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至假山那一片吵吵嚷嚷,纷论不休,而隔了几重院落的冷清偏院正中央地面陷下去一大块。
里面传来几道沉闷“轰轰”声,遥远仿佛来自土地之下另一个世界,不太真切。
穿过一条狭窄漆黑甬道,尽头是一间重门紧闭的密室,刚刚声音就是从这发出来。
十七原本扶着不慎被击中的胳膊,靠在门边运气疗伤,也听见了刚刚不算小的动静,心中升起警惕,离门远了些。
但没有离开,只是重复已经在短短的时间里重复过无数遍的动作,他又看了一眼,放得不远正在燃的香。
这柱香燃尽就是半时辰,庄明殿下让他等上半时辰确定人真的出不来才能走,他确定,只是这香燃得极慢。
里面自刚才的声响过后再无声息,那人想必已经被器魔吞噬。
陆家独门秘器“烈云”双生刀多年受滋养供奉,本该生出灵智,但可能因创造者是魔族,又或者因为此器杀人无数,积攒怨念过重,一刀化出器灵,另一刀却化出器魔,霸道蛮横喜食生人。
今日宴会他在暗处观察许久,此人确实有些身手,但用剑花哨,走步虚浮,虽有点天赋但心浮气躁,说到底还是太年轻。假以时日,历经风雨,或许能成大事,但和那位传说中的魔尊比还是太勉强,也不知殿下是怎么将两者联想到一块儿去的。
说实话,现在就是寻主瞳玉开灵智了,尖叫起来,吧嗒碎在他面前,他都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人。
曾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喜怒无常但据说十分宝贵时间的大佬人物,哪怕是复活重生难道会愿意当众舞剑,招式花里胡哨如同孔雀开屏,还随随便便让一只玄凤牵来牵去吗,简直离谱。
伤势不算轻但也没有很夸张,十七气息稍稍平复。
他现在对于先前上元那日居然把暗中跟着的他甩了,今日又在宴会上大张旗鼓引得众人,包括殿下,目不转睛,还让殿下被迫接下一剑的人,心中有八百个不满,自然哪哪看不顺眼,也自然不想让这个人和什么厉害的人有挂钩,那样不方便他不顺眼。
但他当然不是说殿下之前的猜想是笑话,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只是,对这个人,竟然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嫉妒。
十七蹲着看那柱香慢慢变灰,折断,掉落,火星一闪而过,碎在地上、熄灭。
就像他曾经被摔在地上一样,平静又绝望,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来自北方,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地下斗兽场,每天对战的是妖兽,杀的也是妖兽,一起生活的也是妖兽。
无数次被砸到地上、无数次爬起来,杀掉对方,有的已经化人形,有的没有。有的和他同笼,有的不是。
纯人族在里面活下来的很少,所以上层们很爱看。
他们还爱看朝夕相处的伙伴自相残杀。
他一开始不知道,很笨。
经历过一次才知道。
所以后来,他将任何进入他笼子的都杀了。
他也渐渐疯了,一次重伤中毒,治疗的成本太大,他被丢出去等死。
他没有谢汪那样好运,只是被侮辱两句,被灵器击飞,被中断舞剑,那只玄凤就紧张成这样,自己这么弱还要护着他。
也从来没人牵他的手,对他温言细语、谆谆教诲。
他的一生永远没有春夏秋。永远会像现在这样,隐在暗处,等香燃尽、等死亡。也只有这样,才让他安心,才让他找到归宿。
即便他还是嫉妒。但是没关系,他有殿下。殿下会一直陪着他。十七岁遇到殿下,是他被丢出去后、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幸事。
殿下说,十七,拾起,落到地上了,要学会捡起来,只有自己才能拾起自己。
即便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也有人不会抛弃他。不会估值的殿下。
现在这样也很好。
谢汪死了。果然,没有人会一直幸运,没有人会一直悲剧。
谁让他太浮躁,一剑弄没了殿下的好奇和耐心。谁让他在这浮光城得罪了陆淮云和衡承云,拿了必死的杀令。
又谁让他不是谢妄。
一字之差,天上地下。
火星凋零了,散尽了。一切都像他蛰伏多年后带给斗兽场的那近乎屠戮的大火,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那只玄凤。若是知道了,会哭吧,会崩溃,会绝望。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明明他们朝夕相处。明明他们日夜为伴。
会疯。
会不管不顾地找上陆府,最后以卵击石,发出悲鸣。那样温柔良善的种族在那一刻也会彻底失望恨上这个世界。
谢汪确实幸运,他是死掉的那个。
但也许,玄凤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真相。十七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伤好了,觉得身体也轻盈许多。
他刚转身,踏出一步,听见身后极其轻微遥远地一声“啪嗒”,像水滴、极其粘稠的水滴。
是血。
他迅速回头,身后重门石块簌簌落下,还来不及反应,瞬间四崩五裂轰然倒塌!
