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停雪止,留下一片宁静。
李妙则当机立断,让索祈春陪着他六姨在这寺中歇息一晚,说等解决了家里的事再来接她。
当晚,李妙贞睡了离家后的第一个安稳觉。
正月十三,是老人家说的“毒日”,这日有四不做,不出门、不婚丧、不动土、不争吵,敦煌家家户户都守在家中做元宵,为十五做准备。
敦煌城外,古道亭边,李妙贞看着送别自己的太清宫众人,不知怎的,她明明是不爱流泪的性子,这几日总是想哭。
在李柔则的斡旋下,她能去上海念书了,代价是从李氏家谱中除名。
她不再是敦煌李家的六小姐,仅仅只是李妙贞。
她的学杂路费由李妙则私人赞助,此去上海也是由索家人护送。
离别之际,李家众人却无一人相送,她若说不伤心,肯定是骗人的。
“妙贞,到了上海记得给我们写信。”唐颂拿出清风特意给她烙的饼,“祝你学有所成,前路光明。”
李妙贞恭敬地福了福身,不舍地看着一直鼓励自己、帮助自己的小唐先生。
“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六姨该上路了。”索祈春拿过食盒交给车夫,他奉母命送李妙贞到兰州。
“你急什么,妙贞这一走,几年都见不着了。”柳雨霏嗔了一句,转而拉起李妙贞的手,“求学路苦,你一定要加油!”
李妙贞郑重地点了点头。
“多的我也不说了,我只能给你两句忠告。”因为有索家护送,徐图就不用跟着去了,“这世道不平,你去了上海就只读书,不要管其他事,读完书自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记住,你这条命现在不止属于你一个人了,遇到任何事多想想,不要冲动,万事以自己的性命为重。”
上海,是晚清最摩登的城市,是新思想的熔炉,是革命的摇篮,是无数学生抛头颅洒热血的第一线。
也是无数人的坟场。
他欣赏李妙贞的勇气和热血,也许是自己亲身参与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逃婚,他不希望这个勇敢的少女在花一样的年纪就死去。
天机不可泄露,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先生良言,妙贞都记在心里了。”
索祈春见众人依依不舍,道:“行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过去趟上海,又不是生离死别。”
李妙贞嗔怪地看了索祈春一眼,他也就乖顺地闭上了嘴。
忽然,一阵车马辚辚声传来。
“六小姐,莫慌走——”车夫扯着缰绳,大声喊道。
李妙贞看着车马,眼泪又留了下来。
这车夫是慕容夫人的陪房。
车夫撩开帘子,李二爷、慕容夫人、李妙柔走了下来。
至亲骨肉露面,李妙贞立马跳下车,扑倒爹娘怀中。
话别一阵,李二爷拿来一个红木小箱,李妙贞接过,沉甸甸的。
李二爷悄声对女儿说这箱子里都是银票和金条,一定要看管好,到了上海别委屈自己。
“爹——”
慕容夫人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看就还生着病,她让仆人拿来食盒,里面是昌和斋的芝麻糕,让小女儿在路上别饿着。
“娘——”
李妙贞拿出自己这几日熬夜做的鞋子送到妹妹手上。
“姐——”
一家子抱在一团依依不舍,今夕离别,不知何夕再见。
马骎骎,风萧萧,姊妹掩涕各沾裳。
耶娘知己走相送,尘埃不见长亭旁。
————
过了十五,日子随着冰雪消融快速逝去,春悄悄地来了。
王道士也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请了十里八村最好的工匠来修老君堂。
这些工匠手脚麻利,不过一月就塑好了老君泥像。
泥像发髻高束,白须冉冉,栩栩如生。
工匠们忙着上彩、贴金,唐徐柳三人在旁边打下手,衣衫沾满了泥灰颜料,感觉每一根发丝都沾上了滑腻腻的石灰。
王道士看着泥像,眼眶热热的。他来下寺时立下了守护佛窟、弘扬道义的誓言,如今总算了却心愿。
“师父——”清风跑进佛窟,气喘吁吁,“麦芽四叔要把她接走嘞。”
王道士眼睛一动不动,随口道:“接走便接走呗。”
“不是嘞,树根说他四叔要把麦芽卖到南边去,人牙子说是卖去南边做河船女嘞。”清风不知道河船女是什么,但看树根那个咬牙切齿的狠劲,想也知道河船女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树根现在和他四叔在寺门口打起来嘞。”
“河船女?”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徐图惊道,“你确定是麦芽亲叔叔?”
河船女就是船妓。
清风只说他不清楚,只是拉架时听到的。
王道士与几人面面相觑,留下工匠去了寺门口。
如清风所说,树根跟刘四福在门口僵持不下,麦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刘四福见王道士来了,赶紧双手合十道安。
王道士问他为何要逼良为娼,佛家清净之地不许行污秽下作之举。
“阿菩,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穷人家没钱,那男人卖力气,女人只得卖皮肉。”刘四福浑浊的双眼流露出浓浓无奈,脸上的千沟万壑渗着麻木,“树根今年十五了,也该娶个媳妇续个香火,不然他爹这一根就断了。”
树根抱着麦芽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脸上一片狠戾之色。
王道士安抚了几句,又问树根是否着急娶妻生子,树根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刘四福见侄子不识好歹,气得就是一脚踹过去,把人踢翻在地,麦芽见哥哥被打,哭得更凶了。
“大叔,你这过分了。”唐颂见树根痛得龇牙咧嘴,挡在了两兄妹前面。
刘四福见是经常搭车的书生,语气和蔼了些,只说他都是为了树根好,若不是一家子,谁有闲心管这事。
向来寡言的树根声泪俱下说了一大段话,众人一听是这刘四福家的小儿子要娶媳妇,彩礼钱不够,这才打起了麦芽的主意。
刘四福见被戳破,面皮羞恼得涨红,怒道:“我若是有女儿早就拿去给你哥换媳妇了,如今南边的牙子说一个丫头给十五两银子,你哥的彩礼钱够了,剩下的钱我给你买个能生的,有什么不好?”
