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Lost In London2014

2014年伦敦。

尽管才是初冬,伦敦的光照也只有十八分钟。我裹紧身上的大衣,漫无目的的走在泰晤士河边,水面倒映着议会大厦的尖影。嘴唇被风吹得开始干裂,出门的时候匆忙,连唇膏也忘记涂,但我一向不喜欢它涂在嘴上油腻腻的感觉。

步行到公交车站,那里只站着一个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黑色垫肩夹克,下装是条深色牛仔裤和黑色切尔西靴。

空气中饱胀着难以名状的水汽,分不清空气中的是雾抑或是雨,暴露在外的头发不知不觉就湿了大片,贴在颈侧。我烦躁的从衣袋中掏出万宝路烟盒,抽出一支,却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我讨厌伦敦这特有的天气,但它有时候又是可爱的,我喜欢这铅灰色的天空,我喜欢伦敦,喜欢它的古老,喜欢它的阴郁缠绵,它的肃穆和它灰色的外表。

一只肤色较深的大手伸到我眼前,我看到价值不菲的萧邦、剪裁得体的袖口,还有刻着精致雕花的都彭。见我没有反应,他又掂了掂手里攥着的打火机。

我叼着烟凑进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低声说了句“谢谢”,他贴心的用另一只手挡在打火机的侧边。鼻尖离他的袖口很近,我清楚的嗅到他手腕上散发的乌木香水味。

等我直起身,便听见他低沉磁性的伦敦腔,“你是住在Shoreditch?”

我皱起眉警惕的审视他,“你为什么会知道?”希望这人不会是个会跟踪别人的变态。

他显然铺捉到我眼中升腾的疑云和慌乱,解释说,“别担心,只是我也住在那。”语调从容。

“Shoreditch很大,”我的语气并未放松,指尖的香烟在雾气中明灭,“我不记得我和你有过什么交集。”

“噢,当然。我不经常住在那,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流。”

我半信半疑的接受他的解释,随后他也自顾自的给自己点起一支烟。

“你打算坐哪路车?”他问,视线投向街上来往的行人和闪烁的车灯。

“55路。”

“我也是55。”他吐出烟圈,灰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我感觉自己开始陷入他策划的陷阱里,“你怕是真的在跟踪我了。”我吐出一团烟雾,嘴角翘着调侃的弧度。

他也笑了笑,“或许是我们的缘分吧。”

“我是 Felix。”他自我介绍。

“嗯……听起来像是个电影明星”,“我是 Bianca。”

他好像猜测到我不是本地人,“Where are you from?”

“我是法国人。”

“Rlegant!”他瞪大眼睛,做出个夸张惊喜的表情。“obvious,我是英国人。”

“你以前在法国哪个城市?为什么会来伦敦?”

“马赛。我在LSE(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而且来伦敦是我从小的梦想。”

公交车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缓缓驶来,车灯在雾中晕开两团朦胧的光晕。Felix站到我身后,“女士优先”。他绅士的让我先上车,又刷了两次卡,清脆的“嘀”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我走向后排靠窗的位置,他自然地坐在我旁边。车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汽,窗外流动的伦敦夜景,昏黄的街灯,匆匆走过的黑色人影,全都模糊成一片印象派的画作,光怪陆离。

“所以,不常住在Shoreditch?”我打破沉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玻璃,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也投向窗外,“工作需要,常在各地跑。但只有回到伦敦,回到东区,才觉得像是回来了。”

我微微侧头看他。他的英俊硬朗的侧脸线条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深邃,下颌绷紧,鼻梁很高。

我轻轻笑了一下,完全理解这种感觉,“我也很喜欢伦敦,明知它阴冷、潮湿,让人心情低落,但你就是会怀念这种低落,像怀念一个并不善待你的旧情人。”

“非常独特的想法,小姐。”

我们沉默了片刻,公交车在一个站台短暂停靠,又摇晃着启动。车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车窗外的伦敦更加模糊不清,几乎完全遮蔽了外面的世界,把我们封闭在这个移动温热的小空间里。他身上的乌木沉香味道飘过来,沉稳又带着辛辣,与他不羁的外表形成一种迷人的效果。

“你的香水,”我忽然说,“很特别。”

Felix抬起手腕自己闻了一下,耸了耸肩,动作随意好看。“这并不是什么小众调香师品牌。”

“Tom Ford, I like it.”

