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樱落

那一夜虚年睡的很沉很沉,梦里,竟隐约窥见父尊和兄尊的身影。

在那梦海里,父尊在背后轻轻推着他们,他与兄尊并排坐在海侧的秋千上,兄尊抿着嘴,不笑,虚年却笑的很开心。

“哥哥,你怎么不笑啊?”虚年问鹰州。

少年鹰洲伸手,摸弟弟的头,说:“哥哥开心不起来。”

后面的父尊听了,哈哈大笑道:“鹰洲啊,你成日地闷在房里不与人打交道,那怎么成,给父尊笑一笑!”

鹰洲勉强扯出一个笑,见虚年松手,怕他摔了,便立刻将小弟揽在怀里,轻声说:

“小年笑这样开心,我便知足了。”

那梦太真,虚年清清楚楚看到哥哥的脸——自打虚年记事,鹰洲一直是那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后来虚年明白,他们兄弟间,只能活一个。

那也是虚年第一次知晓——每个人,天命不同,有的人,没得选择。

他拼了命地逃了自己的命,却终有一天,仍要被那天命的大手扼着咽喉拽回去。

而眼前那手,却是东里云人的。

虚年醒过来,只觉得痛。

蝉鸣声,人声,风声,他耳朵痛;

芒刺在目,他眼前迷蒙,似有针扎;

周身围了滚烫的链,他手脚四肢被禁锢,那触链之处,火烧火燎;

他缓缓清醒,逐渐看清了自己在个什么地方——

巨大的圆形祭坛之上,血画的法阵已然完工,祭坛周围,是一圈圈大钦铁骑,长矛在握,剑柄加身,后有弓箭手,前有战马驹,不是御林军,又是什么。

那军队中,一把龙椅突起,华盖下,龙椅上,众兵簇拥间坐着的,正是当今圣上!

虚年体内灵力停调,此刻头顶有如雷压——他意识到自己被绑在十字石柱上,浑身铁链缠绕,那是血阵内施了咒的铁链,直直勒进他的血肉里,地上零星滴着他渗出的血,如同云上绽着的彼岸花。

这里正是临安蒙华寺,而这血阵,早在朝廷下江南时,便画了一半了。

虚年丝毫不在意这些。

他头吃力地抬起,痴痴地、缓慢地左看右看,嘴里沙哑呢喃出四个字:

“云人在哪……”

重兵镇守,虚年醒来后,祭坛上一片肃杀的静。

他看不清赫连刹的表情,只知道,他们之间隔了许多人,知道赫连刹此刻重甲在身,全然戒备。

赫连刹的身边,侧身立着个臃肿矮小的女人,她此时此刻身着玄色长袍,背后并没有那东瀛和服后的鼓包。

她正是幸子,亦是当朝大巫师。

在这悲怆的寂静里,虚年背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虚年用尽力气想要回头,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只好静静等那人走到自己面前来。

那脚步声,是云人的。

东里云人缓缓绕过来,此时此刻身着一件虚年从未见过的玄色披风,披风厚重,上面绣着龙形暗纹——他束着发,上身只有这么一件披风,露出雪白的后颈。

以及后颈上,那块暗紫色的龙形胎记。

要如何形容那一场会面?

云人站在虚年的前方,身子被全然遮进披风里,而面前的龙族少年,正被那巫链捆在这诛龙坛上,却只是睁着那双纯粹幽黑的眼,紧紧盯着自己。

那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恨,只有赤|裸裸的渴望。

即便他龙身被困,即便千军镇守、巫阵压身,即便云人袍下手中赫然握着十四玉诛龙刀!——虚年却仍用那样一副渴求的、眷恋的表情望着他,像从前千百次望他那样。

他们对望,虚年一言不发,甚至无半分反抗。

“虚年,”云人垂下眼,嗓音洪亮,“我乃——东里一脉屠龙手,今日,送你上路。”

一字一顿,字字冰冷,字字诛心。

云人身后,赫连刹的声音回荡着响起:

“人世间十几年天灾**不断,皆是因为这条龙。屠龙手,大钦的子民水深火热,你动作可要快上加快。”

虚年,正是那“灾星”。

龙族乃神脉,若非天选之人,则无法屠神——

《大钦秘录》记载,大钦开国元年,因战争生灵涂炭惹天怒,人魔结界大开,天界众仙下凡救大钦百姓,其中一上仙舍命重封结界,人界却仍混进一只龙。

那龙化成少年游荡人间,因其至阳之魂搅动,人间阴阳失衡,海水倒灌,生灵涂炭,而第二年,旧东南盐商东里族诞下一男婴,后颈带龙形胎记,口含翠玉,当朝大巫师日夜请仙,终得仙指——天悯人间,赐一脉屠龙手,唯有杀龙,可平天灾!

