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陨落

春寒料峭,天气时暖时寒,这样的时节,体弱之人最是难熬。王殷之终是没撑过去,为魏国操劳半生,鞠躬尽瘁,他的大限已至。

这一次是真的病危,也是真的临终托付,弥留之际除了自己的夫人和儿孙,他最想见的便是是王戬和刘婉。

王戬跪在床前握住了义父的手,眼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流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刘婉看向老人,他窝在床被之中,面色灰白干枯,好似一株枯槁的朽木,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然而,饶是老人气若游丝,却依旧撑着一口气向王戬道,“我死之后,北地再无人能护得住你,你必须立即返回梁国,若你的身世被人发现,将会召来灭顶之灾。”他的口气沉重,讲上几句便要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了好一会儿。

王戬听到这里,更是泪如雨下,情难自已,呜咽着声音答应。

王殷之又拉过刘婉,“好孩子,你一定要将王戬送回建康。”

刘婉重重地点点头。

王殷之接着道,“你们此行回去,老夫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托于你二人。”

王戬声音颤抖,“义父请讲。”

王殷之缓缓道,“自社稷沦丧,百余年来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北方一统,民生安定也不过一二十年,然而这场浩劫远未结束。”

“天下归一的前提是万民归心,你们在北地闯荡一年,可看清了当今天下的形势。汉人、氐人、羌人、鲜卑人、匈奴人...中原的各族之间,还有尚未消弭的隔阂。汉人对世族拱卫的南方朝廷还心存期盼,各胡族裂土称王之心仍旧不死。”

“我这一去,无人劝谏圣上,定会有人怂恿魏帝南下征伐梁国。这绝非明智之举,战事一起,便是各部族拥兵自重的由头!北地将再度分崩离析,南北都将被拖入战乱,天下大乱再起,届时必将生灵涂炭!”

咳咳咳,王殷之直咳得面色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所以,你们一定要阻止这场战乱!回到梁国阻止魏军南下,阻止北地心存异心的胡族拥兵起复。只有各族归心,方才是天下归一的时机。”

王戬和刘婉应诺,王戬,“义父的嘱托戬心中已明白,请义父放心,儿一定不负义父所托。”

一口气讲了太多,王殷之虚弱地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缓了好半晌后,他眼中突然散发出奇异的光芒,仿若烛火燃尽前拼尽最后之力放出炽盛的光,缓缓张口竭尽全力说出每一个字。

“尤其是慕容敦,此人...不可...不防...”他最后的一丝精气被自己殚精竭虑地榨光,眼中的光渐渐微弱,缓缓闭目,拉住王戬的手骤然松了下来。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这位为中原大地操劳半生的人,终于放下他心心念念的万里江山,离开了人世。

刘婉在家时,常听人说,二十多年前北方异族相残,人命贱如草芥,也不知哪一天会怎么死,病死、饿死、被杀死。朝不保夕的世道,人开始吃人,男的吃女的,大的吃小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可百姓还不如刍狗,连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原地等死。

他们终于盼来了救他们的人,刀兵渐息,胡汉同治,百姓过上了安生日子,不再没有吃的,不再担忧烧杀抢掠,稚子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老人可以颐养天年。

刘婉看向床上之人,她印象中,师公是高大魁伟的,可此刻却坍缩成小小的一具躯壳。

这世上本就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他不过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难逃生老病死。可就是这副凡人之躯,站在时代的滔天巨浪中力挽狂澜,拯救黎民于水火。虚妄的神祗永远不会护佑凡人,能护卫苍生的唯有我们强大的自身,华夏民族延续千年,那都是每逢存亡危急,有一代又一代如他这样的英雄人物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踏平混沌乱世。

刘婉握住腰间的龙雀刀,在那一刹那,这把长刀历经几百年,为守护华夏大地杀伐饮血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她终于领悟了华师父教导的话,‘刀锋所向,应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

冰川开始消融,却比寒冬更湿冷难耐。王戬和刘婉没有坐马车,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冷风透骨,潮冷刺肌。

刘婉见王戬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主动开口道,“师公临终前口中的慕容敦,我有印象。”

王戬,“是吗?”

