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安六十七年秋,无双女帝驾崩,葬于深海星舰祖神树下。
彼时太上皇风无莽在外征战,隗耳全境降入帝国版图,修御大陆一统。风无莽得胜回朝,半路听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吐血摔马,当场昏死过去。
再度睁眼,身在灵堂,帝国皆哀。
他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风无莽容颜多年不改,戎马半生,未曾料他没战死,却永失明珠至宝,此刻倍生憔悴,老了好几十岁。
帝国大一统,前途未知。他想,要不就此随着孩子去算了。身后世事,与他何干?
有很长时间缓不过这口气来,整日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便是外头料理的智脉官员,也看着格外无力,秦二向来稳妥,此时也没了主意,他倒没什么,毁了就毁了,可是那些为女帝出生入死护江山兴社稷的智脉人,若没有慧脉承接,他们将在短短几年内接连消亡,而今体能一日日枯萎。
所幸女帝打下的基础还在,帝国的机制稳定运行,民众不乱不忧,尚且安居乐业,故而没有人知道女帝的崩逝会带来怎样毁天灭地的后果,只是惋惜之余,吃瓜猜测帝国下一位继承者是谁。
会是太上皇吗?毕竟没听说女帝有子嗣呢。
也或许会在皇室宗亲里面选贵女吧,毕竟男子继承大统,将违背祖神之意。
可是放眼整个九境,又有哪位女子能有先帝之才德兼备智慧无双?
女帝恩德惠泽苍生,万民甚至共情她的父亲,仿佛失去的,是自家尊贵的掌上明珠,哀悼之际,不忘联名上书请命:愿太上皇节哀顺变,先帝生前厚德,必列仙班。
风无莽也没有料到他多年的恶名竟然因为女儿的缘故彻底扭转。
……
总之,众说纷纭。
等风无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额前生华发,看上去确实有个老父亲的模样了。秦二渐渐萎靡,风无莽开始主持大局,却并没有像传言那样,重登大位,也没有选用宗亲贵女,令帝位空悬。
先帝留下的智脉人大都转不动了,生怕不小心剧烈动一下,夸嚓碎成粉末,唯有秦二还在挣扎奔波,他大概是智脉人里有些突出和变异的那个,女帝崩后的三个月内,行事作为皆小心翼翼护着自己,但风无莽从床上翻起来的第二天,他也强撑着精神,守在相位上,助风无莽一臂之力。
天无绝人之路。
七日后,他告诉风无莽,说自己有点微弱的感知,修御帝国,将会诞生新的慧脉继承者。
风无莽心头大喜。果然,人就该抱着希望活下去,万一希望变成现实了呢。
风无莽没有改年号,和秦二一起静静等待花开果来。
民安六十七年冬,孕果落地,亲父身亡。
那孩子却是个男婴,这件事情让老祖父风无莽忧心忡忡,头发又白了许多。
并非他重女轻男,而是因为帝国的伟业和未来所需要的,只有女继承者。
祖神的意志里,唯女可亲。
风无莽慌了,在冬日里虔诚的拜祭祖神,反思责己,整日不能安睡,以致精神焦虑恍惚,想象奇迹已然发生。
秦二看不过眼,去神树下拉他起身,告诉他说,“我的感知不会有错,现在越来越强烈了,你不要忧心,只是.......…,你知道的……”
女帝风无双一生只得三枚孕果,其中一枚,永久的挂在了树上。剩余两枚,一枚已经落地,另外一枚摇摇欲坠,只是亲父,也坚持不下去了。
风无莽听出了秦二话中之意,果断下令,“割脉放血,最后一搏!”
