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爷已经习惯了早起,即使睡得晚也不会起得晚。
擎男可就不行了,一天不睡足四个时辰就跟一晚上没睡觉似的,更何况昨晚那乱糟糟的一团,她感觉似是刚合上眼皮就不得不起床了。
没有特殊情况,擎男都会陪着爷爷用早餐,爷孙俩早晨吃得也简单,面点两三样,小菜两三样,擎男喜欢煮鸡蛋,爷爷喜欢喝粥,再配一个传统酱咸菜,不要山珍海味就已经很美味了。
“周家约定明天就来送聘礼,今个赶紧跟我去张府,依着老辈的习俗,之后你就不要再随便出门了。”
“爷爷,您看我像是规守习俗的吗?”
爷爷本想白她一眼,可终究没抬起眼皮,他一直默默地注视自己手中的筷子,缓缓开口道:“也都怪我没教好你。你出生后不久,你的父母就南下去了广州,加入了什么中兴会,搞什么起义、革命,结果革了自己的命。他们走了不久,你奶奶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爷俩相依为命,爷爷现在最大的念想就是你能一世长安。”
擎男怯生生地抬眼去看爷爷,只见老爷子已经干瘪的眼睛框里有湿润的荧光在闪。
她觉得老爷子真挺可怜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应该好好的听爷爷的话。
“爷爷,擎男知道了,我都听您的。”
“好,一会儿吃完,穿戴齐整些,收拾得妥帖些,张公子可是高人,别让人看低了去。路上若是听到什么也别问,也别打听,一切等到了张府再说。”爷爷嘱咐说。
“嗯,我记下了。”
饭后,擎男开始梳洗打扮,她选了一套纯白的衣裙,得体是得体,但终归有些太素净。爷爷有些嫌弃,她只回了句“不是去见高人吗?高人不都喜欢仙气飘飘的嘛。”
爷爷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爷孙俩上了马车,一路往张府赶去。
两家之间隔得不近,但也不算远,坐着马车赶路,便觉得近了些。
走过一条喧闹的街市时,擎男听到好多人都在谈论着昨晚的事情,可以想象这件事很快就会传的满城风雨了。
原本寂静的小镇,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便会让大家都兴奋起来。
他们谈论的不外乎——赵家,土匪,狼群,还有什么龙骨。
龙骨?
她好生纳闷,赵家,土匪,狼群确实是有的,这龙骨又是什么,从何谈起?
爷爷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听得有些不耐烦,把马车上的布帘遮了严实,只道了句:“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然后闭了双眼,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擎男觑着爷爷脸色不是太好,也难怪,昨夜折腾了一夜,还是让老爷子好好休息一会。
来到张府大门后,二人下了车,爷爷突然拦住了擎男:“丫头,你还是在门外稍候片刻吧,我先进去通会一声,免得主家不便。”
擎男心里正纳闷呢,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便的,爷爷又说: “还有,若是一会儿让你进去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也别说。”
擎男想了想,乖巧地留下了,没有一点争辩。她巴不得主家不便,就不用进去了。
张府的管家领赵老太爷进了会客的大堂,便招呼所有人齐齐退了下去。张庐升正端坐在大堂中,似是在等着他。
赵老太爷环顾四周,第一次到这里是张公子的诞生之日,他前来贺喜;第二次到这里是擎男六岁时,也是擎男第一次见到他;今天是第三次,与多年前印象中的没有什么改变。
这里相比别人家的大堂多了许多植物,蒸腾的水汽竟让他觉得有点闷热。
他站定后拱手施礼,道:“张公子,老朽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赵老太爷不必如此生份,”张庐升回礼道,“请坐。”
老者落座后道:“老朽始终记得公子的吩咐,无事不敢随便拜访,可如今……昨夜之事想必公子已然知晓,今日前来特感谢公子的施救之恩。”
“感谢不敢当,若是那狼不出现,他们还无法确认什么,可是狼的出现似乎让他们确认了一件事。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当年,明明都已经死绝了。”
“公子是说——‘龙骨’?这个,我也觉得很是奇怪,要说进山之前的事有人知道是正常,但进山之后的事绝不应该有人知道了,可如今竟然有人知道公子当年断骨,而且还知道龙骨在我手中,我敢发誓,绝没有吐露分毫。”
