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江溪县衙中堂内,一块行书“慎勉”的匾额悬挂正中,主位上丁五味惬意地咬了一口千层酥,接过县令阴平递过来的热茶,嘴里含糊道,“诶阴县令别客气,快坐快坐!”

忙活了半天的县令阴平笑着答应一声,抹了抹头上蒸腾的细汗,在下首坐下,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问道:“冬日清晨天寒地冻的,钦差大人清早驾临县衙,便是为了坊间传闻?”

立在一旁的楚天佑看着丁五味吃得不亦乐乎,摇摇头,替他回答:“阴县令,官坊新创的技艺流传到市井之中,这等事可从未有过,还望大人知晓其中轻重才是!方才我见大人已着下属去传人,不知户房典吏何时能到?”

“这是自然,若是下官治下真有此等不法情事,下官必不姑息!”阴平连忙起身表态,拱手答道:“大人还请放心,下官已派人到丝坊里传唤,不过一刻钟便能过来。恕下官直言,下官从未向上呈报过新制缂丝,也未曾允许官坊将新制的织品流传出去,实在不知坊间怎会有此传闻……”

“哦?那阴大人可知刘家人在坊市间将瑶池献寿图公然叫卖,声势浩大,难道大人觉得此举十分合乎情理?”

阴平连连摆手,赔笑道:“不不不!下官不敢、不敢,初闻此事时,下官也曾问过主管织造的典吏,他回报说刘娘子并未将织品出让,瑶池献寿图仍存于官坊中,供其他织娘观摩,坊间传闻不过是子虚乌有,许是刘家人想借着这个名头谈些别的买卖罢了。”

楚天佑闻言挑了挑眉,轻捋鬓发,“哦?竟是如此?”见阴平老实点头,他轻笑一声,也不再追问,突然转移话题,“不知阴大人是哪年中的进士,到江溪县为官有多少时日了?”

被一个后生跟审犯人似的盘问,阴平下颌的山羊胡子抖了抖,自觉有些被冒犯。但他也看得出来,钦差大人对官场俗务一窍不通,反而对这个白面书生言听计从,若是得罪此人,他还不知道要吃什么暗亏,因此只得耐着性子勉强答道:“不才下官正是义熙十年中的进士,自登科后被派到本地已有十八年了。”

“奸臣当道、法度废弛,阴大人却仍能将江溪县治理得民富业兴、仓廪充实,可见勤勉爱民之心。”楚天佑仿佛没看到阴平勉强的神色,仍是自顾自敲着扇子。

“呵呵,大人谬赞了,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前些年昏贼窃国、荒淫无度,县里百姓实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幸而当今国主仁德,轻徭薄赋,约法省民,江溪县的百姓才能安享太平。”

“本县近来粮价、盐价如何?”

“今岁丰收,粮价又降了许多,一石约为120钱,盐价一石约有200钱。”

“赋税征收可还顺利?”

“如今家家户户日子都好过了,收税自然简单许多,已收上来的田赋有六万四千多两,丁赋七千八百多两,可要下官将税册取来给大人过目?”

一连数问,阴平看楚天佑的目光完全不同了,起初心中还有些不忿,但此人几个问题均是切中要害,于地方官吏而言都是头等大事,他便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他开始怀疑这个书生模样的公子怕不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如今多有世家子弟不通庶务,由家中长辈请托朝中之人带着出外游历、增长见识,以便来年考取功名。

“大人不必忙了,在下只是替钦差大人稍作了解,回头写报文之时也好添上两笔。”楚天佑笑着拦下站起身的阴平,微微点头,此人虽然有些读书人的清高迂腐,但于民生大事上还是勤勉务实,也算是可造之材了。

忽然门外有人高声道:“卑职户房典吏李峰求见大人。”原来是楚天佑先前点名要见的人到了。

阴平朝丁五味一躬身,询问是否让人进来,丁五味忙灌下一口茶水,端正坐姿点了点头。

少时一个身材矮小的皂衣典吏进来,躬着身子眼睛往主位上略微一扫,发现厅中竟还挺热闹,心下纳罕之际,谨慎地朝各方拱手道:“卑职李峰给各位大人请安。”

阴平适时开口:“此刻上座的乃是代天巡狩的钦差大人,传你来是有话要问,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可知晓?”

