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即将死去的隆头鹦哥，歪歪斜斜地跟在鱼群后头，无法纠缠前面游得欢快的雌性，身边也没有殷勤的雄性，显得格外不合群。但它依然缀在队尾，努力追赶着自己的族群。

左摇右晃，一副随时要翻肚子的架势。

生命终结之际，繁殖还是那么重要吗？

“她什么时候跑鱼群中间去了？Cos小美人鱼啊？”

文杰敲了两下窗子，指节与厚实的玻璃撞击，发出轻微的闷响。鱼群就在一窗之隔的外头，绕着圈打着旋，龙卷风一样扫过去。

挤挤攘攘地扎在一起，像一条卷曲的蛇，紧紧盘住自己的猎物，试图捏碎骨头好能吞吃入腹。

猎物被包缠得密不透风，只在最下头露出一双脚蹼，闪着绿色荧光。

“不会有事吧？”何妍拽了拽文杰的衣袖，她本就纤瘦，站在宽肩高个的文杰身侧，更显得柔弱了，白皙的脸上带着担忧，两眉微蹙，双眼含波。

嗯，我见犹怜，何怪文杰冲冠一怒为红颜，栽得不冤。

“没事，”文杰果然开口安抚，“隆头鹦哥只啃珊瑚不咬人，她最多被门牙磕几下，死不了。”

“那牙好长，磕到会很疼吧……”

“正好让她长长记性，仗着技术好点总往鱼群里钻。”

文杰这话说得不好听，但跟他平时比，已经算是客气了，大概是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保留点形象，又或者顾虑到何妍是苏黎的好友？我猜。

不过他这话要是让苏黎知道，俩人肯定要吵起来，那估计就又有热闹看了……

“别看热闹不嫌事大。”后腰突然被戳了一下，岳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满脸都是不赞同，显然是看出我想要跟苏黎告状的心思，“刚刚还没看够吗？饭都没吃好。”

“嘿嘿。”没办法，比晚饭更好吃的就是瓜啊。

“尝尝这个。”一个托盘被送到眼前，上面摆着几个拳头大小的透明杯子，盛着橙红色的酱汁，带着酸甜的果味和一点辣椒与蒜的辛香，一只只生虾被去头剥皮浸泡在酱汁中，点缀着薄荷和点点芥末。

陈时蔚端着托盘，脸色终于好了一点，大概被烹饪治愈了些许。刚那一大桌菜，没吃几口就被争吵打断，浪费了他的手艺，他还挺恼火的。

“泰式生虾刺身？”由于从前的一些经历，我对泰国菜很有些偏爱，这生虾刺身之前聊天的时候提了两句，没想到他这会儿就做出来了。

陈时蔚端着托盘，眼神时不时扫向窗边，说：“随便做点，尝尝。”

“你也尝尝。”先递一杯给岳舟，我刚拿起另一杯，就感觉脚下传来轻微的震颤和晃动。

“嗯？”陈时蔚手里的托盘也跟着晃，我赶紧抬手去扶。

突然，像是乘车时压过一个大坑似的，我感觉自己被狠狠颠了一下，手里的杯子直接脱手，砸在地上。

我立刻抓住身边人的手臂：“岳舟！”

“唉！”

“怎么回事？”

“地震了？！”

好在震颤只有一瞬，我们只略微踉跄了一下就站稳了。

“没事吧？”我问岳舟，她摇头，脸色严肃地看着窗外。

再看其他人，何妍倒在文杰怀里，两人靠在窗子上，那副黏糊糊的样子真是让人觉得没眼看。

陈时蔚整个人半倚着桌子，托盘翻到，酱汁泼洒。要不是手肘撑住了桌面，估计这会儿已经摔地上了。

我伸手扶他起来，还来不及可惜没迟到嘴的生虾刺身，就听到文杰用力敲玻璃的声音。

咚咚咚的，还有他越来越大声的呼喊：“苏黎？苏黎！唉！干嘛呢？苏黎？！”

“怎么了？”声音越来越急，我们也跟着他一起看向窗外。

突如其来的震动让鱼群快速散开，此时窗外只剩下苏黎自己，长发飞散，随着水波飘荡，面镜里双目紧闭，对文杰的呼喊和玻璃敲击声毫无反应，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

“好像BO[ BO 指Black out，晕厥]了！”

来不及再说什么，我们赶紧往楼上跑。

这里是水下二层的海底观景厅，想要下水救人需要上到海面才行。

顾不上等电梯，我直接沿着楼梯向上跑，明明只有几十级，却感觉长得不行，跟噩梦里一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下水，捞人，CPR。

01 02 03……吹气，吹气……

“换人。”

01 02 03……吹气，吹气……

“换人。”

……

“停吧，”不知过了多久，岳舟从身后架着我的手，不让我继续，“她已经死了。”

