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见过扎依德伯克，斯坦因就有了新的计划，回到住所就写了一封长信给马继业，希望英领馆能多拨一些考察费用，

天空熹微，等信差骑马离去，斯坦因连早餐都顾不上，带着助手直奔莫高窟。

路过新店台，他的助手们提议吃顿早餐再走。斯坦因不耐地撇撇嘴，看着饿得有气无力的助手，只好选了一家大店稍作休息。

“好巧啊博士，在这里都能遇见你。”

斯坦因刚坐下，就见到扎依德伯克端着茶碗坐到了自己对面。

“哦，我的朋友，早上好。”斯坦因挤出一个微笑，跟扎依德伯克握了握手。

扎依德伯克看着门外金发蓝眼的助手正在牵马，问道：“博士，准备去哪儿啊？”

“喔，我准备去莫高窟。”

扎依德伯克让相熟的赵掌柜上羊肉汤粉和焖饼，说这顿早饭都算到他账上。

“我的朋友，你真是太慷慨了。”

扎依德伯克豪放地摆摆手，让赵掌柜再上些马奶糕：“博士现在是要去莫高窟吗？”

斯坦因见他心如明镜，也不像跟王县令虚与委蛇一般说是研究佛窟：“当然。还好有你帮我想了这个好主意。”

扎依德伯克给斯坦因倒了一碗清茶：“博士现在去莫高窟买经只怕会碰一鼻子灰。”

“为什么？”斯坦因放下刚端起的茶碗。

“我提前去帮博士打探过了，买经这条路走不通。”

扎依德伯克深谙英国人的贪婪，斯坦因如果去了，他就再也得不到这么物美价廉的经卷了。这些东方佛经可是香饽饽，日本人、法国人可是不止一次给他写信询问了。

“哦？”斯坦因吃了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粉，觉得味道过于浓重，但还是一筷接一筷地吃，“我带了足够多的钱，你不用担心。”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不是清国人，贸然前去很打眼。”扎依德伯克嗦了一口粉，觉得不过瘾，让小二拿辣子来，“而且浴佛节马上到了，有那么多教众看着，道士不可能把经书卖给你了。”

“浴佛节？”

“博士还不知道吧，这可是敦煌最大的佛教节日，莫高窟的道士最喜欢的节日。”

“一个道士庆祝佛教节日？”斯坦因觉得荒谬。

“看来世界上也有博士不知道的事呢。”扎依德伯克在河西经商多年，对这一带风土人情很是了解，“这里宗教融和，道士礼佛不稀奇。那莫高窟本来是佛家地盘，但下寺被改成了道观，佛窟前面塑太上老君，道士筹钱画玄奘西行，我瞧那道士的劲头，喜欢玄奘倒比喜欢三清多些。”

斯坦因听了这话，心中有了主意，与扎依德伯克话别后，在大泉河畔远远看了一阵，果然人烟繁盛，游人如织。

他怕打草惊蛇，于是打道回府了，回到住所，他就吩咐蒋孝琬赶紧联系裁缝上门，他要做新衣服。

蒋孝琬疑惑，斯坦因这人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对衣食住行从不上心，这会儿天都擦黑了，怎的突然要做新衣裳？

他不明白斯坦因的用意，但为了能在领馆混个乌纱帽，只好摸着夜色去敲裁缝铺的门。

斯坦因听了扎依德伯克的意见，整个浴佛节他都呆在城里，整日窝在住所，除了写自己的游记，就是给好友写信。

蒋孝琬见他在信中给马继业抱怨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只能沉默，忍下心中苦涩。

斯坦因问他为什么不给家中亲人写信，他也只能苦笑回应，远隔千里，寄信不便。

他家在湖南，离家时孩子尚在襁褓，本想出来谋个一官半职，给妻儿庇荫，现在十几载过去，却连顶乌纱帽都没混上，甚至还在洋人手下做杂事挣银钱，落魄至此，有什么可写的，一年写封家书报平安足矣。

斯坦因全然没有察觉出助手的黯然神伤，兴致勃勃地给蒋孝琬说，等敦煌的事情结束，自己能回英国一趟看妻子儿女，也一定会在领馆给他谋个差事，让他把远在千里之外的家眷接来喀什噶尔享福。

