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生来覆有鳞甲，这不仅能助他防御自身，也使他全身泛出珍珠般的夺目光泽，大抵可与仙人那些五光十色的防御法障相提并论。

然而，撤去法障的举动本身并不会造成不适，拔下龙鳞则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鳞之于龙，就如指甲之于人，每一片都嵌在血肉里，每一片都牵连着他的心。

更何况他此番拔下的不是别的，偏偏是生在他下颌上，那片独一无二的逆鳞。

霜喻盯着眼前这瓣色泽清冷的龙鳞，脑海中有一瞬恍惚。

而她忽然间的沉默似乎让神龙有些忐忑。

他衔着鳞片又往她怀里送出一寸，直到那鳞片在她的衣襟上抵出一道明显褶皱，她才伸出双手把它接下。

离开龙躯的鳞片本应带着拒人凉意，可如今捧在她的手心，却好像也沾染了她的温度，一点点、一寸寸地变得温暖。

霜喻毫无章法地用指尖抚摸着鳞片表面，尽管龙鳞这样大，轻易就能盖过她的双手，可那上面的纹理却细腻得好似玉石一样。

这让她不禁怀疑，世上真的会有这般巨大而又温柔之物吗？

就像她面前这条龙，他真的不是她意识错乱中，徒然生出的某种幻想吗？

指尖不自觉地沿着逆鳞滑过一圈又一圈，霜喻试图寻找鳞片边缘断裂过的蛛丝马迹。

她记得，神龙先前发狂自伤时曾撞落许多残鳞，倘若这也属于其中之一，那她还能安慰自己，没关系，不要紧，放轻松，别在意。

可无论她怎么盘，也无法在鳞片边缘摸出一丝一毫断裂过的迹象，反倒闻出一丝萦绕不去的血肉腥气。

霜喻无法回避，鳞片是他从身上连根拔下的事实，这使她忽然如坠深渊，难以呼吸。

她不过才飞升这些日子，还无法融入仙界的环境，只能不断用药草和香料填充自己的腰坠和内心，好让自己在这飘渺之地寻回一丝安定。

而手上的龙鳞却是那么沉，沉到她的手掌隐隐发麻，它又是那么烫，烫到好像火焰啃噬她的心，仿佛唯有跳入水中，才能减轻手心的重量与灼痛。

但在冰冷的水底，却有一只苍白的爪子托住她，将她缓缓捞出水面。

霜喻从片刻茫然中回过神来，正看到一根龙爪尖点了点她手中的鳞片。

她抬头时，他的目光正笼罩着她，让她想起夜里那轮清冷却专注的月亮。

原来那到底不是她的幻觉。

手中鳞片又在震荡，神龙正抬起爪子尖从下往上敲着鳞片，似乎那里藏着更多他想与她分享的秘密。

霜喻翻过龙鳞，提起全部心神，准备迎接下一次冲击。

然而她在鳞片背面看到的，却是数十道歪七扭八的划痕。

她不明白，如果他舍得从身上生生拔下一片鳞，又为何要在上面留下这样凌乱狰狞的印记？

霜喻不愿打击他，但她皱眉的神情显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神龙沉下脑袋，鼻子对着鳞片呼了呼气，爪子尖扣在她身旁的地面，一下一下纵横交错地划过，好像是为着她的困惑感到不快。

但霜喻很快注意到，他划动爪子的动作，像极了她抓着树枝在地上涂鸦的模样。

这个联想不可避免勾起她心中猜测，她再次对着鳞片上的划痕细看时，隐约能从中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而它们与她先前的恶作剧诡异地吻合起来。

“我是……大恶龙？”霜喻犹豫着念出声，对上他的视线。

神龙却冲她摇了摇头，又专心致志在地上重新比划起来。

他一面比划，一面从喉咙里发出三声清晰的低哼，就仿佛他想把正确答案一字一顿念给她听那样。

霜喻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完了完了完了……

先前三步醉失效那回，她明明急中生智瞒过了他，让他以为她写下的“大恶龙”其实是“大帅龙”，可她怎么就不长记性，居然把真相说出口了！

霜喻懊恼得只想抱头大叫，慌忙中以手覆面，却忘了自己还捧着那片月牙形的逆鳞。

脸颊触碰到珠玉般光滑的质地，唇瓣能分辨出些许粗砺的痕迹。

她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分明是在情急之下将龙鳞盖在脸上，贴在唇上。

甚至还当着他的面。

血液带着热意涌上她的双颊，霜喻不必抬头，也知道神龙仍在打量她。

她不敢去确认他的目光，又不敢明目张胆挪开鳞片，那样一定会暴露出她所有的尴尬。

直到最后，她索性把眉眼埋进鳞片的弧度里，恼羞成怒地抱怨，“你知道‘帅’这个字到底怎么写吗？你还好意思夸自己！”