死了。

十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地在水里乱窜，一个多小时前还同桌吃饭的人，这会儿却已经死了。

就在我眼前，一窗之隔？

应该跟她一起下水的……

苏黎的脸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笑的、生气的、平和的，最终都定格在眼前这张苍白泛青，毫无生气的面容上。

抬头时，何妍已经跪在苏黎身边，她将苏黎的面镜抓在手里，紧紧捏住，她捏得用力，呼吸管都变了形，指腹抵在镜片上，退去血色，泛着青白。

将面镜扔在一边，她伸出手想要碰苏黎的脸，又立刻收了回来，双手握紧又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佟丽大概是听到了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脸茫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直到看见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苏黎，立刻变了脸色，想要冲过来却在岛台边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米拉脚边。

米拉一直看着苏黎这边的情况，这会儿突然被下了一跳，怔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她。

岳舟把我拉起来，可还没站直，视线就突然变得朦胧，脑子里嗡嗡地响，嗓子像被灌满了浸湿的海沙，密密实实把气管和口鼻的出口都堵住，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呼吸。

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也向地面倒去。

“双叶？安双叶！”

失去意识前还能听到岳舟叫我，以及文杰咋咋呼呼的喊声：“唉！你闪开，我来！”

“Ann？Ann！安双叶！”

带着点口音的中文从不远处传来，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叫我。

转头过去，就见到一个小麦色皮肤的高壮男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背心短裤，正挥手打招呼。午后的阳光又烈又亮，晒得人头眼发花，刚刚盯着手机屏幕太久，此刻突然抬头，眼睛无法适应光线的突然变化，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

“谁啊？”岳舟问。

口音倒是有点熟悉，只是想不起来是谁，我摇摇头。

那人腿长得很，没迈几步就很快到了跟前，脸上是标准的露齿笑，至少八颗牙那种，帅且阳光。

这张脸太有标志性，我立刻认出了他：“赫伊尔？”

“哈喽，安。”赫伊尔张开手臂就要来个拥抱，跟大多数外国朋友那种轻轻的搂一下不同，这家伙每次都是熊抱，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咔咔响。

“别！”我立刻俯身躲过，“被你抱一下骨头疼一天。”把他悬空的手拽下来，握着晃两下，“我们的文化比较喜欢握手。”

赫伊尔哈哈笑着问：“这位是？”

“岳舟。我邻居。”

“你好你好，”赫伊尔立刻用上了他说得最标准的一个中文词，冲着岳舟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岳舟点头回了句“你好”但丝毫没有想要跟他握手的意思。

“还是跟我握吧。”我再次我上赫伊尔的手晃了晃，“她不喜欢握手。”

赫伊尔愣了一下，但并没有不高兴，看着我们身边的行李箱，问：“刚来还是要走？”

“刚来。”

“那太好了，我也刚到，就住附近，一会儿一起潜水啊！”

“呵呵……”对他的邀约我很动心，毕竟我跟岳舟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潜水，能遇到熟悉的潜伴更是天赐良机，可前提是我们得先办好入住。

“怎么了？”赫伊尔注意到我的无奈。

去而复返的工作人员替我回答了赫伊尔的问题：“不好意思，我们真的没有空房间了，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们的失误搞错了你们的预定时间，但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岳舟，大概对于她刚刚三两句就能让他工作不保的“解决方案”心有余悸，完全没了一开始的敷衍和漫不经心。

前倨后恭的态度，可以说颇为识时务了，岳舟哼一声，没说话。

虽然早有预料，在这种旺季，基本属于一房难求，这会儿让他们临时找符合我们要求的房间，估计也是不容易。

我倒是可以降低标准，随便找家民宿凑合一晚，但是岳舟这家伙，怕是宁可在海边吹一晚上海风，也不会去住的。

“啊~”赫伊尔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笑了起来，双眼发亮，“这个问题好解决啊！”

“什么问题？”突然一个男人插话进来，穿着跟赫伊尔款式差不多的衣裤，只是颜色很单一，米白配浅咖，肤色要更深一点，明明没有很夸张的肌肉，可站在赫伊尔旁边却显得比他还高壮一圈。

“卢克，”赫伊尔拍了拍对方肩膀，“这是Ann，和她朋友Joe。”

Joe？赫伊尔又在给人随意起名了，这是他的习惯，只要舌头捋不过来弯就干脆略过，缩减成自己能念明白的词，比如我名字在他那就只剩安。

见岳舟没有反感的意思，我便也没有纠正他。

卢克没有赫伊尔那种自来熟的热情，只跟我们简单打了招呼，他这样倒跟岳舟比较合得来，少言寡语的，站在那一左一右像两尊铜鼓，敲一下才响一声。

“我们还有个空房间对吧？”赫伊尔问卢克，见对方点头，他立刻拍手，“太棒了，跟我走吧。”说着就接过我的行李，一边勾着我肩膀往前走。

“啊？去哪啊？”