李峰闻言慌了一下,连忙跪下,“是、卑职遵命,听凭钦差大人吩咐!”

丁五味清清嗓子,问道:“李峰,刘氏刘广荣曾说刘娘子织出了两件凤尾戗缂丝,其中一件送进长安了,此事可是真的?”

“这……大人明察,凤尾戗织法极为复杂,小的亲眼看着刘娘子并几个学徒花了三年时间才将瑶池献寿图织出来的,断无可能再织出他物、进献长安的……”李峰心下沉了沉,糟糕,钦差大人竟是为了瑶池献寿图来的,那他可真是要吃挂落了……

“好啊,既然你都承认了刘娘子只缂了瑶池献寿图这一幅织品,那为何不将之按例留在官坊之中?而是允许刘家公然叫卖!你是何居心!”丁五味重重将桌子一拍,架子端得十足,指着李峰质问道。

李峰知晓此事一旦被上峰发觉,自己定是逃不了,连连磕头请罪,“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人万万不敢将官家的东西拿出去卖啊!原是、原是刘娘子趁人不备,将献寿图从官坊中偷走了!小人一开始并不知晓,直到坊间传出她要卖图的传闻,小人在官坊中遍寻不获时,才发觉此事……恰巧那段时日,刘娘子一直称病在家,小人便到刘宅去问个清楚,想将图拿回来。

不曾想刘娘子死活不愿将东西交出来,还指天发誓说自己不会将献寿图卖了,只是借此名头与各地富商谈些其他买卖,还让小人切莫将此事声张出去,待过一阵子她便会将献寿图归还官坊。小人该死!生怕县令大人怪罪,便谎称献寿图仍在官坊之中,还、还请大人责罚……”

阴平乍听得此言,气得直发颤,没想到自己一向标榜治下甚严,手底下居然还出了这等奸诈之辈!他抖着手怒骂李峰是个卑贱竖子,丁五味见他仿佛要被气昏过去,忙起身将人按在了椅子上,“诶呀阴县令喘口气、喘口气,别太激动……”

楚天佑听了半晌,突然发问:“你是何时去的刘家?当时刘娘子是否确然有疾?”

“这……小人约莫是在上月月初去的刘家,彼时刘娘子脸色如常,不像是病了。”

“当时在刘家,除了刘娘子,你可还见到刘家其他人?”

“小人还见了刘广荣,便是他亲自带小人去了刘娘子的院子,又将小人送出门外。他当时还问过小人与刘娘子的谈话,不过小人并未告知。”

“你上月月初去找过刘娘子,今日已是冬月十三,刘娘子仍未归还献寿图,你就没有再找她问个明白?”

“大人恕罪,卑职前几日……哦五日前!去过刘府,但并未见到刘娘子,只听刘广荣说她到乡下收蚕丝了。卑职生怕上峰得知献寿图丢失一事,不敢大肆寻找刘娘子,只得让刘广荣在刘娘子归家时来通禀一声……”

楚天佑缓缓展开折扇,陷入沉思。

上月月初,刘娘子确实还在家中;尚饪于上月二十六去过刘娘子的院落,未见到人便被赶出。若是刘娘子当时已不在刘家,刘广荣为稳住尚饪,大可安排人假扮刘娘子,不必将人带到刘娘子院中又赶出去,因此极有可能直到上月二十六,刘娘子都安然在家。此后到本月初八前,发生了什么使刘娘子离开刘家……

阴平顺了半天气,总算把怒火压了下去,见钦差大人不再垂询,命人将李峰锁拿下狱,择日再行处置。

丁五味这才空出脑子来思索李峰方才的供述,奇怪道:“这么说刘娘子的确只缂了瑶池献寿图,刘广荣为何说还有另一幅缂丝?”