我看着他,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不仅仅是一个有着好看皮囊和昂贵手表的陌生男人。“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说完,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自信,却并不惹人讨厌,“我喜欢法国姑娘。”

我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你可以去马赛,我在那认识很多漂亮女孩。”

“我对你朋友没兴趣。”

“你也可以去巴黎,里昂或者图卢兹这些地方看看。”

“我面前就有一位漂亮的法国女孩。”

Felix的气息近在咫尺,那缕乌木沉香缠绕着烟草的余味,在这狭小空间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盖住我。

“你通常都这样搭讪独行的外国女孩?”我故作轻松地问,手指不自觉摸着万宝路的烟盒。我保证我现在没有半点想要来一根的想法。

"Only the ones smoking marlboros in the fog.”

车厢猛地一晃,我不经意撞上他的身体。隔着大衣和夹克,依然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我没有立即移开,他也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妙而灼热的张力的空气里无声蔓延。

“下一站,”Felix望着窗外,“我们该下车了。”

Shoreditch的街道比市中心显得更加迷离,老砖墙上的涂鸦在雾中与路灯的交互下格外朦胧。细雨又开始飘洒,Felix很自然地将夹克脱下撑起,示意我躲进去。我犹豫了一秒,钻入那片带着他体温和香气的庇护。我们的脚步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到了。”我在一栋刷着红漆的公寓楼前停住脚步,楼上的窗户大多暗着,只有门厅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Felix放下夹克,肩头已被细雨打湿一片,颜色更深了。“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他问,语气随意,眼里闪着笑意,“驱驱寒。伦敦的寒气简直能钻进骨头里。”

我该拒绝的。理智和沉沦在我脑海里争执起来。但我的嘴唇却先一步自作主张地给出了答案:“只有速溶的。”

我的小公寓在顶层,空间不大,窗户正对着一片屋顶,此刻望去,只有一片无尽的灰蒙蒙。

我背对着Felix,在水壶的翁鸣声中忙碌。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背上,像有实质的温度。

我把马克杯推到他面前,白色的瓷杯,再普通不过。

“速溶的最好。”他接过去,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手指。“在这种天气里,它比什么都管用。”他啜饮一口,然后皱了下眉,嘴角却弯起来,“……而且够烫。”

我捧着自己的杯子,靠在对面的冰箱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让我稍稍冷静。“你说你不常住在Shoreditch,那通常在哪里?”

“世界各地。”他轻描淡写,又喝了一口咖啡,“纽约、东京、香港……看项目在哪里。”

“项目?”

“工程,我是个建筑师。”

“Well well.”

我了然的点点头,看向外面的天空,“雨停了。”

“我可能要走了。”他看了看时间,而后穿上夹克,身影再次被裁剪得利落而挺拔,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们加上了联系方式,他打开门,门外涌入清冷的空气,稍稍吹散了室内的温度,他站在门口,回头看我。

“Bianca。”

我抬起头。

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Call me.”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步入楼梯间的黑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门轻轻关上,将Felix最后留下的那缕乌木香和室外湿冷的空气一同锁在门外。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尖还残留着马克杯的温热。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几分钟后,Felix的身影从公寓门厅走出,步入夜色中。他没有抬头,双手插进口袋,很快便融入了伦敦灰色的背景,像一个移动的剪影,清晰片刻,旋即就被吞没。

我拿起手机,屏幕亮起,联系人列表里多了一个新名字:Felix。下面只有系统自动生成的那一行“你们已是好友”的冰冷提示。我没有立刻给他发信息。某种莫名的矜持,或者说,我对刚刚那短暂的邂逅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按捺住了冲动。

接下来的几天,雾都的天色总是昏沉,细雨时歇时续,泰晤士河水浑浊而急促地流淌,映着议会大厦模糊的尖顶。我忙于图书馆的论文,只是偶尔在抽烟时,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周围,寒风吹得手指僵硬,打火机咔哒作响,但再也没遇到那个递来都彭打火机的男人。

他没有联系我。这结果并不出奇,甚至带点理所当然的伦敦式冷漠。我几乎要将那晚的相遇定义为一场因天气而催生的,浓度过高的幻觉,一个适合在这阴郁城市里独自回味的小插曲。这让我有些自嘲地想,或许那晚楼梯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并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伦敦的偶遇大多如此,像水面上的雾气,太阳出来就散了。

