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家训

哀乐声哭喊声响作一团。

稍后又响起向云荷的喊声,原来是秦氏哭晕了过去。向云松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上前看看,只定定地看着灵堂前那牌位和棺木出神。管家招呼丫鬟们将秦氏抬到旁边的偏厅照料。

众人一通忙乱,等到终于安定下来已过一炷香。秦氏没大碍,只是长子死于非命打击太大,加上这几日没休息好,又逢次子归家,情绪一激动,就厥了过去,这会儿一碗参汤喝下去,已经好了一些。

作为向家唯一的成年男丁,向云松归家后面对这一巨变,定然是要将事情弄清楚的。他打起精神草草见过祖母向老夫人和母亲秦氏,就回到灵堂前。

众人忙乱的这会儿,向家的旁系,向老太爷的兄弟之后,也就是向云松的堂叔向东海,也带着夫人张氏和独子向云柏来了。向东海一家住在旗山镇另一头,离向家庄不到五里路,前些天得知向云柳出事就每天过来帮衬着。今日来正赶上向云松回庄。另一边,秦氏娘家两个兄弟秦永安秦永全也在三天前早就赶到了,一直住在后院。

“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向云松终于发问。想年初出门的时候,向云柳还将他送到镇口,嘱他今年早点回来,母亲说今年一定要将他的亲事说了。又提到今年他准备多走大云几个城镇,还计划去趟京城,现在京城的文玩买卖很红火。

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向云柳,不仅是旗山镇旗头村第一个秀才,也是他眼中最值得信任的人,更是整个向家的顶梁柱。可这会儿,这根顶梁柱折了,静静地倒在这具棺木中,即将腐朽。

灵堂前一众妇孺都没有答话,只是又开始默默垂泪。向东海和秦永安作为外人也不好开口。最终,站在下首年过四旬的管家向行福重重叹了口气,“大少爷是前天刚回来的。十天前,府衙的差役过来传话,说大少爷出事了,让家里派人去晋阳府领人。行福即刻禀报了老夫人和夫人,带着庄上的人马去了晋阳,接回了大少爷。”

“我哥,在晋阳到底出了什么事?”向云松面沉似水,一步一步走向灵堂前的那口棺木。

这回向行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抬手抚额虚抹了把汗,显然为难之极。堂前陷入死寂,除了嘤嘤哀切的哭声。

向云松握紧双拳,走到棺木前。

上好的乌木棺材壁饰丝绵,柱堆织锦,绣被包裹中的遗体看起来缩小了不少,一点不像年初站在镇上官道口与他侃侃而谈向家未来的旗山镇旗头村第一秀才向云柳了。

最令人陌生的是,遗体头上盖着一块白色丝帕,堪堪遮住面部,隔绝了瞻仰人的眼光。本地的风俗中,即使横死之人,也没有这样面不能视的风俗。向云松心头一动,弯下腰去抖着手掀开了那张帕子。

随后,他眼神猛烈震荡,失声喊道:“谁?!这是谁干的?”

只见原本熟悉的兄长向云柳面上横七竖八布满了伤痕,少量是擦挫伤,更多的是利刃切割出来的伤口。因向云柳已死多日,干枯的灰白面容配上紫黑的伤口,更显得狰狞可怖,说是面目全非毫不为过。

而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向云柳额头上那横竖交叉的众多利刃伤口,虽然随着皮肉干枯已经有些移位,但仍然看得出来那是一个一笔一划深可见骨的字。而且那横竖笔画的伤口似乎在他生前被烧灼过,皮肉边缘干钝,伤口缝隙变大。应是为了让伤口不能长合而刻意为之,从而让那个字得以长久保留。

那是个“贼”字。

贼,山贼的贼,盗贼的贼,奸贼的贼。

向云松瞪大的眼睛被那字刺得烈烈生疼,脑中轰然作响。这样一个字,居然出现在向家当家人,他一向敬重的兄长向云柳的额头。是什么人,害了他性命不说,还如此侮辱凌虐他,以及整个向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向云松双手抓着棺木侧壁,两眼死死盯着躺在那再也不会笑着唤他一声“二弟”的兄长,只觉得头都要炸了。他红着双眼,一叠连声地质问着,灵堂前久久回荡着一声声的怒吼。

堂前一众妇孺哭声更大了,良久,十六岁的小妹向云荷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卓,是卓家……大哥,大哥是被卓家害死的。”

“莲儿,不得胡言!”向老夫人突然出声呵斥道。

然而向云松还是耳尖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字,“卓家?”他重复了一遍,猛然紧走几步转向向云荷,“是江北晋阳那个卓家?”

