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千年前一个早上，跟许多其他的日子一样，对夜祈来说，是他珍爱的收藏……

“你相信我吗？”

昙印轻声问他。

夜祈与他对坐，闭著眼睛，让昙印带着他，进入一片禅境。

无边空境，夜祈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灵体浮在空中，无著无落，但他不害怕。

因为昙印就在他的对面，琉璃一般的光明纯净。

夜祈知道，就算自己落入无底深渊之中，昙印也会轻轻将他托起。

夜祈很肯定地嗯了一声。

“相信。”

我在这世上最相信的就是你，唯一相信的也是你……他这样想，心底因为这样的确认而变得更加安定。

昙印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要把那件事告诉他。

“夜祈，你的身上有我化解不了的东西。”

“什么？”夜祈有些害怕。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化解，连昙印都无能为力呢？

“你不用怕。”昙印与他心意相通。

他用指尖轻轻指了一下夜祈的心口，声音依旧温和：“是你从地狱带来的东西，它在你的身体里。”

夜祈微微张开了嘴，怪不得。

怪不得他夜里总是惊恐万状，他的直觉没有错，虽然昙印将他带离了地狱，可地狱里的什么东西跟上了他，让他无法摆脱。

几乎就在他醒悟的同时，胸口处，忽然化现出一片火，熊熊灼烧着他。

是地狱的业火，夜祈知道。

他认得这东西。地狱的火海是用来焚烧众生罪孽的，而他自己，原本就是那火海里凝结出的一缕火灵，怎么可能逃得脱呢？

他本生于罪孽——他就是罪孽本身。

“我……我……”夜祈着急起来。

果然，他是洗不干净的，就像没有人能把墨块淘洗成白色。

连昙印都救不了他，那么，他难道，是想放弃他了吗？

夜祈几乎立刻就想哭，他想争取，可又不知道自己该争取什么。

他只想继续呆在昙印的身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能让昙印留着他。

但昙印在他彻底陷入慌乱之前就扶持住了他，打断了他毫无理由的胡思乱想。

“夜祈，你看。”

夜祈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像被掀开了一层什么遮挡着的东西。

昙印的灵体，一下子就变了。

原本清透纯净的胸膛中间，浮现出了一片重重的魔障。

夜祈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突突跳着，但他没有逃避，直直地看着。

昙印便也没有遮掩：“你见过的，对吗？”

夜祈是见过，在地狱里的那次。

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昙印说的话，让他愣怔在当地。

“我跟你，是一样的。”他的声音低沉。

一样的，为什么会是一样的？他身上的，是地狱的业火，那么昙印身上的是什么？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来自什么罪恶之处？从那里继承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夜祈几乎立刻就摇头，他不想相信。

昙印也曾经身处罪苦之地，只要想想这个可能性，夜祈就觉得难言的痛苦。

昙印不能是纯然幸福的吗？他不该是那样的吗？他的福德齐天，他是圣者！

可是昙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低缓，像在讲一些别人的事，而且已经久远依稀，只能追溯到很模糊的轮廓。

那是上古时的事。

其时，人间诸国祥和如一，可是世间无常。

魔王波旬为与神佛斗法，挑起了诸国之战。

他趁战乱采集生魂，凝结恶世之中所有的苦难惨烈，千锤百炼，制成了足足一千零一件邪灵法器，魔力高强，连地狱鬼主都会闻风丧胆。

这些法器，在对战中毁损了一千件，最后，波旬终于被降服，皈依在诸佛座下。

而那剩余唯一未用的一件法器，也就从此被遗失了，流落天界。

天界灵气充盈，不知过了几劫，那废弃的法器终于修成灵识，历经百世夜叉、修罗之身，最终化生天人。

他通达宿命，知晓自知身藏魔王法力，罪孽如海。

只要自己动心起性，一念为恶，六道之中必定血海滔天。

所以，他便自结心印，封锁恶念，誓愿永不降恶于世，就这样，在天界修行了万年……

“然后呢？”

夜祈的胸膛起伏着，昙印不说他也知道，他所讲的，就是他自己的身世。

原来那些骇人的魔障，是这样来的。

可昙印忽然不说话了。

夜祈等着他讲后面的事，但昙印只是轻轻摊开了手。

“如你所见。”

夜祈只看到了微微笑着的神君，他胸口那些翻涌的业障似乎一点都没有减少，但是……

比起他的光芒来，那些算又得了什么呢！

他无量的善业早就高过了魔王赋予他的罪孽，因为万年如一的誓愿，他早已修成正神。

那些罪恶妨碍不到他为一天之主，妨碍不到他对人间的春风化雨，妨碍不到他的光明磊落，他不害怕它。

夜祈一下子就明白了。

昙印是想告诉自己，他身上那些焚身烈焰，虽然现在还在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可它们不可能永远让他不得安宁。

总有一天，他身上的光明也终将多过黑暗。

“那，我该怎么做？”夜祈殷切地问。

“坚忍。”昙印只回答了他这两个字。

听起来，是大道至简。

可是，夜祈知道，他说出那两个字的背后，是上万年的坚持。

昙印身上的那些光明璀璨，那可是沉甸甸、扎扎实实的万年修为……

夜祈忽然动摇了起来，他自问没有昙印那样的伟大心性，他软弱、没有力量，在业力的洪流中他会受迷惑，会有一万种可能误入歧途……

夜祈的眼神茫然起来，露出怀疑不安的神色，闪烁不宁。

但昙印很快，又说了三个字：“我陪你。”

仅仅是三个字而已，夜祈被疑虑蒙尘的心一下子就又明亮了起来。

有希望了，夜祈的心底一下子就涌现出来无限的信心，甘泉一般温润。

只要有昙印陪着自己，一万年也好，一亿年也好，夜祈可以修，可以守，可以等。

他什么都不会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