我的日常大多被讲座、研讨会和图书馆占据。常去的座位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能瞥见一片被乔治亚风格建筑围合的广场,天气略好时,会有不怕冷的学生坐在长椅上啃三明治。

周三下午,罕见的阳光明媚。我在LSE的公共休息室里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对着屏幕上一串恶心的P值眉头紧锁,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轻轻放在了我手边。

“你看起像需要一点咖啡因救援,还有可能是一点理智的旁观者的意见。” 我抬起头,是Miles。他穿着件柔软的灰色羊绒衫,衬得浅棕色的眼睛很温和。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身上散发着沉稳的令人安心的气质。好像每次他一出现我的心情都会不自觉的变平和,他是隔壁发展经济学专业的学生,我们是在一次小组讨论上认识的,他很快成了我在伦敦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Miles,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激地接过咖啡,他在我对面坐下,耐心地听我絮絮叨叨地讲了十分钟的困境,期间只是偶尔点头,或者提出一两个关键性问题。

“或许你可以先从……这个角度切入试试?”他最终建议道,语气温和,“别一下子就想吞下整头大象,Bianca。慢慢来。”

我感觉到一阵风吹散了脑中的迷雾。“你说得对。Miles,我会记着的,谢谢你的咖啡。”我松了口气,对他露出真诚的笑容。像这种在学业上的挣扎,才是大多数普通留学生的日常里更常出现的片段,真实又平淡。

“随时效劳。”他笑了笑,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有点 quietly adoring 的意思,但很快便礼貌地移开。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和他相处总是很轻松,他聪明、体贴,而且非常尊重我的空间。我隐隐能感觉到他对我可能超越友谊的好感,但他从未给过我任何压力,只是安静地待在我的生活里,我把他看作一个可靠的哥哥。

周五傍晚,雨下得大了些,敲打着图书馆的玻璃窗户,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声响。我终于整理完最后一组数据,保存文档,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一条新信息,来自Felix。

没有寒暄,没有疑问,仿佛我们之间的对话只是中断了几分钟,而非沉寂了数日。

Felix: The rain seems determined to wash London away. Fancy a proper coffee this time? I know a place near Leadenhall Market. It’s dry, at least.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理智告诉我应该谨慎,但某种更强大的冲动……或许是连日的阴郁天气催生出的对一点渴望,或许是那晚他挡风点烟时低垂的眉眼印象过于深刻,让我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回应。

Bianca: Proper coffee sounds like a miracle. Leadenhall not bad. Give me 20 minutes.

Felix: I’ll be at the entrance under the clock. Don’t drown on the way.

Leadenhall Market藏在金融城的深处,是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华丽廊街市场。我乘的士到达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暖黄色的灯光从精致的商店橱窗里透出来,空气中混杂着咖啡、新鲜面包、羊毛织物和淡淡的香水味。

他站在指示牌下,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没有打伞,身影挺拔,与周围下班后匆匆涌入酒吧的人群显得有些疏离。

“你来了。”他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我滴着水的雨伞,合拢,“看来你成功穿越了洪水。”

“Just about.” 我笑了笑,注意到他的头发也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深色的发丝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完美精致,多了些随性。“这个地方不错。”

“躲雨的好地方。”他说,目光快速地从我脸上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而且咖啡也很不错。这边。”

他带我走进一家并不起眼的咖啡馆,门上的铜铃因推开而发出悦耳的响声。内部空间不大,木质结构,墙壁是深色的,挂着一些老伦敦的黑白照片和乐队唱片。暖气混杂着咖啡豆的焦香扑面而来,店里人不少,氤氲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结成厚厚的水雾。

“Two flat whites, please.” Felix对柜台后的老板熟稔地点单,然后看向我,“或者你想试试别的?”

“Flat white is perfect.” 我确实需要一点浓郁温暖的东西来驱散体内的寒意。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廊街下熙攘的人群,短暂的沉默降临,但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被咖啡机的蒸汽声和低低的人语声填满。

“所以,”我率先开口,手指圈着温热的咖啡杯,“这几天在忙着拯救世界吗?”

