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一向与君临的夜晚无缘。

鹰巢城则相反。

即使城堡里住满芳龄少女，每当舞会停歇夜幕降临，孤寒与死寂又重新夺回对这座山巅孤堡的控制。

雷妮拉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拢了拢披风，压下面色，示意伊利克爵士开门。

几乎在接锁的瞬间，木门就被强风猛然吹开，弹到骑士的铠甲上，发出一声闷响。

灯火疯狂跳动，伊利克爵士急忙将提灯掩在身后，雷妮拉这才看清牢房的布局。

鹰巢城的天牢完全从峭壁凿出，临渊的一面更没费心建造墙壁，甚至刻意将地板造成微向外倾斜。

关押在此的囚犯不但要承受永不止息的山风，寒冷，烈日，或雨雪的折磨。哪怕睡着了，也要时刻担忧。一个翻身就会让他们滚过地板边缘，跌下几百尺的峰峦，摔成齑粉。

这无疑是场无穷尽的折磨。

雷妮拉听说，很多囚犯在最终处决前就先疯掉了。

拉里斯·斯壮却异常平静。

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抬起头，缓缓说：“公主殿下，您终于来了。”

拉里斯扯了下嘴角，“您也看到了……结霜的地面很滑，我的腿又不中用，恕我站不起身，不便行礼……还是请您直奔主题吧。”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雷妮拉俯视着他，即便到了这一刻，她还是看不懂拉里斯。

拉里斯这次真正笑了：“不得不说，公主殿下让我刮目相看。从您得知汤姆的死到现在也没几天，我没想到您能想出这么周全的计划。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漏洞，最不合理的地方——”

他微眯起眼，“我怎么可能连续两次用同样的方法杀人？那样岂不是破坏了仅有的乐趣么？”

“就算用，也不可能被人发现。”拉里斯的语气甚至有些气恼。

“乐趣？”雷妮拉皱眉，“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

雷妮拉早有准备，与拉里斯的对话依然让她深感不适。这根本是个疯子，无法以常人的思维揣度。

但同时，雷妮拉也感到轻松。

无论是为了权势，为了情感，还是为了信念（假如拉里斯有的话），又或者像拉里斯自己所说，为了乐趣……她都无须纠结拉里斯的目的。

她要做的不过是消灭他。

像扫清眼前的一只苍蝇那样，消灭拉里斯·斯壮。

“当然不，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罢了。”拉里斯看着她，目光多了几分探寻，“倒是公主你，你杀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我思来想去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很好奇。”

“能引起你的兴趣，我很荣幸。”雷妮拉不准备让拉里斯掌握主动，“我为何针对你？如果你愿意配合一些，主动从那边跳下去，我就告诉你原因，你看行吗？”

拉里斯一怔。

两世加起来，雷妮拉唯一一次见到拉里斯无言以对，这让她心情转好了一点。

拉里斯很快意识到，雷妮拉在捉弄他，自嘲笑笑：“反正我活不过今夜，如果公主能实言相告，就当我是自愿的吧。”

雷妮拉心中恶意翻滚：“是么？真可惜我反悔了。我的原因，你还是去地狱里慢慢琢磨吧！”

说完，雷妮拉转身离开，吩咐伊利克爵士说：“动手吧，叙拉克斯已经不耐烦了。”

片刻之后，她听到悠长的龙吟。

叙拉克斯吃饱时，总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雷妮拉也舔了舔嘴唇，好似也尝到了鲜血。

复仇原来是这般滋味，没有她预想中的甜美，而是……

“都结束了？”一个声音打破雷妮拉的思绪。

简妮·艾林站在楼梯上，身披淡蓝睡袍，像个纯洁的天使，言语却很犀利：“这下你可满意了？”

雷妮拉点头，又摇头，反问道：“阿诺德死的时候，你感到很满足吗？”

蓝眸闪烁了下，简妮直言：“满足……好像也没有……”

“这又不一样嘛。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在期待他死了，在我头脑里早已给他安排了无数种死法，也设想了无数种自己的应对方案。所以等事情发生时，震惊我的不是他死，反而是你的举动。”

简妮盯着雷妮拉：“可你不同，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何要对付拉里斯——并不是说我想知道，而你现在看着……真的状态很糟。”

“是啊，”雷妮拉没再逞强，而是轻轻抱住了简妮，“说实话，我感觉糟透了。真的很累，非常累……为什么世上的事，总不能顺理成章呢？”

拉里斯死了，一部分的雷妮拉也随之消逝。

归于血火之中的前世。

而拉里斯的死还只是第一步。

简妮拍着雷妮拉的肩膀，动作轻柔，嘴上却说着残酷的真相：“大概因为神明并不偏爱你，你心里也明白这点，所以不敢将一切交付给命运。”

