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桃花树下，清风徐徐。

朝闻道心不在焉地落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裴寂的布局，被杀了一片黑子，棋局已显败相。

裴寂指尖捻着一颗白棋，好意提醒：“你要输了。”

朝闻道回神看向棋盘，他的布局被杀出一个缺口，已经很难再形成包围之势。

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抬眸看向裴寂，“我输了。”

裴寂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清茶回味甘甜，别有一番风味。

“说要下棋的人是你，不专心的人也是你，这显得我胜之不武。”

“这该怪谁？”朝闻道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你留那么大个隐患在身边，我是夜不能寐。现在你还让他带着魇鸦在桃花源内随意走动，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有你在，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裴寂面带笑意，泰然自若，“那件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提到正事，朝闻道神情肃穆，将对唐择玉的种种不满暂时压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正色道：“我按照你说的，拜访了当年去过瓮城的宗门世家，结果和你猜想的一样。他们中去过瓮城，回来后还通过了神魂检查的弟子，在你受伤后不是突然暴毙，就是下落不明，偶尔有一两个还在宗门，也是疯疯癫癫。”

“暴毙的弟子开棺查验了吗？”裴寂问道。

“查了，确实没有尸身。”朝闻道神色凝重，眼神冷冽，“我问过这些人回来后的行为有没有反常之处，发现和玄衣人有重合的行动轨迹。虽说你的猜测确实匪夷所思，但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云州凡我能说上话的宗门世家，我都给了警醒，现在就差青玄宗了。”

裴寂有意把青玄宗留在最后调查，朝闻道没有惊动他们，现在就看裴寂如何安排。

裴寂沉默，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看着眼前的残局，思绪被拉回很久之前。

瓮城地处云州边陲，背靠离它最近的天冥山庄，是个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的小地方。

十年前，瓮城突然和天冥山庄失去联系，天冥山庄的庄主派人前去查探，结果派出去的人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天冥山庄庄主亲自前往，发现瓮城被一片黑雾吞噬，他尝试进入黑雾，却被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挠，让他无法靠近。

他召集其他人尝试，发现只有筑基期和金丹期可以入内，而且是一沾到黑雾就被吞进去，让他们连施救的机会都没有。

天冥山庄不过三流势力，没有那么多金丹期的精英弟子，无奈之下，他只得向掌管云州的云府求救。

云府给各大门派发出悬赏令，邀请他们出手调查。

青玄宗也在受邀行列，执法堂接了悬赏令，由唐择玉带队前往。

云府不是第一次发布这样的任务，各宗门猜测黑雾是某种邪祟作乱，只当是一次寻常的弟子历练，大胆地让宗门弟子前往。

起初他们还能吹嘘自家弟子，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会是自己拿到悬赏。

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各方的弟子进入黑雾后全部失联，而且接连有弟子的魂灯或命牌损毁，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各大势力开始展开营救，耗时三月，方才清除那些黑雾，救出前往历练的弟子。

然而事情到此远没有结束，这些前往历练的弟子经过救治后苏醒，有人爆出他们中有人被夺舍，但当时局面混乱，他们不知道具体是谁。

夺舍一事非同小可，事态顿时变的严峻。

各大势力把参与历练的弟子集中隔离，开始清查，首先清理的就是魂灯或命牌损毁，但又安然无恙回来的弟子，而后是查验其他人的神魂。

这一查确实查出不少问题，几乎每个势力都有一两个弟子被夺舍。

夺舍者眼见事情败露，出逃无望，纷纷自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其他通过检查的弟子，也被监视了半年多的时间，确定无恙后，才被排除怀疑。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画上句号，偏偏出了唐择玉这个变数。

“若非你笃定唐择玉被夺舍，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朝闻道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后知后觉的后怕：“谁能想到当年那些自爆的人，只是他们的敢死队，为的就是麻痹我们。他们真正的人手躲过神魂查验，这些年借着身份的便利，早已诈死脱身，潜入各处。”

“我的徒弟是什么样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裴寂冷笑，道，“真以为装个样子，就是他了吗？”

朝闻道看向裴寂：“青玄宗你要自己动手清查，还是……”

裴寂当年在青玄宗被偷袭，偷袭者的修为最少也是化神后期，他隐藏的极好，裴寂在宗门内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选。