“呜呜,是……”

“仓”的一声,向云松拔出了佩剑,一言不发就往大门口走。

“松儿!”此时灵堂里响起向老夫人苍老的声音,“站住!”

向云松好像没听见一般顾自往前。向老夫人将乌木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嘶声喊道:“松儿,今天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半步,就再也别回这个家,别认我这个祖母!”

声嘶力竭的喊声过后是气喘不止的呛咳,带着老年人常有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仿佛强弩之末。身后哭声脚步声劝慰声响作一团,向云松的脚步顿在前厅门口处,再挪不了半分。

半晌,向老夫人咳了两声,“你过来,我与你细说。”

向云松眼睛发直,停顿数息后仍是转身,直挺挺走到向老夫人面前。

向老夫人喘过两口气,望着他低头死盯着地面手紧握剑柄的样子,沉声道:“柳儿,你哥哥,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与卓家,与任何人都无尤!”

这话一出,短暂的平静过后,秦氏的哭声骤然响起,“我的柳儿啊……”随后王氏也嘤嘤开哭,“夫君……”

向云松面色铁青,猛然抬头看向向老夫人,“怎么可能?!我哥他,他面上那个……这怎么可能是他咎由自取?!”

向老夫人沉痛难忍,“这是我本来真不想提,可又不得不提。晋阳官府说,柳儿与他人弄来一张假画,以六万两银子的价钱卖给卓家,不想……被那卓家识破了!”

“所以,卓家就杀了我哥?!”

“不,卓家没有杀你哥,只是惩戒他,将他面上刺了字,扔出卓府去了……”向老夫人说不下去,满面痛苦之色。向母秦氏在一边喊着“我的儿啊,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啊……”哭声几欲凝噎。

向行福轻轻开口接下去,“晋阳府衙仵作验过大少爷的身,说是夜半天黑失足从晋阳西山顶上摔下山崖才……面上的刺字不是死因。差役查到大少爷当夜去西山,是与假画原主有约。不知是否起了争执,大少爷伤了面,气急攻心又看不清路,不知怎地上了山顶,就……”

“那晋阳府衙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没有铁证,焉知我哥是不是被那人推下山崖?”

向行福没有正面否认,只是看了他一眼,“晋阳官府已下抓捕令抓捕假画主,为大少爷和卓家牵线的画商也抓来问讯了,查明当时三人的确约在西山脚下。有过路的樵夫作证,大少爷确是天黑迷路不慎上山失足。”

向云松一言不发,像是没听到。许久,低声道:“所以我哥,是白死了?不仅白死,还白白被如此凌辱了?”

向行福皱眉叹了口气,彻底无话可说。

“不,还是因为那卓家欺人太甚!”向云松抬起头瞪着眼睛,像是有了新的发现,“他们要是不伤了我哥,就是报官把他送交官府,我哥也不会枉死!”他越说声音越低,声音中显见咬牙切齿。

“住口!”乌木拐杖忽然劈头挥过来,重重打在向云松头上,那沉闷钝重的声音,让秦氏的哭声更尖锐了几分。

向老夫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苍老的身躯立在高大的向云松面前,宛如一棵饱经风霜的佝偻老树。“跪下!”

向云松慢慢抬头,与向老夫人对视,眼中诧异与愤怒交织。

向老夫人甩开贴身丫鬟梅娥和少夫人卫宁儿搀扶过来的手,一步一顿走到向云松身侧,扬起乌木拐杖,重重打在他的膝盖后侧,让他重重跪在地上。

“这么丢人,辱没祖宗败坏门风的事,你还敢如此狡辩,松儿,你跟柳儿,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向老夫人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锥心痛意。

“我知道你对向家诸多家规和祖母的安排不满意,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没跟你说明原因,也怪我,老了糊涂了。也罢,今日就与你说个清楚,你好好听,听明白了,就把你哥的事放下。从今日起,好好做人,绝不要学你哥偷奸耍滑,做些败坏门风,辱没读书人礼义廉耻,害人害己的错事!”

