的模范生,尊师重道,勤学好问,还能举一反三。这种敏而好学的尖子生,两人很难不偏爱。
“先生,莫要惯着这些猴,以后他们越发没规矩了——”
曹夫人虽嘴上嗔怪两人,却让李妙弦叮嘱那些猴儿不可闹两位小先生,等会子李翰林叫人回来,不准拦着不放人。
李妙弦连声答应,带着两人去了水春航的院子。
这是一处小院,是李二小姐出嫁前的居所。庭中种了梧桐,四面出廊,流角飞檐,十分雅致幽静。
“航儿——”
“七姨,先生——”水春航见李妙弦竟带了两位小先生来,连忙起身迎接。屋中还有几个少年,都是在家塾念书的李家旁系子弟,见唐颂和徐图来了都起身问安。
学生们都很喜欢唐颂和徐图,两个小先生除了讲课风趣,平日里待他们也极好,不像其他夫子那样老气横秋,天天横眉冷对,稍有不如意就打手板,罚抄写。
学生们簇拥着两人进了屋。室内阔朗,当中放着一张楠木大案,岸边累着各式书帖典籍,并有五六方宝砚,三四个笔筒,笔海内插满了笔,大案左右都是紫檀架,上面摆满了书,可见房屋主人是个书虫。
众人在屋内吃茶的吃茶,赶围棋的赶围棋,谈天的谈天。水春航亲自给唐徐两人端了果子来,两人打空手来,吃着果子倒有些不好意思。
水春航极有眼色,见先生不好意思,眼珠一转,让两人给他讲海外游记作为贺礼。这些孩子虽说出身名门,除了李妙弦幼时随李翰林任职在外面住过几年,其他人最远也就去过西安,不曾出过远门。
说白了,孩子们想听点外面的故事。
两人充当起了人形播客,开始讲自己在各国旅行的见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中间送信小厮寻了来,柳雨霏在回信里说,奥勃鲁切夫一行人今天骑马离开了莫高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两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讲故事讲得更起劲了。
“春航,这个时辰了,怎的没去温书——”众人正听得正欢,一道怒声传来。
唐颂闻声望去,只见李弥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
长庚:清朝官员,满族,伊尔根觉罗氏,满洲正黄旗人。
伊犁将军:官职名。全称为总统伊犁等处将军,是清朝乾隆帝平定准部和回部之后设立的新疆地区名义上的最高军政长官 ,正一品武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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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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