话一出口,他轻笑一声,好像听出我藏在调侃里的一丝的埋怨。“试图拯救一个客户的审美观,在金丝雀码头。差不多算是拯救世界的一部分吧,至少对那个区域的skyline来说是的。”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留下一个淡淡的唇印。“你呢?论文的世界还顺利吗?”

“充满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周期性波动,”我耸耸肩,“足够让人保持清醒,或者说,足够让人想用更多的咖啡因来麻醉自己。”

“听起来很刺激。”他评论道,眼里带着笑意,“所以,一个研究经济危机的法国女孩,在一个下雨的伦敦夜晚,抽着万宝路。这几乎能构成一首诗的开头了。”

“一首忧郁的诗。”我补充道。

“伦敦本身就是一首忧郁的诗。”他说,目光转向窗外,市场拱顶的灯光在他深色的瞳孔里落下细碎的光点,“人们要么爱上它,要么恨它,但很少有无动于衷的。”

“你呢?”我问,“你是爱它,还是恨它?”

Felix转回头,思考了片刻。“我属于它。”他最终说道,语气有些复杂,“它在我血液里,好的,坏的,天气,历史,固执,所有这些令人恼火的魅力。就像你说的,像一个并不善待你的旧情人,但你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这段话里比他之前任何一句**都更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默默品味着这句话,也品味着杯子里醇厚的咖啡。

“很深刻的见解,Felix先生。”

“只是生活久了的一点感想,Bianca小姐。”他微笑道,“那么你呢?伦敦对待你这位来自马赛的姑娘如何?阳光显然要吝啬得多。”

我们就这样聊了下去。话题从伦敦和马赛阳光的对比,再到法国葡萄酒和英国啤酒的优劣(他坚持认为有些本地精酿被严重低估了),甚至聊到了狄更斯和巴尔扎克笔下城市风貌的差异。他告诉我他出生在肯特郡,童年常在多佛尔的白崖边度过;我向他描述马赛炙热的阳光和老港鱼市的喧嚣。他的思维敏捷,见识广博,言辞间时常带着英式幽默的微妙调侃,但并不让人感到冒犯。我发现自己很容易跟上他的节奏,甚至享受起这种交锋和共鸣。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Leadenhall Market里的灯光却显得更加温暖明亮。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少了,老板开始擦拭机器,发出轻微的声响。

Felix看了一眼腕表,“他们似乎要打烊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是的。”我放下早已空了的杯子,“谢谢你的‘proper coffee’,它确实驱散了寒意。”

“我的荣幸。”他站起身,替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很自然地展开。我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过身,让他帮我穿上。他的动作轻柔又绅士,手指几乎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但那短暂的靠近足以让我再次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缕熟悉的乌木香,混合着咖啡馆里残留的咖啡气味。

我们走出咖啡馆,重回廊街。空气冷得刺骨,呼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

“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不容拒绝,但并不过分强势,“晚上的伦敦,对于一个独自回家的女士来说,并不总是那么友好。”

我没有拒绝。我们并肩走着,穿过旧金融城迷宫般寂静下来的街道,朝着东区的方向。穿过高大的现代建筑,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的声响,异常清晰。

一路上的对话变得断断续续,更多时候是沉默。这份沉默不同于之前。我们已经说了太多,此刻只需要沉浸在伦敦夜晚的氛围里就好。

快到公寓楼下时,他放缓了脚步。

“下周末,”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Southbank Centre有个小型的建筑摄影展,是我一个朋友办的。如果你有兴趣……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之后可以在河边走走,虽然天气可能不会太好。”

这次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邀请,但语气里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让我拒绝。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他。路灯的光线在他上方投下,硬朗俊美的面孔在阴影里更显立体深刻,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等待着我的回应。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脸颊,但我却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下微微发热。

“天气预报从来都不准,不是吗?”我说,嘴角微微上扬,“而且,伦敦的天气不好才是常态。”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驱散了不少他身上的那种疏离感。

“So that’s a yes?”