向云松低头死盯着地面一言不发,秦氏的哭声依然不绝于耳,只是这回多了一些无奈和心酸的意味。周围的人,就连向东海夫人张氏也都在默默抹泪。

“向家的家训,精忠卫国,耕读传家,文不为官,武不拜将。你和柳儿从小就一直记着。前两条你们都懂,后两条,则是二十年前才加上去的。为什么加,你和柳儿,包括你娘都不明白。”

向老夫人的声音带着沉重中带着懊悔,却并没有让向云松和秦氏回答的意思,“十二年前的春闱,柳儿一举考取了秀才,他跃跃欲试,想要参加秋试考取功名,我便让你父亲出面,不让他参加秋闱了。你从小喜欢舞刀弄剑,我让你爹悉心教你习武,还让你出门拜师学艺,可当你想要学你祖父博取前程的时候,我便严令你父亲将你拘在家里不让你考武举,甚至不让你去镇上参军。”

向云松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向老夫人说的都是实情,这些年来在向家,文不为官无不拜将的家训,其实已经超过了精忠卫国和耕读传家。父亲向南山在世时,将一文一武两个儿子的功课抓得很紧,两兄弟也懂事听话,即使说不上苦读苦练,但勤读勤练肯定是绰绰有余了。

然而当他们真想要在这上面挣一个前程的时候,祖母和父亲却严加制止,为此还修改了家训。十五岁那年他也曾偷拿了母亲的一点银两,想偷偷随在募兵的队伍后面,凭自己本事吃军饭,像当年的祖父向崇朝一样。

然而父亲向南山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偷逃参军,硬是凭着一双火眼金睛将他从那群衣衫褴褛的穷兵娃子中揪了回来。回到家向云松被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还饿了三天。半月后刚下了床,又被罚抄写家训两千遍。

然而这一切横加阻拦铁腕镇压的背后,却一直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父亲只说是祖父定下的规矩,向家子孙不得有违。同样被严令不得参加秋闱的哥哥去他床前看他时,也只是叹着气,说不出一个字的缘由。

此刻听向老夫人主动提起,向云松纵是一股想要杀上晋阳一雪仇辱的恨意堵在心口,脚下的步子却也有了重量,停在原地挪不出去。

向老夫人推开梅娥递过来的巾帕,坐回椅子上,开口间的声音带着半世沧桑。

向老太爷向崇朝原是建州农人,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自小喜欢舞刀弄剑,身体长得也很壮实,是整个村里的孩子王。

十岁那年家门口来了个游方的道人,问他娘讨口水喝。喝水的当口,看到了在院子里把根树枝当大刀耍的向崇朝,就招呼他过去,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跟他交换木棍,说如果向崇朝能够削掉他树枝顶端最细的那根枝丫,就给把佩剑送给他。

向崇朝怦然心动,壮着胆子拔出剑后双手握着跟道人对仗。道人一只手随意捏着那根树枝跟他比划,看起来没有章法,然而却每每都能避开剑刃。向崇朝打了半天累出一头大汗却连那根细枝的叶子都没碰到。十岁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起,打到最后发了狂,扔了剑合身扑上,直直向着那根树枝猛冲,哪怕那根树枝已经戳到面门都不躲闪。

他娘看得惊叫连连,道人也颇为诧异,看向崇朝抓住树枝用牙咬掉了那根细枝呼呼直喘气的样子,喃喃说了句“你倒是不怕死”,就把地上的剑捡起插-入剑鞘后给了向崇朝。

向崇朝已经懂事,知道自己没有遵守约定用剑削掉细枝,就默默把剑推了回去。那道人却还是把剑推给他,说了句“该你得的,你比我与它有缘”,就转身离去。

剑虽在手,向崇朝却没有爱不释手,他深知自己得了这柄剑也用不了它,要学会用它,只能去找这个道人。

他赶忙拾掇了一下,回灶房取了几张饼子胡乱塞进包袱,跟他娘说要出去溜达溜达,就背着那柄剑直寻那道人而去。

当时只道是去学本事,谁想到一去就是十多年。向崇朝追出村去后没走多远就见那道人在路口等他,就这样,他跟着道人上了武夷山,正式拜师学艺。那时候,他只知道道人名叫江天泰。

等到十年后学成出山,才知道江天泰曾是镇守边关的骠骑大将军程达武手下的一名参将,很多年在一次戍边战中一时失察迷路,导致赶不及救援兄长江天恩,但却意外地发现了北羯军骑偷渡阴山的踪迹,并予以狙击,立下奇功。最终得知江天恩因等不到援兵殉国后,江天泰心怀内疚终难接受朝廷封赏而出家问道。