耳边却传来一道异常清晰的吐气声。

霜喻忐忑斜过视线，只见这条龙先是抬高脖子，然后在她眼前用力晃起一头鬃毛，仿佛只要这样便能凸显他的帅气。

“你别甩了。”她本想一个人静静，却偏偏又被晃动的龙毛挠得脖颈发痒，“再甩也不会让你变得更帅！”

神龙却好像铁了心要让她心悦诚服，他不但没有消停，还扬起脑袋，把自己甩得龙鬃翻飞，龙须乱颤。

而在飘摇的白色鬃毛间，那条由她亲手编起的辫子刷地垂落，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纷纷扬扬洒下更多她先前未曾留意过的花瓣。

这一片片花瓣落在霜喻的肩头，她却不知它们叫什么名字，于是好奇地伸手拈起一片细看。

花瓣不过指尖大小，通体透出淡蓝光晕，瓣尖微微发皱，显然已被摘下数日。

当她凑近闻去，一股柑橘般的香气随即沁入鼻尖。

……问辛花？

可是问辛花生性喜光，需要最强烈的日光才能绽放，而龙窟周围常有云雾缭绕，并不适宜它生长。

再说龙窟方圆十里内的山头都已被神龙夷为平地，所剩花树寥寥无几，他上哪蹭来这一头花瓣？

霜喻拂了满手淡蓝花瓣，用龙鳞托着，举到他眼前。

一心彰显自身帅气的神龙这才察觉到什么。

他顶着一头蓬起的鬃毛，低头冲着龙鳞盛起的花瓣闻了闻，旋即抬起一只前爪，顺着辫子的走向挠了挠。

与此同时，又有几片淡蓝色花瓣徐徐飘落。

神龙似乎是急了，他更加努力地歪过头，同时刨起一把花瓣，抬爪重新拂过辫梢，把花瓣往上洒去。

只是他到底不像她那样拥有灵活的双手，一番折腾之后，他不仅没能把花瓣重新缀回原处，还险些把辫子拆烂了。

霜喻狐疑地眯起眼睛。

本以为他是在前几日外出时不慎沾上花瓣，可她现在怎么却觉得，这条龙好像是故意为之呢？

她试着伸出手，想从他的辫梢上摘下一片花瓣。

可她的指尖还没能碰到他的发辫，他整个身躯便砰地朝后弹开撞上岩壁，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交错两只前爪牢牢护住辫子。

霜喻看着自己顿在半空的手，又看了看他巨大的前爪。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龙爪虽然锋利，但碰上花瓣这样的纤细之物就变得十分笨拙。

他自然知晓这一点，却依然努力挽回下落的花瓣，将它们重新洒落头上，毫无半分嫌弃模样。

可他明明是一条那么爱惜仪容的龙，先前浑身是血的时候甚至还想躲她，平日里也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在每次发狂后将自己收拾得蓬勃招摇。

这样的他，又会为了什么理由，而用花瓣来装饰他的鬃毛呢？

霜喻端着龙鳞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指着自己忐忑问他，“你顶着这一头花瓣，该不会是为了……等我来吧？”

神龙显然听清了她说的话。

他压低眼皮，两只大眼睛好似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忿忿看着她。

霜喻恍然大悟。

难怪他会对医仙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难怪他不愿闻她的香，却又千方百计不让她走。

他从一开始翘首以待的，就不只是这些香，而是做香的她本人吧！

霜喻心不在焉地搓着盛在龙鳞上的花瓣，思忖片刻后，朝他努了努嘴，“你不让我碰你头上的花，那至少，让我帮你把辫子紧一紧？”