蒋孝琬听了心里熨帖，与斯坦因谈笑间，扎依德伯克来访，他带来了上好的佛衣给斯坦因换上。

几人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去了莫高窟。

此时浴佛节刚过，莫高窟没了尘世喧嚣，宁静如画。

斯坦因骑着马越过土坡，进入三危山西谷地，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贯穿南北，一望无际。

“蒋，这简直是神迹。”斯坦因喃喃道，他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来到敦煌。

斯坦因等人踏马而过大泉河，路上冷冷清清，直到上寺附近都没见到人影，更不要说僧侣，行至中寺附近的小路才看到几个折枝的香客。

他如入无人之境，在空旷的莫高窟尽情游览，在底层的洞窟进进出出，无休止与扎依德伯克高谈阔论。

蒋孝琬第一次见斯坦因这副痴态，即便是在米兰古城，他也没有露出如此露骨的**和癫狂。

“扎依德伯克你看这幅壁画，太精美了，太精美了。”斯坦因手舞足蹈，“佛的弟子知道涅槃是新生，即便烈火焚身也神色平静，太传神了，我的上帝，这简直就是宗教艺术的巅峰。”

扎依德伯克对这些艺术并不感兴趣，随便附和几句就听斯坦因自己在那儿滔滔不绝。

斯坦因走走停停几个小时都没有感到疲惫，反而越来越兴奋，他带着众人爬到悬崖上的佛窟，居高临下，睥睨众佛。

他终于明白洛克齐教授为什么在他的东方旅行报告中对这处佛窟大书特书，莫高窟的确是宗教艺术的巅峰，是人类艺术的宝库，是多文化融和艺术品里最璀璨的明珠。

斯坦因看着冷冷清清的莫高窟，眉头渐渐皱起。

不过，这颗明珠被埋没在这偏僻的黄沙之中能有多大的价值呢，世界又怎么能看到这颗明珠的光芒呢？

斯坦因：“扎依德伯克，这里真的会有信徒来参拜吗？”

“当然有，平常敦煌百姓会来拜佛，等到节日，成千上万的人会来朝拜。”扎依德伯克抬头看着高处的斯坦因，他实在没有力气陪这人攀爬悬崖了，索性坐在梯坎上喝水等待。

“哦，我的上帝，这么说，这些艺术珍品只有这个小城的人见过？”斯坦因觉得惋惜懊恼，“天哪，这些佛窟的考古价值和艺术价值完全被埋没了。”

日头渐毒，扎依德伯克觉得乏了，只想先去寺里歇息片刻，随口道：“这不是有敦煌百姓朝拜吗，也不算埋没。博士，已经中午了，先去寺里吃个午饭吧，我请客。”

斯坦因吹了吹胡子，暗骂这个粗鄙的商人根本不懂艺术。

扎依德伯克带着人走到下寺，对着空旷的房舍大喊了几声。

清风闻声而来，见是上次来送青金石的大胡子商人，将人请了进去。

“小道长，你家道长不在？”扎依德伯克让仆人把备好的素果呈上。

“我师父出门了。”清风见有供奉，欢喜地接了过来。

佛事之后，上寺的大喇嘛闭门清修了，王道士去了兰州做道场，莫高窟就留下几个小喇嘛和他支撑门庭，好在浴佛节刚过，没什么香客来，倒还算清闲。

蒋孝琬闻言，和气问道：“那还有别的道长在吗？“

清风挺了挺胸脯，瞄蒋孝琬一眼：“我不就在这儿？施主若有事，可以同我说。“

“哎呀，清风道长，我们这不是来礼佛嘛。“扎依德伯克不动声色地把蒋孝琬挡在身后。

“那这位是……”清风早就看到了几个高鼻深目的洋人，经过奥勃鲁切夫一事，他也多了份警惕。

“他呀？”扎依德伯克随机应变，“他是印度来的洋居士。”

“印度？”

蒋孝琬见小道士没听懂，反应极快：“就是天竺，唐僧取经的地方。”

“早说天竺不就得了。”清风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正是天竺，这位是在天竺修佛的居士，也是慕名而来。”扎依德伯克接着说道，“这不还带了上好的天竺佛香。”说着就让仆人呈上一篮香烛。

