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战争的缘故,坠星城和沃原城都在领地边缘设置了哨站,以便限制每日进入的流民。
既然已经决心舍弃故土以寻求生存,人们当然是不愿意原路返回的……何况,即使他们回去了,他们远去的家或许早就成为了一片焦土,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在这里安营扎寨。
此时已渐入黄昏,天幕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紫红色,像是皮下的瘀血,流民的营地里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热汤和酸奶酪的气味,夹杂着一点湿泥的咸苦。
不久前才下过一阵雨,石子路湿而滑,周围都是粘稠的泥水坑,来来往往的人们小腿上都是干涸的泥点。
萨拉菲尔起初还想着要避开泥水坑,但自从踩中一次陷阱就彻底不在意了:“沃原城也就算了,坠星城为什么要设哨站?那群老家伙,即使难民在城门外吃草根果腹都不会心软解开三神之盾的。”
三神之盾是位于坠星城境内的三座高塔,分别是“彭托丝塔”、“盖恩塔”和“乌诺塔”,每座塔都代表着一座神明。
三座塔的塔顶各自有一口秘银和宝石打造的时钟,只有在每年神明各自的神圣祭礼日才会敲响,蓝宝石代表彭托丝,绿宝石代表盖恩,钻石代表乌诺。
当三座塔的宝石钟同时亮起,坠星城外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魔法结界,只有拥有一定魔法资质的人才能进出。
“腓特烈陛下似乎下达了命令,不允许坠星城打开三神①之盾,以免妨碍从铁谷出发的援军。”桑丘叹息一声,“坠星城的人们都为此哀声载道,咒骂腓特烈陛下的决定。”
“无所谓,反正除了沙洲城,他从不讨南边人的喜欢。”萨拉菲尔不以为然,“坠星城没有属于自己的军队,隔壁和它相同命运的沃原城虽然用丰厚的待遇和精良的装备养了一群猪,也比没有要好,更不用说雅各布·卡文迪许比起领主更认可自己院长的身份,就算战火烧到坠星城边上,都没有黑荆棘学院的藏书馆重要,他治下的那群老绵羊们也就只会叫唤几声。而商店的老板们只会更高兴,附魔和炼金药水的进项能让他们腰包里的金狮子多到满出来。”
桑丘忧愁地说道:“这么看来,或许不打开三神之盾也是一件好事……”
萨拉菲尔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干嘛愁眉苦脸的?你暗恋雅各布吗?”
“不、不是的!”桑丘窘迫地回答,“我只是觉得……腓特烈陛下并没有许多人说得那么糟糕,我曾经过君驻城、黑岩城、沃原城和坠星城,最富饶的无疑是沃原城,那里的百姓也是最幸福的,但那更像是……从贵族们指缝里漏下来的幸福,但陛下和铁谷的塔利家,即使只能温饱,我也愿意相信他们已经把一半的幸福赠予了百姓。”
“说得不错。”萨拉菲尔点了点头,“那你不妨猜猜,人们更愿意选择哪一个?是从沃原城的贵族老爷指缝里泄出一点的金狮子,还是王室和铁谷赠予的半袋铜鹿?”
