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炮不一定就是安全的,也不全是哑的,孩童的小手在灰堆里扒拉,稍不留神就是一声突如其来的炸裂。
轻则划破油皮流血,重则伤筋动骨断手断脚,为此丢掉小命的也不在少数。
小童顽劣,严令禁止呵斥不起丝毫作用,背地里反而越发想方设法寻摸。堵不如疏,不若大大方方由大人陪着一起寻找,兴许能防范于未然。
陈氏摆放好碗筷,杏娘给家里两个爷们倒满酒杯,老两口坐上席,小夫妻跟孩子左右打横作陪,一家子齐齐整整,团团圆圆吃起了团年饭。
作为一家之主且是最年老者,丛三老爷举杯说了几句激励之语:“愿我家儿郎年年岁岁安康,岁岁年年吉祥,家里财源广进,福气无边!”
响应者丛孝忙递上杯子碰一个,父子两个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啜一口酒杯,“滋溜”一声,黄酒润入肺腑,清冽甘醇,惬意无比。
其余人等忙着与鱼肉奋战,无暇理会他二人的酒场官司。
毫不夸张地说,自打丛家分了家,杏娘一改往日大手大脚,奢靡的饭食习惯,自此精打细算,吝啬起来。
丛家的饭桌上最常出现的就是小鲫鱼和菜园子里的各类时蔬,一个月里能吃上两、三回肉片算是好的,只有碰上农忙才能连续吃个几顿。
最大的青叶还保留了些许先前家里丰富的饭食印象,一年多的清汤寡水吃下来,也不由怀疑起自个的记忆。许是把梦里的场景当了真,混作了往日情景,实是太过渴望做梦梦到了。
两个小的更不用说,只觉自打出了娘胎就没吃过这般丰盛的菜肴。
鸡肉鱼管够,盘盘都是爱吃的大菜,喜宴上的席面都没有这般齐全的,真个吃得双颊如鼓,两嘴冒油,筷子翻飞。
也不用人哄劝喂食了,小手抓了筷子出手如闪电,吃出了土匪下山的气势。
家里的女人们就不一样了,尽管夹菜的频率比平日里多了不少,表面上还是端坐如常,面容平和。
到底是当家主母过来的,甚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自家的小崽子们只是急躁了些许,比之朱家饭桌上的凶狠远远不如,少见多怪罢了。
受此影响,本打算慢条斯理,细细品酒的父子二人也弃了酒杯,拾起碗筷夹菜。冷天冷风冷酒有什么好酌的,还是滚汤热菜熨帖,吃个半饱再喝也是一样的。
出乎意料的,饭桌上获得一致好评的竟是那道红薯蒸肉片,老的、小的都赞不绝口。
“没想到苕还能有这般吃法,软糯香甜,面得很,一点苕味都没有,还有肉香呢!”
“娘,好吃,甜甜的,好软!”
杏娘得意地翘起嘴角,任是谁的手艺得到如此赞誉,都会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喜欢吃就多吃点,咱家的苕管够。”
陈氏的眉头猛一蹙起,旋即松开,大过年的她可不想徒生事端。
苕就苕吧,这不是挺好吃的,往常那些说苕难以下咽的,还是穷闹的,只要配了肉,就是狗屎,它也是香的。
饭食过半,筷子挥舞的节奏也慢了下来,肚子塞个半饱,桌上的菜才去了一个角,着实不必着急、心慌,还是细嚼慢咽的好。
丛三老爷的酒杯也倒过三遍,心满意足,酒酣耳热之际有些微飘飘然,不由捏着筷子吐露心声。
“咱家今年的年饭吃得好啊,娃娃们穿新衣,老头子也跟着沾光,往后就愈发好过了。只是可惜,我就两个儿子,要是老大一家能……”
“吃你的饭吧!”陈氏一声呵斥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喝几口马尿就认不清东南西北了,少说话多吃菜,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丛三老爷眨巴几下迷蒙的双眼,清醒了几分,吧嗒嘴角不敢再言语,提起筷子闷头扒饭。
杏娘诧异地挑起一道眉头,半晌放平下来,这个年还没过完呢,婆婆倒是长进了不少,替她省了不少烦心事,可喜可贺!
至于丛孝,只当自家是个木头人,不听不看不说,自顾吃得热闹。
一顿年饭足吃了小半个时辰,人人腆着肚皮心满意足,过年好啊,鱼肉吃个够!
丛孝拿了长棍领着儿子们在鞭炮灰堆里扒拉找哑炮,碰到引线、外皮完好无缺的就捡起来装到荷包。不仅在自家门前找,别家场地上的也不放过,装了小半袋才罢休。
小子们自去凑一起显摆放鞭炮,丛孝领了大女儿回家写袱包。
纸钱用白纸封装整齐,从左至右写上“时间,孝子或孝孙姓名”,中间以“故显妣考老孺人或老大人冥中受用”,其右以“上奉,节气名称,冥财数量”结尾。
最后一步,翻过背面写上一个“封”字。
丛孝告诉女儿太爷、太奶奶的名字,要她照着他写好的一封慢慢抄。
青叶捏着毛笔写的歪歪扭扭,乱七八糟,他也不在意,左右是后辈的一片孝心,想必先祖们是不会介意小小女娃奇丑无比的字迹。
为了公平起见,青叶把三姐弟的名字都添上,一人一封,以免老祖宗们漏了哪一个忘了庇护,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万万不能马虎。
临近傍晚天擦黑时,丛三老爷制好了两盏纸灯笼,吆喝子孙去祖坟“送灯”。
丛信带着儿子也跟了过来,表孝心的事是必须要做的,族谱族规可不是摆设,除此之外,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
丛孝照例带上闺女,还是那句话,谁也没有规定女娃不能祭拜祖宗,都是表孝心,先祖们还能不收女娃们烧的纸钱不成?