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保全唐择玉，裴寂咽下这口气，离开青玄宗。

他对外宣称闭关，这些年也确实在桃花源修养，未曾离开。

但他从来没有失去过外界的消息，青玄宗外有朝闻道和他联手，帮忙奔走调查，青玄宗内有他留下的偃偶，充当弟子修行。

朝闻道觉得眼下是时候探听青玄宗的虚实，怕裴寂睹物思人，自告奋勇：“或者还是我先去一趟？”

“不必。”裴寂摇头，道，“已经有人在查了。”

“是谁？”朝闻道有些诧异，“你不是信不过青玄宗的任何人？”

裴寂笑而不语，悠然品茶。

他是信不过青玄宗的任何人，可他信得过唐择玉。

朝闻道狐疑地看着他，想到他这两日的种种奇怪之举，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猛然压低声音，惊疑不定道：：“裴寂，你徒弟是不是回来了？”

裴寂见他终于上道，欣慰地勾了勾嘴角，默认了。

朝闻道激动地抚掌大笑，打心底为裴寂感到高兴：“难怪你看起来那么高兴，就连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朝闻道嘴里的有人不用想也知道是指燕回，他看这小子的第一眼就不顺眼，对他对唐择玉的拙劣模仿更是嗤之以鼻。

裴寂嘴角的笑意僵住，哦，高兴早了。

“你见过他了吗？有没有问十年前他们在瓮城到底遭遇了什么？对了，据我收到的消息，他的情况不太妙，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朝闻道丢出一连串的问题，回想之前收到的消息，唐择玉被废、被降为杂役弟子、被退婚，还闹了失踪，他心里一紧，不由地担心起来。

被废可不是小事，修复经脉和重新修炼都是难题。

朝闻道心里的欢喜冷静下来，反而生出几分怜悯和同情。

“见过了，还没问，他很好。”裴寂语气平和，事实上不止他见过了，朝闻道也见过了，只是朝闻道没往这方面想。

听闻此言，朝闻道并没有感到轻松。裴寂心态乐观，对他而言，丢了十年的弟子能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活着，远胜一切。

可对于唐择玉而言，这十年物是人非，师尊受伤，挚友身亡，自己声名狼藉，还从天骄沦为废人，无疑是从云端坠入地狱，桩桩件件，都是致命的打击。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辈，朝闻道惋惜道：“我会帮你留意接经续脉的天材地宝，下次你把人叫上，我带清颜过来给他看看。”

顿了顿，朝闻道略显迟疑：“不过他现在这个情况，还能调查？”

“弱是弱了点，脑子还是好使。”裴寂对徒弟的这点信心还是有的，“而且他和玄衣人接触过了。”

朝闻道神色一凝，道：“你当年怀疑夺舍唐择玉的人身份特殊，不然身边不会有化神期跟随。现在芯子又成了你徒弟，玄衣人是想杀人灭口？还是想二次夺舍？”

“更像是确认身份，他们不相信自己人那么蠢，也不相信过了十年，我徒弟一个金丹期神魂未灭。”

修者步入化神期，才能神魂不灭，肉身永存。

“他神魂未灭是你拿命换……”

朝闻道话音未落，裴寂一个眼神扫过来，他自知失言，止了话头，而后话锋一转，道，“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以茶代酒为你庆贺。”

朝闻道端起桌上的茶杯和裴寂碰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他抬头看向桃林深处，眼珠一转，心里有了别的心思。

他站起身，语气随意：“坐了一早上，有点闷，我出去转转。”

他看向裴寂，没有相邀，而是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裴寂笑而不语，他太了解朝闻道，对他的那点小心思一清二楚。说什么出去转转，其实就是想去找唐择玉，看他在干什么。

裴寂他无奈摇头，并没有点破他的心思，也是时候该给他坦白了。

待朝闻道的身影消失在桃林中，裴寂随之起身，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朝闻道说是转一转，却是朝着唐择玉离开的方向径直而去。他熟悉桃花源的布局，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唐择玉修炼的青石板附近。

这里桃树锐减，灵气中掺杂着阴气，朝闻道五感敏锐，刚靠近就察觉到不对劲。他心头一紧，敛息凝神，很快就发现在修炼的唐择玉。

只见桃花源的封印被撕开一个缺口，阴煞之气从封印中钻出来，和桃林的灵气一左一右地围着唐择玉盘旋，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而唐择玉养的那只魇鸦，正惬意地趴在裂缝旁，贪/婪地汲取阴煞之气。

