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星楼

明月高悬,春花初绽,客如流水灯若龙。

黎莺莺薄纱蒙面,轻车熟路地在市井之间穿行,后头的侍卫被她远远抛下,挤在人群当中不得脱身。

连跑半刻,她口干舌燥,往一旁茶水摊处扔下一锭银子就换碗花茶饮下,老板接过连连感激,引得夏灵好奇张望。

“那是……”黎莺莺像是早已习惯,饮茶豪迈擦嘴干脆,动作一气呵成。倒是掀起面纱的间隙被夏灵认出,眯起眼反复确认,“酒楼里见过的女子。”

毕竟这样美的姑娘,是很少得见的。

萧云征出门前卖个关子,其实心中安排好了一会儿到京中落星楼上赏月,可夏灵难得一见夜间热闹,一路都觉新鲜,连茶水都想尝尝有何不同,便歇脚在此。

这会子忽然出声,他顺着夏灵张望的方向望去,只见又是黎莺莺那张脸,东张西望鬼鬼祟祟,一瞧又是偷溜出宫。

还没等萧云征开口,黎莺莺好似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眼神一对过来仿佛见着恶鬼一般,花容失色丢碗窜逃,大概是生怕萧云征扭脸便唤侍卫追上去。

“她不是公主么?”夏灵依稀记得萧云征说过,按理说天下臣子为皇家所用,她又极为受宠,对个臣子呼三喝四也未尝不可,怎么……就怕成这样?

此话一出,萧云征面色立马有变,好像十分难以启齿似的。

“难道你们?”夏灵见萧云征不欲解释,可又实在想探个究竟,借着茶桌就将手腕上鳞片取下,“你不愿说也无妨,我算个七八成再与你对对真假。”

见夏灵又要摆弄,萧云征才抬手按住她的,俊脸撇过眼神复杂,面上明暗不定:

“我说便是。”

“洗耳恭听。”

“先前说过,她极得圣上宠爱,一到年纪就预备着安排亲事,但当初朝中无甚适宜婚配的男子,就……”萧云征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坎坷,“选中了我。”

“我只当战后召见封赏,谁成想是公主选驸马,更没料到她一见面就昏了过去,大病一月,从此圣山再不敢提嫁妹结亲一事。”

萧云征三言两语带过,夏灵脑中却是画面鲜活,稍一想就趴到桌上笑得眼睛眯起,差点要喘不过气。

本来嘛,征战沙场又不是什么美事,就算打了胜仗意气风发,那回来时也是面色黑如锅底,身上疤痕不断的,若再加上萧云征那冷厉眼神和认真时不苟言笑的脸,任哪个怀春少女见了大都会被吓得心有戚戚。

想必当时侍女哄乱圣上失色,萧云征亦是脸色变幻下不来台,与夏灵初见他时那副游刃有余笑意莫测的模样相较,她还是更想瞧瞧萧云征尴尬不已的情态。

夏灵笑了半刻,脑中忽然想过什么,大约是笑得脑子混沌没来得及细思便吐露出口:“不过……”

“不过什么?”

夏灵抬起头,将萧云征那张脸仔仔细细打量个干净,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即便是黑如锅底,也不减姿色嘛。

起码肯定比那毫无血色纸人还魂的连语祁俊上许多。

“不过你这般俊朗,”夏灵专注地望,眼中黑白如棋子,棋子清如水,“公主怎么会晕过去呢?”

必然是他表情骇人煞气遍身。不过这句夏灵就不敢说出口了,只得喝下一大碗茶水,把它咽进肚子里。

月色浮动,水光潋滟。

萧云征心头似有清风拂过,有几分后悔起对她的冷言冷语起来,虽说一共也未曾轻慢几句,可夏灵怎么说也不过是个才从书院出来的姑娘,何必如此苛待。

“她瞧不上你,却与那连语祁一见钟情,好古怪的口味。”夏灵有种自家调皮捣蛋狗厌猫烦的弟弟居然喜得天仙的错愕,“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萧云征这才忽然想起,连语祁不就是那位在酒楼里与黎莺莺共宿一室的少年,瞧公主这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再到圣上面前撒娇耍赖,恐怕亲事是非结不可。

于是他的眉头又紧锁几分,叹息道上有公主下有尚书,只余探花之位还得一争。

他这么一叹,夏灵也不禁沉闷起来,萧云征倒见不得她气馁一般,唤她起身。

“去哪?”