桑丘有些丧气地回答:“沃原城的金狮子。”
“错。”萨拉菲尔否定了他的答案,“分人——沃原城的百姓当然愿意为了一枚金狮子给领主老爷当牛做马,但铁谷决计不会如此,塔利的家徽虽然是狮子,但骨子里却是忠诚的犬,铁谷的百姓也是一样,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铁水,所以腓特烈根本不用担心南边的百姓爱不爱他,因为铁谷绝不退缩,有这样的底牌,他又何必去讨好那些墙头草?这点腓特烈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南境的百姓们难道是真心爱着前王室吗?只是坦佩斯特家族②愿意为了情妇举全国之力去迁就沃原城罢了,坠星城虽然很少涉政,但也算间接受益者。
以塔利家族和沃原城的旧怨,腓特烈执政后愿意让贝迪奇家继续当沃原城领主就已经是堪称羞耻的让步了,曾经与贝迪奇平分沃原城的埃布尔家族可是直接被赶走了,指望他能像坦佩斯特时代那样富养沃原城,比当初铁谷指望厄德二世给自己降税还要不切实际。
“受教了。”桑丘的语气十分惊喜,“没想到您对腓特烈陛下有这样高的评价。”
“谁会对他有高评价?别恶心我了。”萨拉菲尔感觉浑身汗毛直立,这个骑士虽然天性迟钝,但每每都能戳中她的逆鳞,“只是杰拉德·贝迪奇和他那帮自视甚高的贵族朋友们更低能而已,如果腓特烈更有才能,就不会颁布那种像是用脚写出来的法典了。”
如果说铁谷的百姓以铁为血,那么塔利家的人就是以铁而铸,宁折不屈……然而优秀的领主不必然是一个优秀的国王,腓特烈·塔利在即位后依然保持着曾经作为铁谷领主的行事风格,这种风格不一定适合统治一个国家。
桑丘看起来还想再说什么,这次萨拉菲尔抢先一步打断了他:“闭嘴,然后跟着我过哨站。”
桑丘乖乖地照做了,看上去正为自己惹恼了她而惴惴不安。
天啊,这个骑士,笨的时候像驴,倔的时候像牛,不安的时候又像小狗……萨拉菲尔真希望他能尊重一下自己的种族,像一头真正的鹿那样温顺且寡言。
在通过哨站之前,萨拉菲尔把小钱袋给了桑丘,让他去买点吃的。
她是一个普通人,不像某个鹿属的骑士那样靠野果和麦秆就能过得心满意足,她需要吃加工过的谷物成品,而不是干嚼小麦……这几天过来,恐怕连水边的食腐鬼③都比她吃得丰盛。
她看着桑丘走向一位摆地摊的老妪,一个细软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大人。”是一个小女孩,约摸八、九岁,枣红色的头发,脸上布满了雀斑,“您想买一点艾草吗?”
萨拉菲尔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从凹陷的眼窝看到干瘦的肩膀,女孩拿着一个编得很糟糕的草篮子,指甲里全是黑泥:“怎么卖?”
“两枚铜鹿,这些都是您的。”女孩腼腆地笑了,直到这时萨拉菲尔才发现她少了一颗牙齿。
“我给你三枚,艾草归我,再附带几句话。”萨拉菲尔将铜币交给她,“你是从沙棘镇过来的?”
女孩愣了一下:“您怎么会知道?”
“你的手链。”萨拉菲尔言简意赅道,“小神庙编织的手链才打这种简单的结,而且你手上的树藤还没有发黄,说明神庙离这里不远——说回正题,不提那些强盗和萨吉拉士兵,光是路上那些喜欢围绕着尸体打转的东西就够呛吧?你似乎不是和长辈一起过来的……”
“夜魇,夜魇的奔狼。”女孩回答,“在来这儿的路上,我们受到了他的帮助。”
“我们?”
“我和弟妹们,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女孩咬了一下嘴唇,“萨吉拉的坏人杀死了爸爸和妈妈,还要把我们抓走……”
“然后你们遇到了夜魇的奔狼。”萨拉菲尔拨了拨钱袋的细绳,余光瞥了一眼正在采购食物的桑丘,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撞到了他的腿,“两枚铜币,把事情完整地说给我听。”
说罢,萨拉菲尔看着女孩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充满了迟疑。
“放心,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旅人,喜欢听一些浪漫的奇幻故事。”她扯了扯嘴角,不确定这个笑容是否亲切,管他呢,“而你的夜魇……既然你说他打败了萨吉拉的士兵,说明他很强?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性,你无需担心我会对他做什么。”
女孩狐疑道:“可您看上去至少有五英尺九英寸……”
“并且手无缚鸡之力。”萨拉菲尔打断了她,“听着,小姑娘,几句话换两枚铜鹿,这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买卖。”
“……好吧。”女孩说,“但我知道的并不太多,那时突然有很多黑色的狼从影子里跑了出来,然后咬死了那些士兵,狼也不像真实的狼,它们也是影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可以撕开人的喉咙。”
萨拉菲尔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桑丘——骑士似乎在安慰哭泣的男孩,老妪站起来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神情亲昵,似乎是亲属。
“你刚刚说的是‘他’,所以夜魇是一个人?”