唐徐柳三人见刘四福这般振振有词,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四福越说越气,又往树根身上踢了两脚,啐了两句白眼狼,说着就要去抓麦芽。
麦芽见状就四处乱跑,因为矮小纤细,躲到了唐徐柳三人中间。
树根紧紧拽住刘四福的腿,让麦芽快点跑。刘四福抬手给了树根一巴掌,拿出辈分压他,说树根爹死了,家里的事由他说了算,这麦芽今天必须得交给人牙子。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钱,唐颂幽幽叹了口气,对刘四福说道:“既然你横竖都要卖人,不如卖给我,省得麻烦。”
与其浪费口舌跟他讲人权法律,不如先把麦芽给救下来。
柳徐两人闻声对视一眼,手臂环着手臂,连成最安全厚实的墙,把麦芽遮了个严实。
“我家麦芽长得好,可不便宜——”刘四福眼珠一转,收回了伸向麦芽的魔爪。
唐颂道:“我刚才听到了,十五两银子。”
“相公怕是听岔了。”刘四福耸起突兀的颧骨,皮肉挤在一处,“我明明说的二十五两。”
“喂,你这人怎么还坐地起价。”柳雨霏忿忿道,“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说的十五两。”
“相公诶,你看看我家麦芽那牙口,那身条,那模样,我喊二十五两都亏了。”刘四福笑得露出了深红干瘪的牙花子,“你留着当小妾做丫鬟都好,横竖你买了不亏钱,我卖了不亏心。”
“先生……“树根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盯着唐颂。
与其让妹妹被四叔卖到南边去,远隔千里,死生不见,不如卖给小唐先生,即便为奴为婢,也好过在花船上卖皮肉。
“相公快些决定吧,人牙子还等着嘞。”刘四福虚着眼睛瞟了两眼唐颂。
唐颂斩钉截铁道:“麦芽,我买了。”
树根闻言,如释重负,瘫软在地。
“您真是好眼力,瞧我家麦芽那屁股,一看就好生养,您捡着便宜了。”刘四福见唐颂没有讨价还价,高兴地直搓手。
“人我买了,签了字据,白纸黑字,从此麦芽跟你刘家就没半点关系了。”唐颂冷静地刘四福说,让徐图取了纸笔来,让王道士和清风作证。
刘四福不识几个字,瞟了一眼身契,迅速按了手印,等着白花花的银子落袋。
唐颂打开钱袋,拿出一张二十两的票子给了刘四福,袋子里只剩了些铜板。
他们赎回了徐图的家传的翡翠,手里的现金流并不宽裕。
“相公,还差五两嘞——”刘四福仰头看着银票,炙热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银票,把他的心照得暖洋洋的,“你们读书人不会赖我们庄稼人吧?”
唐颂现在是骑虎难下,身契已签,她却拿不出钱。刘四福见她半天不吱声,眉毛一横,心道这生瓜难道耍自己?
徐图见唐颂犹豫不决,一猜就是钱不够了,“大叔,这剩下的等我俩下月领了束脩再给你。”
刘四福一听,这读书人居然赖账,气得一把撕了契约,朝麦芽走去。
“施主且慢——”一把沾了石灰的拂尘挡在刘四福身前。
“阿菩,这是我的家务事。”刘四福停下脚步,“您就不必管了。”
王道士让清风拿来一个打了补丁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堆散碎银子。
“这里应该有五两银子,若不放心可以去银店称。”
“阿菩——”唐徐柳三人喊道。
清风拉了拉师父的道袍,悄声道:“师父,明儿就要给工匠们发工钱,还有砖场的钱,都托了好久了,若……”
若不是补不上银子,人家可是要报官的。
王道士一掸道袍,道:“先管活人,再管金身。”
刘四福掂了掂银子,估摸着是足称的。
“唐颂,你再写一份身契来。”王道士朝唐颂点了点头。
唐颂回了一个眼神,飞快地写了一份身契,刘四福心满意足地按了手印,拿着银子走了。
“阿菩,先生——”树根见刘四福走了,跪着爬到两人跟前,猛地磕头。
两人赶紧将人扶起来,王道士叹了口气。
“阿菩……”唐颂没想到王道士关键时刻竟然出手相助。
王道士摆摆手,让她不必多言,径直去了佛窟。
徐图和柳雨霏见危机解除,互相击了个掌。
树根抱住妹妹哭了一阵,继而将麦芽放下推给了唐颂。
唐颂将麦芽抱起来,“树根,你这是做什么?”
树根擦了擦眼泪,说他虽是麦芽亲哥,但麦芽以后就是先生的人了,与他再无瓜葛。
“不是,我们只是见不得你叔推麦芽进火坑。”柳雨霏连忙解释,“买人犯法,我们可是守法公民。”
树根听不懂什么法,他只知道签了身契,麦芽就是别家的人了。
唐颂知道树根认死理,脾气也倔,跟他说这些没用,她一把将身契撕成碎片,洒向天际。
“麦芽现在是自由身了——”
纸片像雪花一样掉落在黄土上。
阳光洒到树根脸上,他从未觉得西北毒辣的日光如此和煦可爱。
才发现有小天使给我投营养液了!
我不知道在哪里看投营养液的小天使的名字(俺是老年人and电子白痴)
很感谢小天使的灌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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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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