张庐升一点头道:“我自是信你,那伙土匪来历不简单,这个交给我来查。只是他们既然盯上了你,你和家人便一定会有麻烦。虽说狼群能让他们不敢再像昨晚那样冒然进犯,但他们一定还会有别的招数,防不胜防。”
“这……”老者欲言又止,似乎在担心什么。
庐升宽慰道:“既然承诺护你一世长安我便言而有信,况且当时还许你一个心愿,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张公子,可不可以……”赵老太爷犹犹豫豫着,最后一狠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朽有一事相求。”
“您先请起。”张庐升忙去搀扶。
赵老太爷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又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可不可以,求你护着我的孙女,护她一世长安。我也没几年好活了,身边只有这一个亲人,我死则死矣,可实在放心不下她这么一个女孩子后半辈子孤苦无依。”
“我知道我有这种想法实在是自私,可是如今乱世,我实在是无法安心的走。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带着这个秘密入土的,有关您的一切,我们家擎男她丝毫不知情。”
“她不是,”张庐升略有迟疑,“快要成亲了吗?我是说等她成亲了自然会有人护着她。”
“这孩子看似精明,实则蠢笨,一根脑筋不会转弯。那个周家的情况我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她这个婚事我压根儿就不看好,只是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
张庐升道:“你放心,她有龙骨在身,寻常人伤不了她。”
“她当年误食了龙骨,你没有要了她的性命,老朽已经感激涕零,我知道今日再有这般要求实是有些得寸进尺,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您先请起,容我再想想。”张庐升道。
这句“再想想”,已经让赵老太爷喜出望外,他长舒了一口气,顺势缓缓起身。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提出你的心愿,这就是你希望我为你完成的心愿吗?”
“是,老朽只此一愿。”
“若是你要什么金山银山,美宅良田,这些都好办,这是你唯一的心愿,按理说我应该应了你。只是,我也许不能在此停留太久。”
“公子,你要离开熠县吗?”
“是。”
“这……”赵老太爷又是一阵左右为难。
“若是一切顺利,即使我离开了也可护她周全。”
“这么说,你答应了?”
庐升轻轻颔首。
赵老太爷一时间开心得像个孩子:“太好了,太好了,擎男,我孙女,她也来了,我让她候在府门外。”
张庐升有点儿无奈,继续听他说下去。
“公子之前不是说怕她食了龙骨会有什么异变吗,所以今日也领她来了,想让你看看她现在是否安好。”
张庐升宽慰道:“不需要,我能感觉得到,她目前一切正常,她可以过正常人正常的生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赵老太爷也知道今日说的话够多了,知趣地点点头: “嗯,好,既如此便也不打扰了,老朽这便告辞了。”
“赵老太爷,慢走。”
自是一番主送客回。
擎男在外面等得有些无聊,想想爷爷刚才小心谨慎的样子,不免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她又想起自己六岁时被爷爷领来的场景,虽然自己当时很小,虽然时间已过了很久,但那场景她历历在目。
她突然很想偷偷地溜进去,看看这家的主人是不是还是那副臭嘴脸,爷爷会不会还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可这院墙的高度属实有点高。
她顺着张府的外围溜达了一圈又一圈,想看看有什么薄弱的地方利于自己突破一下,正转到大门处时,爷爷出来了。
“擎男,我们回去吧。”
“我不用进去了吗?”
“张公子说暂时不用见了。”
“什么?我在这等半天,他说不见就不见,他凭什么?”
赵老太爷伸出一根手指堵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别让人听见了,先回家吧。”
“不回。他以为他是皇帝啊,要见个面还得传旨候召,现在讲究的是民主,人人平等,况且我跟他是同龄人,本应该平等的交谈。他不想见我,我倒很想见见他了。”
“别胡闹,你要干什么?” 赵老太爷本想拉住擎男的一支胳膊,谁知她猛一抬手,自己拉了个空。
那丫头一撸袖子,哐哐地敲起了门。
张府管家开了个门缝,一伸头:“赵老太爷,你们还没走呢?还有事吗?”