“很显然是刘娘子用这套说辞诓骗刘广荣,如此他才敢大张旗鼓地宣称要将献寿图卖出去。”珊珊见楚天佑不发一言,出声替丁五味解惑,“只不过刘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对大贾给的筹码百般挑剔,或许意味着她确实不想将献寿图让出,但她又以此为名引得众多商贾聚集于此,这是为何?”珊珊对刘娘子的目的猜之不透。

“刘娘子莫不是……想招个赘夫?以献寿图来试探来者的家底和诚意?”阴县令顺着珊珊的话往下猜想,得出结论。

珊珊忍住想笑的冲动,温和道:“招赘应当是要见一见来人的罢,我听闻刘娘子并不乐见来此的富商。”

阴平尴尬点点头,他确不擅长察疑断狱,“不如请钦差大人下令,派人查访刘娘子所在,或将刘广荣传来讯问一番,找到刘娘子,便可取回献寿图,也可知她如此狂悖是何缘故。”

丁五味觉得有理,点点头刚要应允,楚天佑霍然将折扇合上,抬手止住了丁五味的话头:“不,先将刘家的籍册取来,李峰所犯之事不要声张,对外只说是他贪墨银两才被捉拿。”

这话来得突然,几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阴平还是照着意思吩咐了下属。少时一名典吏将籍册奉上,楚天佑迅速将册子翻了一遍,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十分严肃地吩咐道:“阴大人,烦请派人以贿赂官坊主吏为由将刘广荣父子传来,单独关押,不可让他们与外界通传消息!并将刘宅围住,不可随意进出。珊珊,你去一趟官坊,看看是否有人知晓刘娘子的下落。”

这样一来动静可就大了,阴平一时不敢照办,拿眼去瞅丁五味,五味虽还在震惊当中,但还是坚定地挥挥手让阴平赶紧办事。阴县令嘴角抽了抽,也罢,横竖有钦差大人在这儿坐镇,他虽如坠云雾、两眼漆黑,但也总归是奉命行事,便只能鲁莽一回了。

安泰街官坊内,衙役依着珊珊的吩咐,将一众绣娘全带到了前院中,乌泱泱站成几排,按照名册上的顺序,将人列好队,等候进入正厅接受询问。

珊珊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一排绣娘,柔声道:“诸位娘子无需惧怕,钦差大人得知刘娘子创出了凤尾戗技法,本是要来褒奖她一番,不巧现下她不知去向,家人十分担忧,大人便命我来询问一番,你们可有人知道刘娘子现在何处?”

绣娘纷纷摇头,直道她已有近两个月未来官坊了。

“那你们可知刘娘子有什么常去的地方?譬如胭脂铺、首饰铺子。”

“瑞娘……就是刘娘子,是喜欢去城南一家叫缘春的首饰铺子。”一名绣娘起了头,其他人又纷纷补充了刘瑞娘喜欢的胭脂铺、糕点铺、戏班子与传奇话本,唯有一个看着约莫十二三岁的瘦小姑娘并未言语。

珊珊特意点她上前,拉着她的手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我叫花团,十三岁。”小姑娘的声音又细又软,但却不怯弱,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珊珊。一旁年长的绣娘笑道,“花团是瑞娘的亲传弟子,手巧得很。”

珊珊理了理小姑娘凌乱的碎发,抬头道:“我瞧这孩子挺聪慧的,既是刘娘子的亲传弟子,想必对她的生平更为了解,我这便与这位小妹妹再细聊一阵。诸位且先各自归位、各司其职罢,若是谁见到刘娘子,或知晓她的去处,烦请到县衙知会一声,钦差大人必有奖赏。”

一众绣娘齐齐躬身,喜笑颜开地出去了。珊珊看向身边的小姑娘,温柔道:“花团,你告诉姐姐,刘娘子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

“姐姐,钦差大人是从长安来的钦差大人吗?”花团抬头看着面前的漂亮姐姐。

“是,花团曾去过长安吗?”珊珊有些惊讶。

“我没去过长安,但是我知道,师傅一直在等长安来的钦差大人。”

“刘娘子为何要等钦差大人呢?”

“师傅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长安的钦差大人,但是大人一直没有来,于是师傅就创出了凤尾戗,她说这样就能见到钦差大人了。”

“花团,刘娘子拿走官坊里的瑶池献寿图,是不是也是为了见到钦差大人?”

花团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就能见到钦差大人,但是师傅说可以,她还说等钦差大人来了她就把献寿图还回来。”

珊珊凝眉,盗走献寿图、公然叫卖就是为了让长安派人前来追查,刘娘子这是知道了什么?莫非是当地主官的什么罪证?她再问花团是否知道刘娘子的下落,花团便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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