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世间围困之法，皆是大同小异。

无非是先布下罗网，将猎物兜在其中，再借助穿过边缘的兜绳将网收紧，限制住猎物的活动。

眼下，霜喻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被网兜住的鸟雀，而由龙躯撑起的罗网正缓缓收起，她虽然还能扑腾，但周身的束缚感却愈发明显。

“与其把我泡在温泉里，倒不如放我回去。我这种情况，自有仙药可医。”她从腰坠里取出一片气味强烈的香叶，按在鼻子上用力闻了又闻，即便这不能完全隔除硫磺熏人的气味，至少还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也不知是不是她说的话刺激到了这条龙，她只看到余光里一道白影晃过，那是龙尾如电般窜上高处，转瞬间，一大把仙草从天而降，密密麻麻落入温泉，还有不少挂在垂落龙脊的鬃毛上。

霜喻随手捞起几株仙草检查，虽然它们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皆是强身健体、有助于稳固仙根之物。

早知龙窟里藏着珍宝，她却不晓得，原来先前她得到的那些，仅仅是冰山一角。

只是这条龙像一锅乱炖似的，把五花八门的仙草洒落泉水，全然不顾这些仙草是否药性相冲，如今它们在温泉里受热泡开，那些错综复杂的香气四溢而出，仿佛群魔乱舞，由霜喻的鼻子凶猛窜进她的意识里，使她不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放我出去。”霜喻一手扒着从龙躯上垂落下来的鬃毛，一手捏住鼻子，“我快被熏死了。”

她自然不会被真的熏死，毕竟，虽然硫磺味冲鼻，数百种杂糅的仙草香气同时在她的意识里打架，但它们不是瘴气毒烟，她的仙躯也没那么脆弱。

可她这么嚷嚷了好几声，神龙却仍是自顾自地将她圈在温泉里，霜喻受制于极东之巅的法阵，无法像他那样在龙窟之中腾飞瞬移，而挂满水汽的龙躯又实在太滑，她试图抓着他的鬃毛攀上去时，双脚根本找不到能落稳的地方。

霜喻不愿被他禁锢，哪怕他纯粹是出于想要助她康复的好意。

“我真的快要喘不过气了。”她一边抓着龙鬃摇晃，一边故意有气无力地央求，还近乎夸张地大声咳嗽。

若是换了一个对气味不那么敏感的仙人，兴许还能在这场较量里多坚持一会，可她身为制香师，对香气的感知本就敏锐，此时偏偏被自己的长处拖累。

这条龙就这么固执地围住她的出路，迟迟不放她离开这圈用龙躯筑成的结界，霜喻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但她不会轻易放弃。

那些不慎被网罗的小兽，并不总在困境中消极等待。

有时，它们会刻意伪装成虚弱无法动弹的模样，直到那个满以为大功告成的猎手上前靠近，而当他掀开网兜检查的一瞬间，装弱的小兽便会逮住他松懈的片刻，飞也似的逃离。

而现在，霜喻要走的正是这样的路子。

她忍着被香气围攻的晕眩感，用力吸入空气，直到肺部充盈，再也容不下一口气，然后干脆果断地松开龙鬃向后仰倒，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入泉水。

温泉中固然热气氤氲，然而整个人浸在其中，没顶的热意从头到脚将身体包裹，又是截然不同的体会。

水流浸没耳朵，气泡在水中浮起的声音变得沉闷，黑暗之中，她感到自己离一切越来越远。

有那么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侵入她的手脚，霜喻忽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假装溺水，还是随时要被温泉中过于汹涌的清气灭顶。

在这种状况下，她甚至无需刻意伪装什么，原本还算清明的意识很快就变得模糊，渐而迷茫。

泉水牢牢压着她的眼，她从未觉得眼皮这般沉重，费劲力气只能张开一条缝。

霜喻奋力朝着视野中模糊的影子伸出一只手。

可是，猎物应该向猎手求救吗？

她不晓得。

霜喻只感到，有什么像箭一样扎进水中，隔着恍惚千万里，将泉水冲开，撼动她的耳膜。

原本还算平静的水流，忽然间在周遭剧烈震颤起来。

倘若先前她还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被网缚的雀，那现在，她恐怕早就成了一只被掀翻后沉入水底的小船，而那道向她袭来的力道，不可能是别的。

霜喻绝不可能错认，那是龙尾卷在她腰上的感觉。

好奇怪。

若在之前，她或许会因此觉得烦躁，或是觉得无奈。

可如今，她却觉得平静，那其中可能还掺杂着一丝微小的庆幸。

庆幸他来得及时，庆幸他没有放任她被困倦完全吞没。

龙尾牢牢卷住她，将她从水中捞起。

霜喻不知自己落在何处，只听到一身水汽淅淅沥沥离她而去，而她被放下时的动作，几乎可以说是小心翼翼。

背后触上地面的瞬间，霜喻感到柔软如指的龙须抚过她的面颊，他好像在替她拭去额上的水滴，同时在试她的鼻息，甚至还挪向她颈间，去探她的脉搏。

许是她的吐息太弱，而他怕她没了气，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撤回龙须，温热的鼻息缓缓靠近。

霜喻记得，有些猛兽甚至不必睁眼，单凭嗅闻便能判定猎物的存亡，她想自己还有意识，总不至于闻着死气沉沉，他这样行事，倒显得是他太小题大做了些。

丝丝缕缕的龙鬃反复扫过她的面颊，惹得她有些心神不定，而她便在这时，闻到他身上，除去硫磺和浓烈药香之外的特殊气息。

难以形容，无法描摹，却真切存在着。

可她也并非初次接触这条龙，以她对气味的敏锐，似乎不该直到现在才发现这样的事情。

关于他，她到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神龙已然探过她的鼻息和颈间脉搏，也确认过她身上的气息，她却仍是不声不响躺着，一副大事不妙的模样。

他似乎是想帮她快些醒来，转而从口中克制地吐出一道龙息，还抬起爪子尖，轻轻拨过她的手。

当他的复苏之息第三次拂过面容时，霜喻再也支撑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本以为自己是躺在岸上，可直到她不疾不徐撑起身体，才察觉手掌拂过的质感微微粗粝，原是一片被打湿的鬃毛。

霜喻下意识抬眼时，正看到一对蓝色的月亮向她靠近。

那月色比她记忆中要黯淡，而他的睫羽因着水珠滴落轻轻颤动，无端为他生来冷酷的外表添上一抹怜悯，就仿佛他刚才是真的担心，她会醒不过来一样。

霜喻微微一怔，旋即又朝他露齿一笑。

“你可是无所不能的神龙啊。”

她翻过身，张开双臂趴在龙背上，指尖深入湿漉漉的龙鬃之间，调皮地挠了挠他的鳞片。

“这世上能吓到你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