向崇朝下山前,江天泰与他交代了这段往事,而后郑重地再次把当年御赐的佩剑天鸿赠送给了他。这一送,等于也是将自己一生的荣辱遗恨悉数传给了向崇朝。向崇朝连家都没有回,即刻投奔程达武。程达武见过了他的武功,也知道这些年他在江天泰那里也学到了许多带兵打仗的学识,当时就让他跟着自己手下的一名中将进了军营。

如此,向崇朝走上了行伍之路。他作战勇猛,谋略深沉,几年之后就成为了军中一名干将,深得程达武倚重,并屡立奇功。他曾经带着两千五百人守住灵栖山口,坚持了两个月,打退了西羌多次共五万人的进攻,成功守住了大云最西北角的疆土。

英雄自有美人垂青,程达武做媒,将自己故交,时任翰林学士的杨彦之女杨虹珠嫁给了他。

向崇朝以农人之子的身份,经过不懈奋战,终平步青云。这时距他离家已经过去十五年。他带着新婚妻子回了建州老家,好好安顿了以为他早已身死的父母兄弟,修了祖坟,后又回到边关继续戎马征程。

有了儿子向南山之后,向崇朝作战依然如同小时候与师父打赌时那样不怕死,如此二十多年过去,他已经拜将威灵大将军。妻子杨虹珠与他伉俪情深,无论边关京城,一直陪伴左右。也因为边关生活清苦,带兵打仗生活颠沛,杨虹珠怀了好几个孩子都没有养活下来,十多年的岁月里,从青春到不惑,也只得了向南山一个儿子。

然而命运的玩笑也终是没有躲过去。二十多年前,皇家夺嫡之争摆上台面,向崇朝因程达武与当朝皇后的哥哥辅国大将军顾必宁交好,而被想要废掉太子扶大皇子上位的先帝和大臣王敏轻松冠上谋反罪名,与程达武一起下狱。向崇朝被逼与顾必宁程达武划清界限,他不从,就连父母也被王敏扣为人质而关押。

后风云变幻,王敏一族终被诛杀,大皇子被贬,程达武与向崇朝得以平反昭雪。但他的父母却因王敏手下的严酷折磨,以及当时那些认为程向一派已被连根拔起,再不可能翻案的人的玩忽职守,让他们活活饿死在了没人管的死牢里。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老人已经成了两具干尸。

为国为民出生入死戎马半生的向崇朝经过这一遭,与恩师江天恩一样,再也无法享受浩荡皇恩,心灰意冷之下挂冠而去,回了建州故乡。

杨虹珠与他生死相随,贫病不弃,就这么从一个正三品官员之女,成为了建州农人之妻。回乡后,在杨虹珠的影响下,向崇朝将在军中立下的家规“精忠卫国”后加上了“耕读传家”,独子向南山也只是娶了镇上的大户之女秦氏为妻。一家人守在旗山镇,雇了些农户种田绩麻养蚕缫丝,做了个田庄的庄主。

然而向崇朝内心一直怀着对父母的无尽愧疚,身为人子,不仅不能承欢膝下,还因自己的功名成就连累他们身遭惨死。这一桩事,让他愧恨终生。但家国兴亡,匹夫有责,他身为一个军人,又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在孙子孙女们出生后,为让下一代远离给向家人带来无上荣耀同时也横加无尽伤害的皇家恩典,向崇朝又在家训里加上了“文不为官武不拜将”八字,作为对后世子孙的告诫。向家子孙,应格物致知知书达理,但不得为官入仕;向家后人,应强身健体精忠卫国,但不得拜将封侯。

缓慢的叙述带着久远的回忆与岁月的沧桑,将沉痛与感怀展露无遗,听得一众人等俱都默然不语。向云松也定定出神,少年时猜想过无数次为何那十六字家训家国天下忠义两全,却两两矛盾互不相容。他曾经问过父亲很多次,父亲每次不是打他一顿教训一通,就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语。万料不到,这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缘由。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将之前堵塞心口的愤怒仇恨冲淡了不少。

向云柳额头上的大作是谁的手笔,有老读者能想起来吗?想起来的奖励作者MUA一枚噢:),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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