“That’s a yes.” 我点头,“把详情发给我吧。”

“我会的。”他承诺道,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要确认什么。“晚安,Bianca。好好休息。”

“晚安,Felix。路上小心。”

他没有再做更多,只是站在原地。我转身走进门厅,在推开内门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他依然站在原处,身影在夜晚显得有些模糊,但目光清晰地看着我这个方向。见我回头,他抬手轻轻挥了一下,然后才转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消失在伦敦的夜雾。

这一次,我知道他大概会发来信息,而这一次,伦敦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一颗被雨水浸泡的种子,开始在这座城市深厚的土壤里悄悄萌发。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也需要更多像这样恰到好处的雨和雾,才能缓慢地,合理地生长。而伦敦,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和雨雾。

走上楼梯时,我没有再感到那晚脚步声远去后的空茫。手机在口袋里轻微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手机,屏幕亮着,是Felix发来的信息,简洁地写着摄影展的详细时间和地点,后面附着一句:

Felix: Looking forward to it. Sleep well.

我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荡的街道,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圈模糊的光晕。我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低度数的酒精饮料,然后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点开了Skype。

铃声几乎立刻被接听了,屏幕那端出现Sophie带着笑意的脸。她是我在巴黎高商读书时最好的朋友,现在在伦敦一家美术馆做策展助理,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整个人干练又充满活力。

“Ma chérie!(亲爱的!)”她总是这样活力满满,“看你的表情,今晚有故事。快,从实招来。是终于答应了那个总在图书馆偷看你的金发男孩的约会了?”

“不是Miles。”我啜了一口红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但嘴角恐怕已经出卖了我,“是……那个打火机男人。”

“Le mec avec le briquet Dupont?!” (是那个都彭打火机?!)Sophie的眼睛瞬间亮了,身体往前倾,“你遇到他了?然后呢?细节!我需要所有细节!”

我把今晚的经历告诉了她,从Leadenhall Market的咖啡到那家古怪有趣的书店餐厅,再到他为我围上围巾和最后那个近乎触碰的告别。Sophie听得极其专注,不时发出惊叹或调侃的啧啧声。

“Mon Dieu!(我的天!)听起来……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她评价道,手指点着下巴,做出她经典的思考姿势,“英俊、神秘、有品味、还带点老派的绅士风度。非常‘英伦’,非常迷人。但是,Bianca,你确定吗?这种男人往往也很复杂。”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Sophie总是能一眼看到核心之处,“他很吸引人,但也像伦敦雾一样,让人看不透。我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这只是他惯常的节奏。”

“谨慎点是好的,my pookie。”Sophie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享受这个过程,但别忘了保护好自己。不过……”她又笑起来,“如果他想要吻你,记得告诉我是什么味道的。浪漫和冒险听起来比Miles的温和可靠要刺激多了。”

“Miles只是朋友。”我强调道,心里却闪过一丝奇异的愧疚感。Miles的好是那么显而易见,那么体贴。

“我知道,我知道。”Sophie耸耸肩,“但你知道的,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仅仅在看一个‘朋友’。不过没关系,”她挥挥手,“这是你的故事。只是记住,无论你选择冒险还是安稳,我都在这里听着。”

和Sophie的通话总是能让我理清思绪。她既是我放纵幻想的共鸣板,也是让我保持清醒的警钟。

手机又传来短暂的震动,一条简单的文字,映入眼帘:

“希望速溶咖啡还有库存。下次我来带些真正的意大利咖啡豆。”

看着那条信息,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我回了句简单的“See you then.” 便将手机放到一旁。

接下来的几天,雾都依旧吝啬它的阳光。我穿梭于图书馆、讲座厅和公寓之间。偶尔,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感到疲惫时,我会点开Felix的社交页面。里面的内容不多,大多是世界各地建筑的摄影,构图精妙,以冷静的审视角度拍摄,偶尔夹杂几张伦敦的街景——一个雨中的电话亭,雾霭里的塔桥钢索,夕阳下金融城玻璃幕墙燃烧的瞬间。他的视角独特,捕捉到的似乎是这座城市坚硬外壳下稍纵即逝的情绪。我没有点赞,只是安静地看着,试图通过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他。

周六早晨,我被急促的雨声吵醒。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窗玻璃,天空是一种熟悉又沉闷的灰色。我几乎要以为下午的约会被这天气搅黄了。但快到中午时,雨势渐弱,变成了漫天的毛毛细雨。

我选了一件白色的基础打底和灰色条纹西裤,外面是那件常穿的黑色大衣,口红选的是一支裸色的唇蜜。我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一个慵懒随性,准备去赴约的法国姑娘。很好。

Southbank Centre即使在糟糕的天气里也充满活力。teenager在湿漉漉的混凝土平台上尝试着滑板动作,街头艺人的歌声混杂着咖啡香气和雨水的味道飘散开。我远远就看到了Felix。他站入口处,穿着一件浅灰色立领拉链开衫,没有打伞,正低头看着手机。

我走近时,他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个轻微的弧度。“Punctual. I like that.” 他收起手机,目光快速地从我脸上掠过,像是在确认天气没有让我改变主意。“准备好接受一些混凝土和钢铁的视觉冲击了?”

