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最后的意识,在感官被无限拉长的诡异体验中,挣扎着捕捉着生命尽头的每一个细节。
那刺目的白光,并非一闪而过,而是如同慢镜头般,一寸寸侵蚀着他的视野。先是挡风玻璃外那辆失控货车的狰狞车头,以一种近乎优雅的、无可阻挡的姿态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金属栅格上斑驳的锈迹与泥泞都清晰可见。紧接着,是玻璃承受不住巨大压力,迸发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纹,每一道裂纹的蔓延轨迹都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折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与货车刺眼的远光灯,仿佛在他眼前炸开了一朵璀璨而致命的水晶花。
声音也变得扭曲而富有层次。先是轮胎与地面绝望的摩擦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随即被一种更加沉闷、更加本质的巨响覆盖——那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最野蛮、最直接的对话,是结构件扭曲、断裂、嵌合在一起的毁灭交响乐。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却又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咚咚声,以及喉咙深处因极度惊骇而未能发出的、短促的吸气声。
物理的冲击感接踵而至。安全带瞬间绷紧,像一条烧红的铁箍,狠狠勒进他的肩胛和胸膛,巨大的惯性力量试图将他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又被这最后的束缚强行拽回。他能感觉到自己内脏的位移,胃部猛地顶到膈膜,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颈椎承受着鞭挞般的力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不是电影里轻飘飘的“嘭”一声,而是一记沉重、干燥、充满火药味的闷雷,狠狠砸在他的面部和胸前。粉末状的滑石粉弥漫开来,混杂着硝烟的气息,呛入鼻腔。
然而,所有这些感官的爆炸性输入,都比不上左侧肋下传来的那阵湿暖的、剧烈的颤抖,更让他魂飞魄散。
“龙猫……”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炸开,带着无尽的恐慌与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想转头,哪怕只是看一眼,确认它的状况。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艰难得如同推动山岳。他的脖颈肌肉僵硬,仿佛被无形的水泥浇筑,每一次微小的尝试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拼命地向左侧瞥去。
视野的边缘,那一抹熟悉的、蓬松的雪白,他每天清晨都会细心梳理的毛发,此刻正被一种迅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所浸染。那红色如此浓烈,如此不祥,像打翻的油漆,肆意地污损着最纯净的画布。白色与红色交织,构成一幅残酷而绝望的图景。
龙猫。他的龙猫。从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将那个毛茸茸、怯生生的小家伙从宠物店接回家,到现在它已经快十岁,成为一只稳重而依旧粘人的大型犬,近十年的时光如水般在他脑中流淌。它参与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陪他熬过无数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用温暖的体温驱散孤独;在他终于获得晋升,踌躇满志时,兴奋地围着他打转,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分享他的喜悦;在他因人际关系或工作压力感到疲惫沮丧时,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用那双纯净的、毫无杂质的棕色眼睛望着他,仿佛在说“没关系,还有我”。
它不仅仅是宠物,它是家人,是伙伴,是他冰冷高效的行政生涯背后,唯一不加掩饰的柔软与温情。他记得它小时候拆家时的顽劣,也记得它学会第一个指令“握手”时的得意;记得它第一次生病,他彻夜不眠守在宠物医院的焦急;记得每个周末,他们雷打不动的公园散步,它在草地上奔跑撒欢,像一团滚动的雪球,阳光在它毛发上跳跃,闪烁着金色的光晕。
它本该在温暖的家里,在它柔软的狗窝里,安详地度过晚年。它不该经历这样的恐惧和痛苦,不该被这肮脏的、带着铁锈味的红色所吞噬。
他能感觉到它身体的颤抖,细微而频繁,像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那颤抖通过他们紧贴的身体传递过来,比任何撞击都更让他感到疼痛。它精心打理过的毛发,总是带着阳光和宠物香波的味道,此刻却混杂了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它喉咙里发出的,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不再是平时撒娇或讨食时那种软糯的声音,而是充满了痛苦、恐惧和不解。那双总是盛满依赖与快乐的棕色眼眸,此刻正努力地望向他的方向,里面倒映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以及一种动物本能的、对疼痛的恐惧和对主人为何不保护它的茫然。
它在问他:“为什么?主人,为什么这么痛?你为什么不动了?”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坝。视野开始摇晃、模糊,边缘泛起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听觉也在远去,世界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龙猫那越来越微弱的呜咽声,像一根冰冷的、越来越细的丝线,牵着他最后一点清醒。
对不起,龙猫……是我不好……是我选了这条路……是我没系好你的安全带……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无尽的悔恨、愤怒、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意识。他试图抬起手,想要最后抚摸一下它,哪怕只是指尖触碰到一点熟悉的温暖,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消失了。他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左侧那小小的生命之火,正在随着温热血液的流失而迅速熄灭。