清风还没凑近就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气，的确是上好的佛香，又见那洋居士穿着上好的佛衣，心想这洋人应该是真居士。

清风带着众人去了花了大价钱修葺的94窟，这是王道士吩咐的，有香客来就带去游览。

一进佛窟，便能看见一座佛龛，只是除佛龛外还有一座老君像。

斯坦因从未见过这种佛像，问蒋孝琬的长须白发的塑像是哪方菩萨。

“是道教的太上老君。”蒋孝琬轻声回答，“博士，道君面前勿要冒犯。”说着跪了下去，对着佛祖道君一通跪拜。

斯坦因点了点头，学着蒋孝琬的模样下跪叩首。

蒋孝琬拜完起身，在功德盘里撒了一角银子，银子落盘声在寂静的佛窟回响。清风见这人出手阔绰，笑盈盈地说了些“功德无量”的漂亮话。

蒋孝琬见清风笑了，试探问道：“小师父，你们这里可有经书？”

“自然有，施主若是需要，我即刻取来。”

唐颂平素抄的经书就是拿来干这个的，清风取了经书来，放在佛前熏了一阵香才递给蒋孝琬。

“只有这些吗？”蒋孝琬笑着问，“我们听闻王道长这里有佛祖道君亲赐的经书，不知能否赐予我们几卷。”

清风冷笑道：“那些经书是佛祖道君赐予我家师父的，不能给给寻常香客。”

“小师父，这位可是从天竺来的居士，天竺是佛祖诞生之地，可不是寻常香客。”

“施主，还请不要难为小道。”清风躬身施了个道礼，礼貌拒绝。

扎依德伯克见状，拉过斯坦因，道：“清风道长，你面前这位可是大施主，不是寻常香客，你拿些出来看看，还有大施舍嘞。”说着，肘了肘斯坦因，让他拿出些诚意来。

斯坦因见状，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币放到清风手里。

清风掂了掂手上的钱币，见这洋居士脸上带着滑稽的笑意，忍不住勾起唇角，带他们去禅房喝了碗香茶，从徐图房里取了一本藏经洞里的经卷。

经卷徐徐展开，斯坦因一看是汉文，便让蒋孝琬来看，他只在一旁观察经卷的质地。

蒋孝琬看了一阵，知道这是佛经译本。斯坦因听他喃喃自语，听到了不少佛教语。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清风准备卷起经卷，却被斯坦因拦下。

他给蒋孝琬使了个眼色，蒋孝琬便拿出一个大银锭，拉住清风的手。

“施主，这经卷可不兴卖。”清风甩掉殷勤的蒋孝琬，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小道长，不知你们手里有多少这样的经卷。”斯坦因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问道，“你们有多少，我可以买多少。”

清风懒懒瞥了他一眼：“都说了这些经卷不卖。”

“小道长……”

蒋孝琬拦下斯塔因，一个小道童哪里做得了主，说：“小道长，你家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早着嘞，师父去了兰州，怎么也要半个月吧。”

“小师父，这是居士的一点心意。”蒋孝琬又拿出一些碎银，“那等你师父回来我们再来拜访。”

说完，也没在寺里用斋饭，几人打马离开。

几人赶到新店台吃午饭，斯坦因不满蒋孝琬，问他刚才为什么阻拦。

斯坦因自恃“有钱能使鬼推磨”，认为再哄一阵那个小孩，那卷经卷就能拿回来。

旁边的扎依德伯克摇摇头，站在蒋孝琬一边，劝斯坦因不要轻视那小道童。

“对了，博士，还不知道你这次带了多少经费来买经书。”扎依德伯克问道。

斯坦因摸了摸下巴：“大概五千两银子。”

扎依德伯克听完，一阵腹诽。

说了一上午无价的艺术品，结果就出五千两……

他卖给索祈春的那几箱东西都要两万多两银子，这贪心鬼竟想拿几千两银子就把藏经洞拿下，简直是痴人说梦，有哄骗小道士的时间，还不如回喀什噶尔筹措银两。

扎依德伯克看着踌躇满志的斯坦因，但笑不语，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扎依德伯克：穷鬼退散！退退退！

斯坦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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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无价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