“只要不是经济数据图表,什么都行。”我笑了笑,感觉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减弱了些。

展览规模不大,但作品极具张力。黑白照片捕捉了 brutalist 建筑(粗野主义建筑)庞大粗糙的混凝土表面在特殊光线下的几何美感,以及现代玻璃结构折射出的扭曲城市影像。Felix看得相当专注,偶尔会在一幅作品前停留片刻,低声向我解释拍摄的角度、建筑的背景,或是某个设计细节的巧妙之处。他的讲解专业却不卖弄,声音低沉,靠近我耳边时,那缕乌木香气便悄然萦绕过来。

“这一张,”他停在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前,上面是巴比肯庄园(Barbican Estate)错综复杂的阶梯和阳台,在浓重的阴影下显得既宏伟又带有一种压抑的秩序感,“它总让我觉得像是某个未来世界的废墟,或者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迷宫。”

“迷失在其中似乎很容易。”我接话道,仰头看着照片里那些重复的线条。

“有时候迷失也不是坏事。”他说,目光从照片移到我脸上,含义微妙。“至少能看到日常路径上看不到的风景。”

我们对视了一秒,然后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走向下一幅作品。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看完展览,我们沿着南岸漫步。泰晤士河水在脚下汹涌流淌,颜色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对岸的圣保罗大教堂圆顶若隐若现。寒风凛冽,我下意识地把脸埋进大衣领子里。

“冷?”他问。

“一点点。还好。”我话音刚落,就感觉颈侧一暖。他解下了自己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动作自然地围在我的脖子上。柔软的羊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

“这里湿冷的河风能让人骨头都冻僵了。”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手指在围巾末端随意地整理了一下,避免触碰到我的皮肤,举止无可挑剔的绅士,却完成了一个近乎亲密的动作。

“……谢谢。”我被他的气息包围,声音似乎都比平时软了一些。

我们继续走着,话题从建筑转向更零散的闲聊。他说起在东京项目结束时突如其来的地震,在香港中环密不透风的玻璃大楼。我则抱怨伦敦咖啡的普遍水准,以及法国 bakeries 无可比拟的优势。他认真地听着,偶尔发出笑声。

路过一个挂着“Mulled Wine”牌子的临时摊位时,他停了下来。 “需要一点内部供暖。”他说着,买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香料热红酒。递给我一杯,陶制的杯子烫着指尖,香甜的热气瞬间扑面而来,拯救了我冻僵的鼻尖。

时间再次缓慢而舒适地流淌。我们聊起了更多个人的话题,他在剑桥的求学时光,我在马赛的童年,对未来的模糊规划,甚至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轶事和抱怨。

我们靠着河岸的栏杆,小口啜饮着甜暖的酒液。酒精带来轻微的暖意,从胃里慢慢扩散。天色渐晚,河对岸的灯光陆续亮起,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斑,巨大的伦敦眼缓缓转动。

“感觉好些了?”Felix问,他侧身倚着栏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而不是对岸的风景。

“Much better.” 我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围巾柔软的流苏,“几乎要忘记伦敦正在步入深冬。”

“它总有办法让你想起来。”他笑了笑,指向天空。不知何时,细密的雨丝再次悄无声息地洒落,在河面激起细小的涟漪“看来我们的好运气用完了。”

“在伦敦,这算不上坏运气,只是常态。”我拉高了围巾,几乎只漏出了一双眼睛,他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包裹着我。

“那么,在这种‘常态’下,法国姑娘通常如何安排她的傍晚?”

我思考片刻,图书馆的论文和数据模型出现在脑海里,但此刻它们显得遥远而不合时宜。“比如一顿能让人忘记天气的晚餐?”

Felix的眼底掠过惊喜,“一个绝佳的主意。我知道一个地方,不算远,但需要冒雨走一段。愿不愿意挑战一下伦敦的‘常态’?”