民安六十八年春,桃花开,孕果落地。是为女婴。
秦二的喜悦掩饰不住,“这是双喜临门。”
风无莽不解。
他解释道,“慧脉殿下有铁甲卫,银甲卫,有金甲卫,虽然可固江山护社稷,倘若有一日城舰并入星轨,届时需要星甲卫护其左右。慧脉男子自幼童时,便可成为星术师,因寿命极其短缺,成年即亡,故而每每到这个节骨眼,会在慧脉原身基础上大刀阔斧并造为星甲卫。所以星甲卫,通常都是殿下的血脉兄弟。有星甲卫保驾护航,未来星域之途,有更多胜算。”
半慧半智半长生。原来如此。
风无莽恍然大悟,想来当年在重明境遇到的那些郡君,都是这样的,他那时分辨不了,只觉得凭借着慧脉男子的身板,战斗力也忒弱了些,就因为人家有星术加持,无其不能,且所向披靡。
也好。
尚在襁褓中的小殿下不日登基,举国欢庆,万民同喜。风无莽的精神头又回复些许。
秦二与尚未消亡的智脉人,逐渐复原。
帝国大业继续前行,新帝继位,年号重明。
生活有序,波澜不惊。
重明八年,女帝启慧承志,乘风破浪继往开来,再创新时代。
重明十八年,女帝修复损毁留存的铁甲卫,并大量锻造不同等级的智脉守卫者。
重明二十五年,主星舰残片全部复原,于深海矗立。
重明三十五年,副星舰,护卫舰,储备若干。重明境五五环内加固,重建四四三三。
重明六十三年,二十二星舰完工。天外中转城渡天境建造开启。
重明八十一年,风无莽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他终究没有等到灵脉人全体踏上星途的那一天。
重明女帝尚安,只是满头华发,苍老的厉害,与弥留之际的风无莽相比,辈分好像颠倒了。
她在性格上,颇像她的母亲,开着玩笑,风无莽瞪她一眼,“没大没小。”
她守在爷爷身边,轻声的呼唤他。“祖父,您可不能丢下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风无莽睁眼,听着女帝温言和语,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宝贝女儿无双,笑着朝他挥手,“阿爹,我来接你呀,跟我走吧!”
“.......不要走.......,不要急着走,祖父。”白发苍苍的重明帝在耳边呼唤他,“渡天境很快就要建成了,到时候我接您上星舰,我带您去渡天境,那里很漂亮的,不会再有天罚灾祸.......,留下来吧,跟我们大家一起走。”
风无莽听清楚了,又恍惚了,依稀看见老赵站在床边瞪他,“风哥,我等你好久,你怎么还不来啊?躺着干嘛呢,快起来走啊!我们一起去找元若好不好?”
“………”
不对啊,老赵十年前就去世了。
还没等清净,又听见有人骂他,“喂喂喂!你个老不死的,重明境都没了,你怎么还不过来陪我们?!”
声音耳熟,就是想不起来,他满脸茫然,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人群,这帮人嫌弃他年纪大,忘性差,骂骂咧咧提醒他,“我是姜张,当年战死在王城暗道上的姜张!他是姜周,咱家姜韩,你还记得不?还有别家的郡公郡马,都看着你呢,你好意思躺着?快起来跟我们走!”
风无莽有点慌,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呐。正要急着辩解,侧面出来一个身着百蝶绣锦袍佩白玉带的俊俏公子,怒目相瞪。“........风无莽!我给你的玉玦,你到底凑完整了没?”
这回倒是能看清了,还没来得及应答,又有人插话,
“.......姜风,一起去喝酒啊,咱们今天拼下酒量怎样?赌一百灵珠!”
“一百太少啦!至少两百!”
“那再加一百,哈哈哈哈哈……”
……
姜风………,原来已经有许久,没人喊他姜风了。
........
风无莽半昏半醒,搞不清楚状况,也说不出话来,朦胧睁眼,寝殿床榻正对着的那面墙,挂一整个的巨幅画,画上是他年轻的时候,穿红衣骑骏马,停在酉林沼城郊外的大道上,低头看着前来接他下马的女郎。
那女郎恬静温柔,十分眼熟。
那是谁啊?
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当年他们有这般恩爱吗?
头昏目眩,他听到了刺刺拉拉嘶哑的声音,依稀感觉有人摇晃着他的手臂,视线糊作一团,他费力抬手,颤颤巍巍的,在对方手臂上摸到了半臂玄铁护腕,上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疤。
好像许多年前,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有个人以臂挡刀,让他躲过一击。
原来是生死过命的兄弟。他在说什么呢?
说话声音好难听,像铁锤砸石,长锯割木。
他皱了皱眉。很不适应。
努力分辨,却听见女帝的声音,“祖父,醒醒……,叶老将军来看您了!您知道么,他可以说话了!”
风无莽:“………”
原来是叶一寻啊,他记得天下大统,四海安定,他便远离朝堂,主动请缨守疆护民,虽有书信往来,但已有多年未见。
叶一寻哑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能说话是好事,但他好像并不开心,风无莽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在说:殿下尚在英年,这么着急离开做什么呢?
他能说话,但是风无莽说不出来,于是又仔细听他言语。
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又呲呲拉拉的:自四海升平,臣这些年专注修行,故破境升阶,耳聪目明,再过些时日,说话也能恢复正常的。殿下,如今都是年轻人力鼎天下,臣啊,就想着回来继续做你的侍卫长,再选上几名亲卫护着你看看九境我们没有去过的那些地方,可是你却………不要我们了……
风无莽费力皱眉,这么矫情的吗?