刘婉,“我们在上党郡,风叔第一次接上你的时候,那时他带来九剑门的消息,师公最早注意到九剑门,便是九剑门曾替慕容敦父子传过信。当时听你谈论过此人,所以我一直记得。”

王戬,“此人本是前燕皇族,功高震主被燕帝忌惮才叛逃前燕投靠魏帝。他曾屡次挑唆魏帝南征,扬言要为魏国打前阵。义父说过,此人绝非甘愿久居人下之人,他不过是想借此掌兵,他一旦掌兵必将脱离魏帝的钳制。”

刘婉,“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王戬问,“是何事?”

刘婉,“你还记得天罗地网宗被破时,九剑门藏匿粮草和兵刃的三大仓库在何处吗?”

刘婉的提醒如一支羽箭瞬间击中王戬,王戬不由的心惊,“辽西、渤海和琅琊三郡,都是前燕的地盘。”

***

荣华布庄后院的一间房内,一块牌位被高高地供奉在香案上,宇文城一身缟素,神情肃穆,叩灵祭拜完毕,跪坐上拜壂,朝火盆内扔下一把黍稷梗。青烟袅袅而起,就像一缕幽魂,飘向门外,散入苍穹。

小院木门吱呀地一声开了,有人急切地奔了过来,来人正是长安城荣华布庄的掌柜,他朝宇文城行礼,“主上,刚传来消息,王殷之死了。”

宇文城侧头看向香案上的牌位,“嗯,知道了。”

布庄掌柜,“那位刘娘子来了布庄,说想找主上,主上可愿见她?”

宇文城,“你将她带到前院去,我出去见她。”

刘婉已有七日未见到宇文城了,上次见他是在她杀了阳春那日。他总是在她人生最关键的时机赶到,这一次她不用他出手相救,但她看见他站在不远处,满脸震惊与悲愤。良久,他缓缓走到她面前,扔下一句,“原来你自始至终都未信任过我。”便拂袖而去。

此刻坐在对面的宇文城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再不复往日的温和从容。只是默不作声地烹茶,斟茶,这种默然更像一种无声的对抗。

刘婉小心翼翼地开口,“听说那日你去公主府找过我,想必你已知晓,先前我对你有所隐瞒。这段时间以来,你一定很生我的气。”

宇文城抬眼看她,视线落在了她脸上那道疤上,“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吗?”

刘婉抬手轻轻摸了摸涂了伤药的地方,“好些了,多谢你的关心!”她接着道,“这次来,我一是想跟你道歉,二是想跟你道谢,最后还想跟你道别。”

听她言罢,宇文城心头一痛。

刘婉,“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你救过我很多次,你的恩情我会铭记在心。许多事我瞒着你,实在是迫不得已,麒麟密使执行任务,不能随便对别人透露,希望你能体谅。”

“阳春太强大了,他要杀我们,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有所防备,仍然被他的琴音迷晕。那时我们又在三公主眼皮底下,她又是全心全意地向着阳春,为求自保,我不得不假装有事。”

“其实不仅你不知晓,连银铃和小煞也不知晓我是装的。到了围猎他那一天,我才叫上他俩去打架。”

宇文城僵硬的神色微微松动,“你今天来跟我告别,你要去哪儿?”

刘婉沉吟片刻,单刀直入地道,“其实,我是梁国人。”

宇文城目中露出一丝惊讶。

“我的父亲是襄阳郡郡守刘固。”

宇文城的震惊不是一星半点,他心中多了很多疑问。

刘婉,“你放心,我并非梁国的细作。来到魏国,遇见王戬,成为麒麟密使,都是机缘巧合。王戬是真正的麒麟密使,我这块牌子是别人的,我只不过替他送样东西,却意外撞到了九剑门的手里。当时九剑门借龙雀刀生事,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卷了进来。”

“那时,我又为逃避嫁人刚从家中跑出来,心想反正没地方去,不如闯一闯,就这么走到了现在。”

宇文城露出了然的神色。

刘婉,“一个梁国人,而且是襄阳郡郡守刘固的女儿,在王殷之麾下做了麒麟密使,此事一旦被人揭破,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所以,我有许多事不能轻易对别人讲,包括小煞和银铃。也对你非常抱歉,很多事瞒着你不能明言,希望你别介意。”

宇文城欲言又止,刘婉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又道,“至于为何能对王戬讲,因为王戬也是梁国人。”

宇文城震惊之余,恍然大悟,心中酸楚之感油然而生,苦笑道,“原来你二人才是同路人。”

刘婉并未辩解,“王丞相一死,麒麟密使将被取缔,我们都不能待在魏国。再则,离家一年,我也十分想念家中亲人,想回襄阳了。待剩下的事情料理完,我二人可能就要启程回去。我是来向你道别的,这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何时再有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宇文城看向她,眼中伤痛一闪而过。

刘婉,“另外,王戬也托我向你道歉。阳春才是真正的九剑门门主,他说他先前错怪了你,很对不起!”