几乎是下一秒冲天火光呼啸而出——
那一幕恍若真回到数年前的大火现场,只是——
烈焰气浪奔腾翻涌,携带几乎熔化一切的高温扑面袭来,近乎势不可挡——
十七瞬间被气焰喷飞数米远,双手暗刃狠插.入地岩,堪堪停下稳住身形。
抬眼,一人缓步踱出,背靠刺目红焰,竟也遮不住其半分光芒。
一身金丝银甲云纹袍,一双飞云踏月白马靴,墨发高绾,不着半分,那红光烈焰便是他流血的手上提着的刀凝成的气,竟是比进去前更容光焕发、更盛气凌人。
那人原本似乎没看见他,直到他将刃拔.出发出细微动静,才移来视线。
一时间四目相对。
十七深吸一口气,半低身、双刃作防御姿态,运转魔气。
可谢妄只是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抬脚,越过了他。
双刃越握越紧,十七咬牙,迅速从背后袭向那个身影,“别小瞧人!”
可他的刃划破空,没击到任何实物上。怎么会!他刚见人就在这……
眼前忽然,白马靴残影一晃而过,只是瞬间,魔气溃散、天旋地转,连人带刃被踹进半坍塌的密室,砸在滚烫滋滋作响的巨大石块上,清晰听到胸腔骨裂声,
以及紧随而来的那句癫狂嗤笑,“小瞧?笑话!我老大可是瞧都没瞧。”
倒在乱石之中的人终是吐出一口血,视线模糊起来。
出去后,终于呼吸到一丝新鲜空气的谢妄,先是找了一片水域,瞧了瞧这把不是很聪明的刀献上的衣装,意外发现这刀审美还算不错。
为了赔礼将他原先衣物烧毁,被揍乖实了的刀只好忍痛吐出本打算留给自己修成人形后的行头。
不过,此刀不聪明,还甚吵,喋喋不休夸赞他的气度如何不凡、仪表如何堂堂,
“锵锵锵——老大,你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出神入化鬼斧神工!”
“……闭嘴。”
“老大,为、为什么?”
“做你老大,掉价。”
“……”
刀自闭了。
但仅仅过了一分钟不到,刀又活泼起来,“主人~咱现在去干嘛?”
“……还是老大吧。”谢妄无语,但没有再多纠结称呼问题,语气反倒沉了下来,“去找你前老大。”
“把你刚刚交代的跟他们再说一遍。”
*
一炷香前。
溪流潺潺,水榭亭台处,一人立。
这人正是陆淮云,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儿,远处一道身影哼哧哼哧跑来了,是阿明。陆淮云浅浅一笑,往外走了两步,道,“不用急,慢慢说,办砸了也没关系。”
“什么办砸了!我怎么会办砸呢!哼哼我这么聪明……”陆淮明到了亭子里,就一骨碌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咕噜咕噜地灌,一边夸夸其谈。
陆淮云笑。
他也坐下了,私底下只有二人的时候,他向来语气间尽是兄长的包容,“那么情况怎么样了呢,陆聪明小大人?”
“害!谢汪那个人笨死了,一点都没怀疑给我骗过去了……”陆淮明讲得眉飞色舞,讲他如何伪装亲兄,讲如何将人骗至无人院落,如何在那暗廊与护卫十七巧妙换位……
“……然后我的护卫便将其引到关刀魔的密室,现在恐怕已经烧成灰了吧!”