当年,十三岁的东里殷修将镶玉刀刺入龙族心脏,那小龙魂飞魄散,此后人间百年太平,东里殷修成千古豪雄,万民敬仰。赫连皇族起初大肆赞颂,封东里殷修为将军、赐高京宅院,后来不知怎的又将此事掩藏起来,只有赫连、东里族及历任南北巫师知此事,未雨绸缪,以备后患。

千年前的屠龙阵暗中流传下来,而东里一脉已诞生十三任含玉而生的屠龙手——十三颗玉代代镶于屠龙宝刀上,而他东里云人,正是第十四代屠龙手,东里族唯一正脉,也是天下唯一一个,能够杀虚年的人。

这一次,也是大钦开国以来的第二次屠龙。

“你已无力反抗,便不要挣扎了,”云人双目空洞,字字趋于细弱,“虚年,虚年,从你踏入东里府那一刻,便是局,而引你对我依赖,你的龙心才不会对它设防——”

黑袍露缝,十四玉的屠龙刀银光铮然,正紧握于云人白皙的手上。

云人不曾听赫连刹催促,只是一定要一句句把话讲明白:“龙心最硬,难保我不会失败。东里府阴冷,正是因暗咒环绕,我夜夜去姑丈处,不过是将从你身上吸来的灵力抽出,而你,你在我房中侍候,竟是毫无保留,连我用咒抽了你的灵力,你都浑然不觉!”

虚年静静看着他,在浑身剧烈的阵痛中,听他把话讲完。

“你可知千年前的东里殷修,是如何屠龙的?”云人凑近,“正是那龙倾心于他,自己送上了他的刀口。”

虚年看不见云人表情,只是垂着头,良久,低沉笑道:

“场面话讲完了么,云人。”

云人浑身抖了一下,双眸已冷到极致——可他那苦苦支撑的冰,要碎了。

本阴沉的天空雷声轰鸣,震的龙座上的赫连刹一抖。只见他站起来,吼道:

“东里云人,说够了没有!就地屠龙,还不趁早!朕要取他的龙丹!”

传闻布衣食龙内丹会暴毙而死,而天子食龙丹,则会长生不老,甚至飞升成仙!

云人双目赤红,手却抖了起来,他在和虚年说话,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假的,都是假的,皇帝骗你,幸子骗你,我也骗你……”

“我只问你一句,”虚年语气极为平静,“东里云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答我。”

“……”

虚年抬头,望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带血的笑:

“我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也早猜道凡间容不下的人是我,”虚年的嘴角渗血,眼睛却很亮,“我只想问,你心悦我,是真的么?”

这一刻,云人眼前天崩地裂,他眼里那欲碎的冰,如烈火焚烧,瞬化成柔情的水——

往事浮现,那初见时卑躬屈膝的少年,那少年手中片片苦涩的樱花,那双每到夜里就满是隐忍的眼睛,那七夕谷里如幻梦般的一箭光阴,海浪一般将云人鞭打至溃不成军。

东里云人的泪水喷涌而出,他缓缓地,小声地对着虚年道: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我爱你,是真的。”

而后,在千军注视下,轻吻虚年的唇。

——虚年不知道,凡人但凡吸了神族之精气,便会产生“魂缠”,凡人的魂会勾连至神魂,成为神魂的依附。也就是说,一旦云人与虚年**,凡身吞了龙精,那么神灭,则人亡——虚年死,云人也会死。

虚年目光流转,今生已然餍足。他舔舔唇,正要开口说些温柔的遗言,又蓦地听云人道:

“兄长在高京,替我护好他。”

下一刻,云人双手握紧那十四玉屠龙刀,刀起,刀落——

他将屠龙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虚年被飞溅的血迷了眼,远处赫连刹龙颜大怒——

“东里云人,你在做什么?!”

云人自始至终看着虚年眼睛,他自戕,血不受控地自胸口、喉口喷出,他想要说话……他话还没有说完!