今日这一波接着一波地让宇文城震惊不已,听到阳春才是九剑门门主这个消息,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刘婉,“你说得是真的?你们如何知晓九剑门的门主是阳春的?”

刘婉双眼澄澈,像一汪春水,亮悠悠地荡在人心间,她满脸真诚,“当日在王丞相别院,阳春亲口承认的,不止我一人听见。”

宇文城暗自松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是九剑门的门主。”

刘婉一脸希冀,“后日晚我们在平康坊的星月楼定了位子,一是为我和王戬践行,二来是为庆祝九剑门覆灭,你若是不介意,我想邀你一起来喝酒。”

宇文城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刘婉把想说的话都已说完,再找不到什么话开口,宇文城还在默默地斟茶。屋内一时静谧无声,两人尴尬地对坐半晌,刘婉只好起身告辞。

送走刘婉后,宇文城回到供奉阳春灵位的屋内,立在香案前盯着上头的牌位久久不语,连仆从来唤他用饭也不曾挪动。一直到日影西斜,暮色渐起,等来了阿翰。

阿翰从梁国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发现长老已仙逝,直哭得天昏地暗。阿翰原先是阳春收养的孤儿,阳春受恩人所托收宇文城为徒后,将他指给宇文城作随从。阿翰跟着阳春的时日比宇文城还要长,若非贵贱之分,阿翰其实是宇文城的师兄。

他强忍着悲痛问宇文城,凶手到底是谁,他一定要替长老报仇!

良久,宇文城开口,“是我之过才致师父殒命。”

阿翰不信,“是不是那小娘子杀的?主上才这样替她遮掩开脱?”

宇文城,“我劝过师父,让他别再去寻刘婉的麻烦,可师父不听。”

阿翰怒不可遏,将主仆尊卑的规矩抛诸脑后,质问宇文城的话脱口而出,“长老这么做又是为了谁?长老掏心掏肺难道不是一心为了你?”

宇文城有几分不悦,“当年阳春被追杀,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是我父亲救了他,并替他挡住了仇家。他为九剑门尽忠,算是全了我家的情谊吧。”

阿翰噎住,“九剑门无数人前仆后继的牺牲,在门主心中,难道他们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

宇文城沉吟,须臾道,“对他们的死我固然难受,走到今日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他们技不如人,刘婉的厉害远在他们之上。铁穆昆死后,我就劝过师父,此时应当蛰伏再伺机而动,当务之急是将刘婉收归己用。她杀了门内这些人,也可替代他们与我共谋大业!这才是上策!”

阿翰,“主上难道还不醒悟?她与我们是敌非友!根本不可能归入我九剑门!你可知她和王戬的身份?”

宇文城淡定地答道,“我知道,他们是梁国人,刘婉是襄阳郡守刘固之女。这岂不是更好,有了她,南北都会尽数掌握在我们手中。”

阿翰讶异,不知宇文城何时知晓了刘婉和王戬的身份,不过他旋即又道,“主上可知王戬是何人?为何有人要花重金杀他?”

宇文城一愣,当时没想到问刘婉,倒忽略了这个问题。

阿翰观宇文城颜色,猜到他并不知道内情,于是道,“他是梁帝第二子,出身于天下汉人心中的皇族正统,梁国的二皇子皇甫旭。”

虽然‘皇甫’这个姓因为近些年来的言情小说滥用而显得十分玛丽苏,但这个姓确实大有来头,和公孙、太史、司马、上官一样都源于前秦时期,最早可追溯至商周,都是由高阶爵位、官职名称演变而来的,拥有这些姓氏的人祖上都是达官显贵,十分有荣光。

另外说一下中国传统复姓,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源自中原华夏民族,例如皇甫、公孙、太史、司马、上官、欧阳、南宫、东方等等。

另一类源自周边民族,他们进入中原定居后传至中原,比如尉迟、令狐、独孤、宇文、慕容、长孙等等。其实从姓氏可以看出,隋唐时期这类姓氏特别多,皆是因刚经历了南北朝胡汉大乱斗后,迎来了民族大融合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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