神龙望着她，眼睛瞬间睁大。

“进洞再说。”霜喻收起龙鳞，先他一步拐进龙窟，还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衣衫。

兴许是因为昨天淋了雨，她总觉得身上凉丝丝的，一到开阔地带就忍不住想打寒战。

走回前晚休息的角落，霜喻绕了一圈，终于在隐蔽岩缝间找出几根问辛花枝，断裂处皆有丝丝树皮牵连，一看就是这条龙暴力折断的杰作。

那些枝条几乎已经不剩什么，唯独还挂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花，只是它们脱离花树，又没有阳光照耀，大约等不到开放便会枯萎。

霜喻捡起其中一根，捧在手心细细查看。

却听呼啦一声，一阵疾风贴着她的脸侧擦过，神龙顺风闪现在她身侧，而他的眼睛隔着不足一指距离，直直看着她手里的花枝。

霜喻虽被吓了一跳，但旋即又清嗓，抬起花枝在手心掸了掸，“紧张什么？我只看看，又没打算动你的东西。”

神龙微微耸动鼻子，喷出几股白雾。

他在地上刨了刨爪子，接着轰隆一声就地趴下，尾巴不止遮住那几根花枝，还明目张胆地拐了个弯，把数丈开外的十九根**香牢牢圈起。

霜喻啧了啧嘴。

自己都还没急着燃香，这条龙反倒处心积虑防着她。

“还没消气呢？”她索性掏出火折子，煞有其事地在空中将它晃出一个圈，“你不让我燃香，我就不给你重新梳辫子。”

神龙敲了敲爪子尖，还从鼻子里用力喷气，满脸写着不屈。

但他的尾巴却诚实地让出一条缝，刚好足够她走过。

霜喻顺理成章将线香一一点燃，同时瞄到他正悄悄抬起尾巴尖，试图暗中盖住鼻子。

她干脆果断地指着他的辫子，又竖起一根食指，朝他坚定地晃了一晃。

*

加入忘忧草改良出的**香，果然很讨神龙的欢喜。

香才烧到一半，他就一改先前提防模样，不但龙须舒展，眼睛半眯半合，尾巴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围着线香晃悠，看起来惬意极了。

然而，**香还不是霜喻所筹划的全部惊喜。

趁着这条龙安然享受之时，她踮起脚尖，将一朵问辛花高高地嵌在他的发辫之上。

而她的小动作自然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神龙歪过脑袋，抬起前爪小心探向已经梳好的辫子。

他一碰到那朵盛开的问辛花，当即愣住，接着转过视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她。

“我刚才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仙法催开了一朵花苞，能维持半个月。”霜喻指了指身旁那根缀着花苞的枝条，信心满满跟他保证，“这朵花有我亲手加固过，除非你又故意甩来甩去，否则它可不会轻易掉下来。”

神龙依然注视着她，许久才垂下眼睫。

霜喻如释重负，抬手擦去额角一滴不易察觉的冷汗。

忘忧草的效力可不是盖的，这次给他熏完香，他应该能情绪平稳地度过十天半个月。

而这期间，她可以好好养她的仙根。

霜喻起身要走，却被龙尾尖拦住。

她眼看着神龙将那束被红绳束住的鬃毛塞到她手心，想起这是他们彼此约定的信物，或许今后还能用得着。

可他仍是不愿放她离开，尾巴尖绕过她的双脚缓缓收成一个圈，目光却落在两只并排的前爪上。

霜喻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手里的信物。

他当初从她头上削走一截头发，被她讨回一束龙鬃。

今日他又执意将一片龙鳞塞给她，那明日呢？

她还有能够拿得出手的贵重之物吗？

霜喻不知这些来往的终点会在何处。

她只是叹了口气，“那我等香烧完再走。”

*

许是因为**香的加持，霜喻原本只想靠着石头坐上一会，却一不留神睡着了。

她自然也没察觉到，龙窟之中的那轮月亮又是何时升起，将月光洒落在她身上。

尽管在熟睡中，霜喻却时而咂嘴，时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那似乎是她引以为豪的某种香方，而她念出那些成分时，脸上甚至还浮现出得意微笑。

可她到底在做着怎样的美梦，梦中的她遇到怎样的人和事……

对此，神龙一概不知。

他微微俯首，向她呼出一道清浅柔白的气息。

这是龙的入梦之息，能够透过她仙躯上的气泽，窥探熟睡之人的梦境。

然而，不待她的梦境浮现，神龙却在她身上觉察出另一道异样气息。

那宛如一条骇人的血色脉络，由她的仙根之中萌发，蜿蜒流淌，汇入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