到了祖坟所在地,点香烧纸钱磕头叩拜,男人们爬上坟堆清理杂草、树根。见土堆似乎比去年小了不少,拿出带来的铁锹把底下的土挖了扣在顶上。
如此打理一番,两个连在一起的坟堆顿时光溜、齐整,一看就知后人用了心的。不是那等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大过年的连个香火都吃不着。
丛三老爷满意地捋胡须,放过一挂鞭炮后,亲手在坟包上插上纸灯笼,点上蜡烛。
微弱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闪烁,明暗不定,因着有纸遮挡,冷冽的寒风想方设法从缝隙钻入,试图扑灭这陡然冒出来的明亮。
昏黄的火苗缥缈摇摆,眼看着被压得弯了腰肢,瘦成细细的一条,这是要熄灭了?
下一刻,“噗嗤”火苗暴涨,又肥硕圆润如一片柳叶。
青叶长长吐出一口气,没熄就好,眼皮上落下一片冰凉,她抬手抚摸,“爹爹,下雪了。”
漫天的雪粒子悄无声息落下来,晶莹剔透,冰凉彻骨。
“好了,”丛三老爷一挥手,“灯笼点亮了,咱们回家吧,太爷、太奶们也能跟着亮光回家团圆了。”
几人转身往回走,此时天已经黑了,从祖坟到家的路由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丛孝右手抱起大儿子,左手牵着女儿,小儿子在老爷子怀里,几人脚步匆匆,疾步回家。
路上碰到给六太爷送灯的丛其等人,大伙结伴一起走,丛三老爷问了明天“拜新年”的各项事宜,知晓一切准备妥当后松了一口气。
六太爷丧事的最后一件大事了,办得圆满不出纰漏才好。
路上遇到其他给祖先送灯的村人,有放爆竹的,上香的,说笑寒暄,一时之间,荒凉的田野在这片夜色中显得格外热闹。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远近的坟堆处飘散,如同先人的魂魄重回人间,跟着血脉至亲一起回家团年。
……
到家的几人一碗姜汤灌下肚,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颤的身子才舒展暖和。
丛孝捧着小碗感叹:“看样子这雪要落一个晚上了,明儿的席面够呛,这冷嗖嗖的怎么下水洗菜、洗碗,手都能给冻僵咯?”
他扭头嘱咐媳妇:“咱家离得近,你明天早起过去占个好位置,烧火是抢不到了,切菜还是可以的,谁切不是切。”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杏娘哭笑不得。
“明天来得人即便没有办丧事时多,五、六桌肯定是跑不了的。要洗的菜、碗何止堆成山,要真用冷水洗,别说手指头冻僵,断掉都有可能,谁还愿意干?”
她含着笑意继续道:“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都是用大锅烧开水兑成温水洗,非但不冷,叫热水泡得浑身舒坦,暖洋洋的,比坐在灶膛前烧火也不差什么了,至少比切冷冰冰的菜好。”
“那你还是去切菜吧,洗一天菜、碗,手都能给泡皱。切菜还能呆在灶房里,冷了就去烤一把火,便宜得很。”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老两口说起年轻时给别家帮忙的趣事。
天太热了,头天晚上买的肉坏了,主家又舍不得扔,于是隔天全部亲朋宾客吃略带馊味的肉丸子。
多多的倒酱油和醋,吃席的人挤眉弄眼地说没喝过这么酸的醋汤,大热天的这是给大伙降燥么?
殊不知是为了掩盖坏肉的异味。
又或者是,主家安排不周,蒸的木桶饭不够吃,一桌八个菜都快吃完了,续饭的海碗还是空的,人人饿得敲筷子打碗的催促。
急得帮工的团团转,指使主家去邻里先借一盆米饭救急,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饭来了菜却吃个精光,没法子,操起菜盘子倒汁水,囫囵吃几口了事,再等下去连汤汁都没了。
一场大事办下来,主家面上无光,便是帮工都受牵连,说她们掌不了事,人人窝一肚子火。乡里人家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好心好意去帮忙,还叫人说嘴不利索,当真是有理无处伸冤。
遇上这种主家只得自认倒霉,下回擦亮眼睛吧!
一家子坐在堂屋说笑逗趣,桌子上摆着花生、瓜子、苕皮子等零嘴。年饭吃得晚,现下也不太饿,正好就着热茶吃干果打发时间。
夜渐深重,三个孩子撑不住早靠在爹娘怀里打起盹,睡得东倒西歪,口水横流。丛孝跟媳妇把孩子们抱到床上,脱衣服盖被子掖好,忙活完出来接着守岁。
外头的大雪仍在窸窣窣往下落,寂静无声,原野上覆盖了一层白纱,杳无人烟。
堂屋里点了油灯,在这寒冷寂寥的冬夜,越发显得苍凉如水。
陈氏婆媳两个最先受不住,守到一半回房安歇,手脚冰凉坐在堂屋,实在冷得紧。又过了一会,丛孝看他老子闭着眼睛,小鸡啄米似得直点头,也把他劝回屋睡觉。
丛孝打起精神喝一碗热茶,在堂屋里转着圈得踱步,好容易守到子时过半,村子里零星响起鞭炮的声音。
丛孝在神龛前烧过黄表上香,又去屋门前放了一挂鞭炮,快手快脚跑回房间。
不一时传出女人嘟囔嫌弃的呓语,伴随着或远或近的爆竹,人们沉入香甜梦乡,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