“他竟敢破坏封印！”朝闻道心中怒斥，面色大变，当即就要上前阻止。

只是他还没踏出去，就被人一手捂嘴，一手拦腰，强硬地拖离此地。

桃林深处，裴寂松开对朝闻道的挟持，整理衣袂，泰然自若，好似刚才那般粗鲁的人不是他一般。

朝闻道转身见是他，心底的疑惑和怒火一股脑地涌上来，发酵成难以言语的复杂神色：“裴寂，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阻止他？别跟我说你眼睁睁地看着他撕开了桃花源的封印，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桃花源可是你的心血。”

裴寂之前的装聋作哑不涉及重要的事，朝闻道还能忍忍就过去了。

可现在唐择玉动的是桃花源的封印。

这个封印和裴寂的命数息息相关，整个大阵是汲取他的生命力流转。他人在阵中，也是阵法的一环。

裴寂迎着他的怒意，平静道：“我开的。”

朝闻道愣在当场：“什么？”

裴寂重复道：“封印是我替他打开的，不然你以为就他那点修为，能撕开我布下的封印？”

“你疯了吗？”

朝闻道怒目圆睁，低吼出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额角青筋突起，目光死死地盯着裴寂，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我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裴寂看向朝闻道，面上的神色是难得的认真。

他这个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更改。

朝闻道被他的气的不轻，烦躁地在原地踱步，胸腔因愤怒而剧烈地起伏。

异域入侵的事有了进展，唐择玉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一切事情本该走向正轨，裴寂却在此刻为一个外人如此不计后果。

朝闻道心里满是怒意，又不敢真拿裴寂怎么样。

“你对个外人这样好，你徒弟知道会怎么想？”

朝闻道搬出唐择玉，试图唤醒裴寂的理智。

他如今的处境本就艰难，若是知晓此事，必定会十分难过。

裴寂闻言，揉了揉眉心，正准备开口解释。

然而就在这时，朝闻道先停下脚步，脸上的怒容被惊愕取代。

他猛地转身，目光飞快地扫过唐择玉修炼的方向，又盯回裴寂的脸。

之前的种种违和涌上心头，裴寂超乎寻常的纵容和维护，少年偶尔流露的熟悉眼神，无数碎片在脑海中拼接。

一个荒谬却又合理无比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朝闻道心中炸响。

难道，难道……

“你，你别告诉我，”朝闻道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指着唐择玉所在的方向，瞪着眼道，“那个臭小子是唐择玉？”

裴寂见他终于反应过来，十分欣慰：“除了他，谁还值得我大费周章？”

朝闻道吃惊道：“他不是被废了吗？”

不怪朝闻道没有怀疑过燕回，实在是燕回经脉健全，还有练气期的修为，和他得到的消息出入太大，若非裴寂反常，他实在难以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我遇见他时，他确实身负重伤，经脉寸断。”裴寂引朝闻道往回走，提到唐择玉的伤，他眉间闪过一丝极淡的杀意，不过转瞬即逝，面上又是一贯的平和，“不过他体质特殊，能治。”

“这也治的太神速了。”朝闻道有些咋舌，就唐择玉那伤，搁旁人身上，半个月的时间能跑能跳都算奇迹了，没想到他更出人意料。

朝闻道不是刨根问到底的人，裴寂身上就秘密不少，他徒弟有点秘密也正常，所以他只惊叹了一句，转而问起另一个关键。

“既然他是唐择玉，他为什么叫你前辈？还有他那个身体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师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吃过易容丹，所以身体和之前不同。”裴寂想到那日在温泉唐择玉见过他后，还是选择用燕回这个身体，叮嘱道：“他还没打算和我相认，我就没拆穿，你现在也知道了，可别露馅。”

朝闻道沉默片刻，心中百感交集。

他早该想到的，在裴寂这里，除了唐择玉，谁还能有这个待遇？

朝闻道一想到这两天犯的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轻声抱怨道：“你一开始怎么不告诉我？”

裴寂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眉宇间多了两分凝重：“被夺舍过的人，神魂不稳，这种事难保不会有第二次。我只是希望除了我以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还有人能认出他。”

朝闻道心头一震，他清楚裴寂的忧虑从何而来，心底不由地涌起一阵酸楚。

他用力拍拍裴寂的肩膀，故作爽朗地笑道：“胡说些什么？既然人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回去就让清颜给你炼更好的丹药，定要把你损耗的生机补回来，你要好好陪着你徒弟才行啊！”

裴寂笑了笑，没有接话，继续往前，道：“当然，我也有一点私心。他现在需要燕回这个身份在外活动，如果能瞒过你，那肯定也能瞒过其他人。”

家里降温，这几天感冒了，有点没精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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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