叶一寻故作轻松,调侃道:也真不是臣自己要游山玩水,所以得打着殿下的名号方便行事。主要的原因还是如今功成名就,就想跟殿下显摆一下臣与旁人的不同:话说臣这修为,论天下亲卫,舍我其谁?
风无莽无话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叶一寻这般造化。他同他一样,自小学习玄元决,后嫁入重明境,但姜七殿下放他一马,至今仍为童子身,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侍寝,没有经历过艰难的孕育,修为有玄元决长期加持,灵根又是得天独厚,如今的功夫,只怕是天下第一了吧……。
上天待风无莽不薄,九境之中如此厉害的人物竟然是为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的侍卫长。
但是他现在,不需要侍卫长了。
行将就木的躯体内,似有缕缕灵力流动,原来是当今第一高手给他运功,他也总算看的清楚了。还是当年的叶一寻,一等一的美男子,比从前更显年轻,时光在叶一寻身上,仿佛倒着流淌一样。
叶一寻很努力的想要留住他的性命,但风无莽知道,他早已油尽灯枯,再怎么耗灵,不过起些回光返照的作用而已,果不其然,灵力在体内的流动很快停滞,叶一寻再运功时,风无莽猛烈咳血,枯槁之态再度重现。
叶一寻忙停下来,眼眶红了。
叶侍卫长这辈子,可谓丰富充实。父母兄弟早亡,侥幸逃过一命,假弟之名入重明境,知大业未成,不敢有一丝懈怠,后追随他的殿下戎马半生,荣耀富贵加封,又有殿下待之亲如生死兄弟,若干年后修为登顶再无对手,人生终得意,唯有此刻才明白,原来人这一生,终究是有缺憾的。
许多遗憾,或许会忘了,但不表示没有存在。
侍卫队的那些兄弟,自幼相聚,后天南海北散在四方,再聚再散,到头来,也只剩下他孤家寡人。
殿下崩,他未来要何去何从?
叶侍卫长兀自伤感,感觉情绪无法控制,忙起身退出去擦泪。殿内又进来些许人,秦二在最前头,他为太上太皇的生命走到尽头而扼腕,却又跟风无莽保证,“你放心,我们将来会将修御帝国的疆土延扩到渡天境,会有这么一天,我敢同你保证。”
“真有那么一天,来我坟前烧纸说一声。”
“好。”
“嗯……不行,得把我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到新地儿去。”
“……行。”
“要不一半留下来,埋在墨国旧都,一半跟着你们去渡天吧。”
“……都依你。”
“照顾好他们……,我的旧部……,……和故友。”
“放心吧。”
秦二重重叹息,可惜了。智勇双全的世间奇男子,辛苦一生,竟是等不到登上星舰的那天。
风无莽好像也没什么要交代的,有秦二在,想到的想不到的,他都能替你办妥。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陈年旧画上,盯了片刻,问秦二,“你说,像这样的新婚贺禧画,是她的每一任郡马都有,还是独独我一人有?”
秦二:“........”
“秦相,你相信慧脉人有情爱吗?”
秦二回答有些艰难,“额,有.....”
必然有大爱。
“.真的......有吗?”
风无莽咳血不止,再度陷入恍惚。
慧脉人有情有爱吗?
……也许有吧。
很多年以前,也茂山地动的那个夜晚,他在迷雾林里碰见了她。那时候她很狼狈,将他护在身后,对付完赤鳐,拖着他拼命的奔跑。她头发很乱,满脸灰泥,衣衫被刮,破破烂烂,唯有那性子,温柔镇定,唯有那双眼睛,□□生辉。
都说人将死,眼前是走马灯一样的场景,可惜到了他这儿,迷迷茫茫,所有的事情稀里糊涂从眼前飘过,独独那几日也茂山雾林同行,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的情形,他深埋在心底,舍不得忘,又不愿回想。临了,竟然翻出来了,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姜元若啊……
你现在哪儿呢?星海征途?还是于新家园安居乐业?
慧脉人的寿命那么短,我们的女儿已远去多年,你知道吗?
你呢,你还活着吗?
你有没有别的儿女子孙?当年登星舰,你带走自己的神树,树上那些果子挪了新的土壤,没有亲父血脉的供给,还能不能继续生长?
你……,会记得……有过我这样一个男人吗?
写完啦!!!
番外有纲,但没增扩,毕竟我有个越扩越多的毛病,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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