赵老太爷尴尬地冲里面笑笑。
擎男冲着里面高声道:“张庐升,我有事找你,我进来了啊。”
“管家,麻烦您引荐一下,带我去找你们——张公子。”她趁着管家不备呲溜一下已经滑进了门内。
赵老太爷原地跺着脚:“擎男……”
“爷爷,想必您的事已经办完了,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儿走着回去,反正也不远,您不用担心我会迷路,翊县就没有我没走过的路。”
“这……,你这孩子,真是让我宠坏了。”
赵老太爷打算放弃抵抗了,心想如此也好,让她自己去面对吧,他们两个总不能一直谁也不理谁,总得有一个主动点,不管谁主动,都成。
管家没辙,只得领擎男往刚才的大堂走去,他远远地走在前面,想急着去通传一声,擎男便把脚步放慢了些。
幸好,张公子还在大堂里品着茶,管家急匆匆地走过去小声地说着什么,那张公子一抬头,正撞上擎男的目光。
张庐升今日穿得一身银灰色的长衫,上面精美的缂丝图案如同一幅水墨丹青画卷,其中山川连绵起伏,松柏挺立,几朵祥云飘散在天地之间。
擎男不自觉地目光柔和了许多,她喜欢中式传统艺术,书画、戏曲、服饰等都喜欢,虽说她提倡新式的变革,可对于这些文化中的瑰宝,却是坚定的守护者,她觉得这些宝藏中总是在传达着绝无仅有的人文气质和生命情怀。
比如这件衣衫就让她想到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清淡放达,儒雅温藉,高山流水,千里命驾,弹琴咏诗,自足于怀。
擎男觉得自己想远了,忙浅浅一笑,收了心神,低头看向自己。
她今日一身白衣,当真是素净寡淡,不似看戏那天,一身流光淡紫,明艳动人,不过倒添了几分清俊端庄。
管家退走了。
擎男迈入大堂中,又往前走了几步,略一施礼,开口道: “你别怪他,是我自己非要进来,这个举动或许无礼,可是也是你无礼在先。别人专程前来拜会,你说不见就不见,而且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子也目无尊长,我很是奇怪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张庐升深邃氤氲的眼眸渐渐清晰,他淡淡说道: “我目无尊长?从何说起?”
“因为我爷爷在你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事的孩子,他提起你时也总是小心谨慎的,哪有长辈在晚辈面前需如此表现。而你在他面前却俨然一副尊者,不仅不苟言笑,还神情倨傲。”
庐升的嘴角微微牵起,可目光依旧淡淡的,他没有回话,只静静地看着擎男,显然她还没有说完。
“看起来你不比我大多少,我爷爷也是你祖父辈的人,最起码你要恭敬和善些。若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纠葛,或是我爷爷亏欠过你,那也算你有理由如此对待他。
“我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我只想搞清楚你跟我爷爷到底发生过什么?你若解释得合理,我便原谅你的狂妄自大,傲慢无理。若是你解释不出什么,我便……”
“你便怎样……”他的目光似乎产生了微弱的变化。
“我们赵家从此与你再无瓜葛,无论是我还是我爷爷绝不会再来找你。”擎男斩钉截铁道。
“晚了,我已经应了你爷爷,我们之间不会无瓜葛。也就是说我不会解释不出,我一定解释得你满意。”
“你应了我爷爷?应了什么?”擎男一愣。
庐升一字一句道:“我这就解释给你听,你听好了——你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擎男一怔,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所有的可能都是自己家的某位原先与他们张府的人有过节,这过节不至于是深仇大恨,但也可能不小。
她唯独没有想到两家之间竟然还有恩义之谈。
“恩人?我怎么觉得好像我们全家都似欠你的。”
庐升又道:“他虽然救了我,但是他也惧怕我。”
擎男又是一怔,睁大的双眼写满了疑惑。
“如果我说他是六十年前救得我,你可相信?
“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们普通的人,你可还信?”
擎男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手指紧紧地抓着裙摆,半晌都没有说话。
“怎么,怕了?”庐升上前了一步,又一步。
离得近了,擎男觉得那股威慑的气势更强了,她努力让自己镇定自若不再后退,所幸,那恼人的威势也停住了,停得刚刚好,这个距离她伸手打不过去,若再靠近一毫,她真要伸手打人了。
“既然恩人求我,我便答应了,回去跟你爷爷说,我允许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他便是。”
什么情况,什么意思……
擎男还未想好要如何回复,眼前之人将身一侧,便转身走了。
他走得极轻,头发和衣摆被风恰如其分地轻轻卷起;又走得极有力度,庭前两侧的花草也似是颤颤巍巍地退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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