“我没有看到他本人。”女孩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但夜魇开口说话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为我们指明了一条安全的路。”
萨拉菲尔点了点头,将两枚铜鹿抛进她的篮子里:“归你了。”
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离开时的步伐像一只小鹿,轻盈灵动。
萨拉菲尔刚这么想道,背后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她的骑士,一头真正的鹿,走起路来却像是滚动的岩石。
“阁下。”桑丘说,“我买来了几块麦饼,还有一小块肉派……您手里的是艾草?您喜欢艾草吗?我马上去摘一些给您。”
“先别管我手里的。”萨拉菲尔说,“你的钱袋还在吗?”
桑丘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间,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慌乱取代:“怎么会?我……刚刚……”
“刚刚那个小男孩撞到你的时候偷走的。”萨拉菲尔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祖母和孙子合伙作案,男孩偷走钱包,大声哭泣,老人负责安慰和道歉,让你无暇顾及到钱袋的事。”
“为什么……”桑丘没有说完,或许心底已经知道了答案,“我很抱歉。”
“你干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萨拉菲尔啧啧道,“离家大半年,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
“……见过。”桑丘苦笑了一声,“只是我太过驽钝,从不长记性,可惜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
“有什么好辜负的,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只给了你小钱袋?”萨拉菲尔不以为然地回答,“里面也就四十二枚铜币而已,丢就丢了罢。”
“您知道我会被骗?”桑丘有些失落,但还是乖顺地回答,“……确实,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取得您的信任。”
“我谁也不信任,只信任‘现实中什么狗屎的事情都会发生’。”萨拉菲尔冷酷地回答,“有时事实就是如此,一厢情愿的热情无法融化冰冷的心,付诸多少的努力都得不到回报,想要挽救的人终究会步入死亡……”
“阁下……”
“不要‘阁下’我,我可没有给你上课的打算。”萨拉菲尔满脸不快,“倒不如说,和别人讲一些大道理是最让我厌烦的事,绝大多数时候我只需要嘲讽而不负责解释——自从遇上你,我这几天给别人讲的道理简直比过去这小半辈子都要多!”
桑丘斟酌了一下词句:“请原谅我的愚钝,我本以为您是打算借这件事让我得到成长……?”
“谁要管你成不成长?记吃就记吃,记打就记打。”萨拉菲尔没好气地把艾草往他怀里一塞,“拿好,这些就是你之后几天的口粮了。”
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
心里有一个声音对着她捧腹大笑——你用五枚铜币买了一打没用的野草!
①三神:天空之神乌诺,海洋之神彭托丝和大地之神盖恩。三神的形象在不同的国家也有差异。大陆国家的奥罗拉境内一般认为乌诺为男性,彭托丝大部分情况为女性,盖恩全为女性;而格雷格这样的海洋城邦国家,乌诺为男性,彭托丝两种性别的神像都有,盖恩无明显性别。
②坦佩斯特家族:奥罗拉的前代王室,史称风暴王朝。
③食腐鬼:以腐烂的东西为食(不仅是死尸,也包括酸臭长毛的食物和河里繁衍过多的藻类),会攻击体型小于自己的人类,由于是本世界的清道夫,虽然是魔物,但只要不离人类的群居地太近就不会被清剿。
④艾草在这个世界有点类似老滚5里的蓝山花,你说它毫无用处,它倒也可以作为炼金的材料,但你不会特地去店里花钱买蓝山花,因为它太常见了哪儿都能看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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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萨拉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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