“登高,望月。”

落星楼建于山间,竹影水迢,丝弦幽幽,是清净雅致。

好在山体与楼层也不算太高,夏灵没爬得气喘吁吁便到了高台上,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圆月如玉盘,似乎触手可及。

偌大天际也不过月华的幕布,五色流转之间,好似真能望见嫦娥起舞玉兔捣药。

这是京城,所以有这样高的山,这样高的楼,即便是青云端也近在咫尺。

萧云征站在月华之下,冲她扬唇而笑:“以此当赔礼,如何?”

夏灵胸中沉闷也给月光驱散:“我原谅你了。”

不过萧云征想让夏灵看见的,不只是月色动人。

夏灵顺着萧云征垂下的眼望去,落星楼之下一侧是秦楼楚馆熙熙攘攘,一侧是书院学堂灯火通明。

一边是门阀世家轻歌曼舞,一边是寒窗书生苦读争先。而萧云征和她就立于两派之间,如湖心一岛孤苦无依,又最近天际得天子青眼。

连语祁说昭武侯起势,萧云征纳门生征才俊,无需多言,一切都清晰明了如泾渭分明的棋局,两势争斗愈烈,唯有从中调和才下得长远。

萧云征不作言辞,却是良苦用心。

她凭栏远眺,低声道学生谨记。

“此次科考,至关重要。”萧云征收敛起笑意,轻轻蹙着眉,遥望秦楼楚馆学堂书院之外的农田市井,“若世家得势,必定再征赋税再削民生,各个要端起贵人做派,百姓死活与他们何干。”

若是相反,又难保寒门之派趁机报复施压,将科举取士的路子尽数握于手中,此后书生再想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姓名,谈何容易。

所以萧云征才那么亲力亲为,迫不及待地去寻一个身份特殊到足以争取圣眷威望的角色,在朝中波云诡谲里建座落星楼,方能俯瞰全局定庙堂。

她思索至此,不由觉得心中一动,萧云征看似是为争声名夺权力,可所做之事所求之物,却并非只为权势在手利欲熏心,就如同那颗尖利毒牙之上本就是他柔软耳垂。

萧云征要布下的棋局太宏远,夏灵是萧云征步步为营的棋子,只能稳扎稳打开疆拓土,否则一朝溃败高楼倾塌,便会瞬间给下边的汹涌潮水淹没。

“侯爷既答应送我上青云,”夏灵拱手行礼,句句坚决恳切,“学生也定守诺如初,为侯爷所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云征失笑:“又不是打仗,我要你肝脑涂地做什么?”

夏灵心想说书戏文里效忠不都是这么几句词吗,表表忠心罢了,萧云征还较什么真。

不过他展眉舒颜的笑意更添姿色,倘若萧云征相亲时能做出这副模样,也不至于将公主活活吓晕过去。

“反正侯爷都说了,是做你的棋子嘛。”夏灵笑笑,“那不肝脑涂地了,我为侯爷提子夺气,这总可以。”

萧云征说这也不急,夏灵奇怪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楼上厢房已备上酒菜,正好登高疲累后腹内空空无一物,当然得好好饱餐一顿。

酒是钗头凤,菜是御厨手笔,夏灵感叹萧云征这人还挺会疼惜自己的,衣食住行样样精细,自己尚未得功名,倒也算得沾几分官威徒享清福。

酒过三巡,夏灵想着自己进宫也是为多探听些身世消息,萧云征又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也没了身份暴露的后顾之忧,索性将自己已知的身世与他说了,问萧云征是否得知一二。

“我还以为你……”萧云征讶然,“原来你连自己父母也不得知晓,难怪执念上京寻求什么豢龙的消息。”

“我先前也怀疑什么豢龙术法是不是编的,可书册里的法子又的确管用。”夏灵苦恼,“只是谁写的书,谁弃我于竹林,一概不知也无从问起。”

萧云征接过夏灵手中书册,翻看一轮,那些术法他是看不明白,可最末页上盖的一个闲章,却有几分眼熟。

夏灵觉察到他眼神停留,期待问道:“怎么?侯爷可是有发现?”

“只是有些眼熟,要说来历——”萧云征叹道,“我并非京城人士,而是早年流离失所父母早亡,参军立功后方才在京城站稳脚跟,因此这京城事端朝中风云,也不过比你熟知一二罢了。”

“不过本侯可以替你多留心打听,至于能否查出就不得而知了。”

萧云征说得委婉,但夏灵还是感激谢过,再信誓旦旦答自己一定认真备考,即使状元榜眼早有预定,她也要争个探花郎当当。

全然不知酒足饭饱醉意熏熏后,萧云征回到书房将记忆中的闲章模样一笔一笔画下,将它交到侯府暗属手中。

男人眸中晦暗不明,身上尚有酒气,神志却清明得很,似乎那两壶钗头凤对他没有半分作用:“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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