陆淮云点了点头,道,“做的不错,但似乎不如带人围了他,再用烈云刀灵斩其首来的干脆?我本来那时都要动手了,若不是你突然带着那护卫出现……”
陆淮明却忍不住截断话头,贫嘴道,“那多不好玩啊哥,你总这么无聊,怪不得大家以前都不想跟你……”
他没大没小惯了,这时也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了话,偷偷觑了对面人脸色一眼。
好在陆淮云似乎没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这个弟弟,一向不省心。
从小因为不是一个娘,前年陆淮明刚被认回时,他们不算熟,因为是庶子还是个混子,也没引起多大风浪,府上也只是给口饭养着,这种事儿每隔几年都会发生,陆府上下都已经习惯了。而陆淮云虽嫡出,但母亲早逝,当家主母是斗死了亲母的宠妾上位,他们两人在府内的境地,说不上谁比谁更艰难。
但陆淮明人虽不着调,但运气倒一向很好,又开朗阳光,自己破屋不住老往他那破屋凑,他隐忍蛰伏布局多年,最后收网也就没舍得把这混小子一起猎杀了。
后来他在外虽雷厉风行,但对这个弟弟却是一向宠溺,虽也是有意为之。陆府有一个家主就够了。
“哥?”陆淮明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眼,道,“嗯。怎么了?”
“哎呀,你刚刚果然没在听,我说,你还要在这坐着的话,我先回席上?咱做东的主人家一个都不在,起乱子了怎么办,下人也找不着我俩。”
陆淮云心想着,一个生日宴没了那姓谢的能起什么乱子。但他瞥了眼石桌上茶杯水面忽然泛起的层层波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陆淮明很快就走远了。亭中一直盯着那道背影的人,在终于看不见一丝衣角后,眼神彻底沉了下来,冷声道,“还不出来?”
没有答话,风过竹叶簌簌,茶水停了荡漾。
他手不动声色摸向腰间,指尖刚触到刀柄。
“嗖——”身侧一道劲风忽至,冷光一闪,他偏头一掌重重打在石桌侧,只见自己眉眼在来者刀面清晰映出,差了分毫擦过,掀起的石块打乱了对方招式。
他飞身拉开距离,得空抽出烈云刀,来者黑衣蒙面迅速追击。陆淮云腕间手镯灵器往刀注入灵气,刀灵气焰涌起,一刀划过,地面裂缝顿时升起层层烈火。
但黑衣人却分毫不惧,运气灵力护体,掠过火墙直接袭来,陆淮云持刀,硬器相碰之刻,整个水榭亭台范围骤升起一道透明灵墙,严丝合缝,将两人围在其中。
黑衣人周身灵气顿时暴增,同时陆淮云感到地级手镯灵力提供开始吃力。
陆淮云一边抵挡,一边咬牙出声,“聆风刀、禁灵墟,你是乔宣的人?”
“陆贼,你今日必死。”
罩面下的声音沉闷而含恨,却字字冷冽、清晰至极。
十七:……殿下,他揍我(抹泪哽咽)
陆三:……阿明,他咒我(抹泪哽咽)
庄明/陆淮明:勿cue,和小羽儿一起看尸体ing
谢妄(一把拉走傻羽毛,恶狠狠):不准带坏他!——(转身叮嘱某只还懵懵的鸟):不要跟混子玩,知道没。
小明:…………我没聋。
乔宣(扒拉开众人,挤进来):天呢,谢某人还记得我交代的任务吗?
谢妄(沉默两秒):我聋。
兰笙羽(震惊,心疼,凑近耳朵):什么,小宝!怎么会、严不严重?我看看……
谢妄(耳朵酥麻,捂住):没有,你、唔……
两个人又开始拉拉扯扯,凑一起嘀嘀咕咕,旁若无人之境也。
众人:………………(没眼看)
写个小剧场预预热[三花猫头]接下来马上要大战啦(猜猜boss是谁~[让我康康]),然后再收个尾(就是那个春天呀发哔哔哔[三花猫头])浮光城篇就结束了![撒花]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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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待香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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