——可他也知道,他想与虚年说的话,一生也说不完。

来生,来生总会说完的。

小年……

他嘴巴一开一合,跪下去,在赫连刹冲上祭坛前,倒在了虚年的靴下。

云之子被捧时名满京城,比天还要高,落时竟同一片樱花瓣,轻飘飘地就掉了下来,手落在虚年脚背的铁链上,微微颤了颤,指尖终归冷寂。

就那样沉默了几弹指。

而后,天落骤雨,虚年脚下的血迹被冲淡。

诛龙坛上的龙在此刻抬眼,眼瞳全黑,而他面颊上——

“啊——”赫连刹大惊,在龙座上扑腾,大太监大喊“护驾”,下一刻,龙座前铸起铜墙铁壁,而透着那排盾间的缝隙,赫连刹还是看见了虚年的脸!

雷霆呼啸间,抬起头的少年脸上淌着两行血——

骤雨并不淋虚年,而他脸上那两串鲜红的血泪却让幸子慌了神,她扯起了嗓子,神神叨叨喊:“不好,不好,龙降血泪,定要命偿!”

赫连刹听见了,连滚带爬,冒着暴雨就拨开人群跑——他能登上帝位全仰仗虚年,而他哪里有心呢!过河拆桥,三年策计,却不料棋差一招!

这局中唯一不可挽回的变数,便是屠龙手爱上龙!

他跑着跑着,被一阵惊雷险些震晕,而后便听到了铁链碎裂之声,紧接着是铠甲碎裂之声,三千御林军,铁甲尽裂!

忽然,赫连刹改了主意,迂回而行,竟径直往回跑——

他知道,若虚年要罚他,是连指头都不用动的,他跑不掉的!

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哪一刻不忌惮虚年,登基后,他怕的要死——为什么当年不再和虚年同房,还不是他扼着自己咽喉的时候,自己的命在他掌中,脆如稻草!

这天下,从来就只容得下一条龙,而那条龙,从不是天子。

——云人死在虚年面前。

龙生来无流泪,苦到极致,才流血泪。

血泪,一生不过只有一次。

那泪却止不住地滴在云人脸颊——他的脸似樱瓣,那血似花蕊,点点簌簌。

云人眼留着极细的缝,口也微微张着,妖冶的红染了他的纯白,他不再动,却依旧那样美,美到让人想要随他而去。

虚年将他捧入怀中,附身轻吻他额头,而后缓缓抓起地上屠龙刀——

他将刀剜入自己小腹,刀刃自腹里旋转,左右探着,终于在血肉模糊中挑出颗指甲大小的金丹……

那便是虚年的龙丹。

世间唯有仙、魔、神族化有内丹,内丹离体,也只有神脉能暂时不死,而剖丹之苦,堪比酷刑。虚年颤抖着,将龙丹放入云人口中,随后,蓬勃的灵力汇聚于虚年指尖——

云人的残魂被龙丹吸满,虚年将龙丹自他口中取出,又放回自己小腹,血肉肉眼可见地愈合。

在周遭围着的残盾间,忽然蹭出来个**白花花的小东西。

虚年抬起漆黑的眼,看见彦和迈着小短腿过来,伸出彤红的小舌,轻轻地舔舐云人的手。

它小心翼翼地“喵”了两声,可那如玉节般的手,却再也不会轻抚它的小脑袋了。

东里云人对谁都冷,要么面冷,要么心冷,要么都冷。

唯独对着彦和,却付了毕生温柔,永远将它抱在怀里;这天下也只有彦和,从诞辰起,便承了云之子的恩惠。

它离不开那一双手,此时此刻乖乖地垂下脑袋,伏在云人手背上,闭上眼。

——后来,没人知道那小猫为什么会忽然咽气,有人说是被龙威压迫而死,有人说它是自杀。

猫是如何自杀的?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也没有人知道,天子为何会折返,跪在龙的面前。

赫连刹的头磕出了血,他嘴里胡乱地说着一些话,他求虚年,放过大钦百姓,放过他的妻儿。

他没求虚年放过他。虚年也的确如他所愿。

虚年只是看了他一眼,听了他的临终之言,而后,赫连刹就地暴毙,的确没让虚年动一根手指。

人么。

虚年抱着云人和彦和的尸体,带着因屠龙手死而归身的十成灵力,御风而飞。

他朝着人魔结界奔去——

他其实放过了所有人,只杀了皇帝一人。

因这儿是云人的故乡,也是他年少幻想中的温柔乡。

在人间这一段,于虚年漫长的一生而言很短,却是血泪所洒,穷生所追,是别无选择之路,迷途极乐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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