“哎呀，船上说，走走走。”他性格一直是这样，说风就是雨，我倒是见惯了，可有人未必接受得了。

我赶紧回头去看岳舟，却见她拒绝了卢克的帮忙，自己拿着行李跟了上来，还冲我点了点头，一副比我还明白到底咋回事的样子。

“结婚？！你跟苏黎？！”我看着赫伊尔秀出来的戒指，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快艇都因为这剧烈的动作晃了两下，还不等我自己掌握平衡，后腰突然一紧，岳舟已经拽着我坐回原位。

“干什么这么惊讶？”赫伊尔笑着，脸上还带点得意，也不知道是在得意自己要结婚了，还是得意让我吓一大跳。

“不是，你们俩……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苏黎跟赫伊尔都是我潜水时认识的朋友，之前也经常一起玩，可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说多差，可也谈不上多好啊！

大多数时候他俩都给我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感觉，从没见过冒粉红泡泡。

苏黎还曾跟我吐槽过赫伊尔是“中央空调”，仿佛是个女的他就要上去关照一下。

赫伊尔也说过受不了苏黎那样的“雄狮”，对，没错，他觉得苏黎虽然生理性别是女性，但性格跟头雄狮一样，好斗且领地意识过强。

这两个人……就这么不声不响结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么大的事儿，我居然现在才知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情报来得居然这么慢！也不敢相信，这两人居然没有一个想过要提前通知我一声！

大概是我谴责的眼神实在太有压迫力，赫伊尔挠挠脸，略带窘迫地说：“苏黎让我保密的，除了最亲近的朋友没人知道。”他嘿嘿笑着，跟开船的卢克对视一眼，“我这边只有卢克和文杰知道，苏黎也只告诉了她两个闺蜜。”

那我心里觉得稍微平衡了一点，我们虽然一起玩了几年，关系也算不错，但绝对算不上密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这是哪？”岳舟突然出声，指着卢克旁边的屏幕问。

屏幕上红色的定位标上有个感叹号，周围还有好多指向不同方向的箭头。定位标是哪里我不知道，但箭头应该是在标注附近洋流。

卢克看了一眼，还没回答先嗯了一声，有点惊讶，然后立刻放大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快速操作起来。

“这是附近的钓点，”卢克一边快速点击屏幕，一边说，“但三个月前因为海底火山爆发，附近洋流变了方向，有点危险。”

“是有高速密度流？”我问，毕竟计划在这片海域潜水，还是要提前了解一下附件的情况。

卢克点头，继续说：“嗯，不止是横向洋流，还有纵向的。一月里被洋流卷走19个人，有6个到现在都没找到。就把这关闭了，在其他地方设了新钓点。”

他点点设置好的屏幕，将他刚刚改好的钓点地址指给我们看，“距离都差不多，有兴趣可以过去玩一下，渔具都是准备好的。”

“洋流旁边标注的le perle atlantide，就是住的地方吧？”岳舟问，又将屏幕转回原来的画面，在差不多呈环形的箭头不远处果然写着le perle atlantide，而那里正是导航的目的地。

“对。”卢克说，然后继续解释道，“不过不用担心，地图上看着近，其实还是有点距离的。而且流的深度比较大，平常玩到不了那个位置。”

“你自己带装备了吗？”赫伊尔问我，“没带也没关系，住处里都有。等一下我带你去看装备间，喜欢什么自己挑！”他兴致很高，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拉着我下水。

我虽然也很期待，但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倒不是担心潜水安全的问题，我主要不放心的是苏黎。以我对她的了解，可未必喜欢有人打乱她的计划啊。

“我们这么过去没事吗？”毕竟苏黎原本是想把结婚的事维持在密友圈里，我们这么贸贸然过去，可能有点不太合适。

“没关系，”赫伊尔连连摆手，“我知道你最会保守秘密，而且能在这遇见就是命运的安排啊~用中文怎么说来着？”他偏头问卢克。

“缘分。”卢克没有回头，却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你要不要提前打电话问问苏黎？”

“这里海上没信号，而且马上就到了。”

赫伊尔指着远处一间已经能看清轮廓的建筑，那里就是他们暂住的海上别墅，le perle atlantide，大西洋的明珠。

阳光在海面上泼下一片金沙，映着粼粼水波，给全是几何线条的白色建筑增添了几许不规则的金色投影，在波涛轻涌之中摆荡摇曳，朦胧间还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

卢克刚把小艇靠到码头边，就听到苏黎的声音传来，声音洪亮到辨不清来的方向，仿佛就在头顶：“赫伊尔！买个药磨蹭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