那根连接着他们之间最后感知的丝线,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带着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一半的剧痛,林启的意识,彻底沉入了冰冷、虚无、永恒的黑暗。
对于龙猫而言,世界的构成简单、纯粹,且以林启为绝对的中心。
它的宇宙诞生于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却最终将它带入温暖家庭的宠物店。第一个将它抱出笼子的人,是林启。从此,它的世界便围绕着他旋转。林启的手指,是梳理它毛发时最温柔的触感;林启的声音,是呼唤它名字时最动听的旋律;林启的气息,是混杂着淡淡皂角香、偶尔带着疲惫,却永远令它安心的味道。
它的时间感是模糊的,但记忆的碎片却由强烈的感官体验构成:清晨公园里带着露水的青草气息,踩在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追逐松鼠时风掠过耳边的呼啸;家里柔软地毯的触感,阳台上晒太阳时暖融融的温度,以及它最爱的、被林启藏在手心让它嗅闻寻找的零食香味。还有那些情绪——被独自留在家中的短暂焦虑,在门锁转动瞬间爆发的狂喜,被训斥时耷拉着耳朵的委屈,以及被抚摸、被拥抱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满足的咕噜声。
它不理解人类社会的复杂,不懂林启每天早出晚归是为了什么,但它懂得他的情绪。它能从他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判断出他今天的疲惫,能从他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感受到他的烦恼,然后,它会走过去,用脑袋蹭蹭他的腿,或者直接把前爪搭在他的膝盖上,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直到他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伸手揉揉它的头顶。这是它表达爱意和安慰的方式,简单,直接,毫无保留。
所以,当那辆失控的货车,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拖着刺耳的噪音和令人不安的闪烁光芒,从侧面猛冲过来时,龙猫并不完全理解那是什么。它有限的认知里,没有“车祸”这个概念。但它拥有动物最原始、最敏锐的危机直觉。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足以威胁到它世界核心的恐怖。
在那一瞬间,它的大脑里没有权衡利弊,没有恐惧自身。它唯一的本能,就是靠近林启,保护林启。它不明白金属撞击的物理原理,它只知道,主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它应该守护的地方。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是向后躲闪,而是向前、向左侧挤去,试图用它毛茸茸的、相对庞大的身躯,尽可能多地遮挡住林启。这是它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全部的保护方式。哪怕只是挡住一点点视野,分散一点点冲击,也好。
然后,是它短暂狗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巨大的力量从侧面袭来,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它的肋骨和内脏上。骨头碎裂的感觉清晰得可怕,伴随着内脏被猛烈挤压、撕裂的钝痛。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口鼻和身体内部涌出,迅速带走了它的力气和体温。它想叫,想像以前被不小心踩到尾巴时那样,发出尖锐而委屈的哀鸣,向主人寻求安慰和庇护。
可它的肺仿佛被压扁了,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嘶哑的、带着血沫的呜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胸腔,带来新一轮的剧痛。视野开始晃动、模糊,原本清晰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晃动的色块和光影。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世界突然颠倒、破碎?为什么那熟悉的车厢变得如此扭曲陌生?为什么身体不再听从指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疼痛?
它努力地、艰难地抬起头,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耗尽了它残存的所有力气。它用湿润的、已经开始失焦的鼻尖,蹭了蹭林启垂落的手背。那双手,曾经无数次抚摸它,喂它食物,扔出它最喜欢的球。此刻,这双手却冰冷、僵硬,没有任何回应。
为什么主人不动了?为什么他不像往常一样,在它害怕或疼痛时,立刻抱住它,轻声安慰它“没事了,龙猫”?为什么他不摸摸它的头,告诉它这一切都会过去?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层的恐惧,超越了□□的痛苦,攫住了它。它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与寂静,无法理解主人的“缺席”。它唯一的依靠,正在离它而去。
视野越来越暗,林启的身影在它眼中渐渐涣散,变成模糊的轮廓。身体的感觉正在迅速流失,寒冷如同潮水般从四肢向心脏蔓延。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比被独自锁在家里时还要可怕千万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它用尽最后一丝源自本能的、对爱与被爱的渴望,伸出舌头,轻轻地、极其短暂地,舔舐了一下那冰冷的手指。
这是它表达爱意与依赖的、最终极的方式。是“我在这里”,是“我很痛”,也是“我依然爱你”。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没有梦,没有感知,只有一片虚无。它那简单而纯粹的灵魂,带着对主人的无限眷恋,带着未能完成守护职责的茫然,以及那最后一下舔舐所凝固的爱意,跟随着林启破碎的意识,被抛入了时空的乱流,沉入了同样的、未知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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