雷妮拉环着简妮脖子，试图找到一点力量：“嗯……”

这一瞬，她终于像个十四岁的少女了。

简妮放软了语气：“真正难的还在后面呢。不过今晚就允许你听一支摇篮曲，好好睡一觉，做个王冠自己落到脑袋上的美梦吧。来我房间吧，草药茶和竖琴都准备好了。”

……

伊耿历111年，“国王之手”莱昂诺伯爵的次子、国王的审讯官拉里斯·斯壮被指控诱杀阿诺德·艾林爵士，又因身体残缺不能适应鹰巢城天牢，在等候审判期间跌落山谷意外身亡。

至少艾林谷对外放出的消息是这样说的。

这事听着离奇，但鹰巢城女主人简妮·艾林给国王和莱昂诺伯爵分别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表示愿意赔偿莱昂诺伯爵的损失。

为她作证的不但有艾林谷的贵族，还有与拉里斯·斯壮同行的骑士们和雷妮拉公主本人。

公主似乎被吓坏了，在给国王的信中，她的口吻十分惶恐：

“……亲爱的父亲，我真的不明白，七神怎么会坐视这样的悲剧发生……阿诺德·艾林爵士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他舞蹈时的风采，我至今难忘……愿他的灵魂安息。”

“拉里斯……拉里斯在护送我的途中很尽责，至于那件事……他们说他杀死了男仆汤姆，不过那时我去了北境，不太清楚内情。伊利克爵士不会说谎，但我不懂拉里斯为什么要这么做……”

“……拉里斯的死是个意外，却让我们再也问不出更多了，一切都晚了。简妮都气哭了，狠狠惩罚了天牢看守。事后我去现场看过，鹰巢城的天牢的确很容易滑落，我不禁同情那些囚犯。”

“……愿七神指引我们，早日平息这场风波。请替我向莱昂诺伯爵致以哀悼，还有，父亲我爱您，爱您，爱您……”

公主出巡明明是件愉快的事，却遇到这样的不幸，韦赛里斯国王很同情女儿的遭遇，也推己及人的，同情起和女儿同龄的简妮·艾林。

他反复读了众人来信，出面劝住了因愤怒而想要辞职的莱昂诺伯爵。

不过，城门守卫没能拦住伯爵的长子，让哈尔温爵士冲出了君临。

当雷妮拉向简妮告别时，哈尔温·斯壮爵士已经集结了赫伦堡的封臣，越过三叉戟河，向明月山脉进发。

奔流城的徒利公爵与国王立场一致，一直在尽力调和，希望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可是，很多河间地贵族或因同情斯壮家，或因以往与谷地的纠纷，选择加入哈尔温的队伍。

所以，简妮·艾林亲切拥抱雷妮拉时，却在她耳边低声说：“给我摆平他们。若有任何摩擦，给谷地造成的损失都算在你头上。”

雷妮拉苦笑。

简妮·艾林是算账的天才，名义上由简妮送给斯壮伯爵的赔礼，当然也是从雷妮拉口袋里掏出来的。

这回雷妮拉是真没钱了，以至于她接连几天都在做突发横财的梦，甚至有一次梦见又嫁给了瓦列里安家族，婚礼上她亲吻的不是兰尼诺，而是金子……

想远了……雷妮拉回过神来，真诚对简妮说：“谢谢你，为了……一切的一切。”

简妮敛起笑意：“雷妮拉，如果我没有肩负守护艾林谷的责任，我也许可以更支持你，成为你忠诚的朋友。”

雷妮拉调皮地眨眼：“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

骑龙越过明月山脉时，雷妮拉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畅快。

不管怎样，拉里斯·斯壮死了！永久成化为艾林谷的尘土，再也不能和她为敌了！

“他死了，而我和你还活着。”雷妮拉贴在叙拉克斯坚硬的皮肤上，“我们会一直活下去，活得比他们每一个人都长久。”

雷妮拉对自己说，哪怕树立新的敌人，也是值得的。

尽管这个人是她最不愿意为敌的人。

距三叉戟河不远的地方，帐篷沿国王大道随意搭建，斯壮家族的白底三色旗迎风飘扬。

雷妮拉叹了口气，催龙下行。

地面的人群很快发现了她们。

雷妮拉刚降落在地，就听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说：“你来了。我是不是应该欣慰，迎接我的是你，而不是艾林谷的军队。”

雷妮拉心口一窒，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哈尔温……爵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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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ter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