“带路吧,建筑师先生。”我说,“只要不是混凝土风格的餐厅就行。”

他轻笑出声,伦敦腔充满着愉悦。“保证不是。”

我们没有选择地铁或巴士。Felix领着我一头扎进南岸错综复杂的小巷,避开有许多游客的主干道。雨水打湿了石板路,映出两旁商店橱窗里的暖光,他步伐很快,却又时时注意着我的速度,在转角处稍作停留。我们穿过狭窄的通道,路过飘出啤酒花香气的传统pub,里面的喧闹与门外清冷的雨巷形成两个世界。

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色木门前停下,门板上只有一个简单的黄铜门环,没有任何招牌。“就是这里。”

推开门,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红酒的醇厚以及一种旧书的纸张和皮革混合的气味。空间不大,摆着几张深色木桌,墙壁被书架占据,上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旧书。客人不多,低声交谈,刀叉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是餐厅还是图书馆?”我压低声音,惊讶地环顾四周。

“兼而有之。”Felix替我拉开一张沉重的木椅,“老板是个古怪的读书人,也是个很不错的厨子。菜单每周换,取决于他买到什么好食材,以及他最近在读什么书。”

一位头发花白系着围裙的老人从厨房区域走出来,看到Felix,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老位置?”他的声音沙哑。

“是的,谢谢,George。”

我们坐下后,George递来两张手写的菜单,纸张边缘甚至有些卷曲。菜品名字确实别具一格:“白鲸记里的烤鳕鱼”、“傲慢与偏见牛排(五分熟,带点倔强)”、“呼啸山庄的野蘑菇炖饭”。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太有趣了。”

“尝尝看,味道比名字更实在。”Felix推荐道,“这里的红酒炖牛肉能让你原谅伦敦所有的缺点。”

我们点了炖牛肉和那份“带点倔强”的牛排,以及一瓶George推荐的意大利红葡萄酒。等待餐点的时候,我们浏览着身旁的书架,抽出一两本旧书翻看,讨论着各自喜欢的作家。话题不再流于表面,而是深入到了对叙事风格、人物塑造甚至翻译优劣的看法。我发现他不仅对建筑有深刻的见解,阅读面也极广,观点犀利却从不强加于人。

餐食很快上来,盛在朴素的白色瓷盘里,卖相家常,但香气扑鼻。牛肉炖得极其软烂,红酒的香气完全融入其中,吃下去,一股扎实的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

“怎么样?”他切着牛排,抬头问我。

“Elegant.” 我用了他之前评价我国籍的词,眨了眨眼,“George拯救了这个夜晚。”

“很高兴你喜欢。”他举起酒杯,“To the rain, for bringing us here.”

“To the rain.” 我与他碰杯。红酒顺滑而饱满,像丝绒一样滑过喉咙。

这顿饭吃了很久。我们从书籍谈到旅行中的趣事,再到各自学生时代的荒唐事。他告诉我他曾在剑桥攻读建筑时,如何为了测量一座古老图书馆的穹顶而差点被管理员抓住;我则分享了在LSE第一次做演讲时,如何因为紧张把“经济模型”说成了“经济怪兽”,引得大家大笑。笑声在安静的书架间轻轻回荡。

直到George开始擦拭吧台,暗示打烊时间将至,我们才意识到夜色已深。

推开沉重的木门,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冰冷而清新,像被洗过一样。街道空旷寂静,只剩下路灯和我们俩的影子。

“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又无比自然。

回Shoreditch的路似乎变短了。我们默契地选择了步行,并肩走着,步伐比来时慢了许多,仿佛都想延长今晚的余韵。围巾依旧围在我的脖子上,一种舒适的沉默笼罩着我们。

走过一条狭窄的墙壁布满涂鸦的小巷时,他稍稍落后了半步。光线昏暗,我只能听到他脚步声跟在我身后。

“小心水洼。”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近,仿佛就在耳畔。

我下意识低头避开那片反光的水迹。

走出小巷,便是Hoxton Square。夜晚的广场比白天安静许多,只有零星几个从酒吧出来的人,笑声在冷空气中格外清楚大声。

“说起来,下周末……如果天气尚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哦?又是某个隐藏的餐厅,或是另一个建筑摄影展?”我调侃道,心里却已经开始期待。

“都不是。”他卖了个关子,“一个视野不错的地方。”

“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对公众开放的热门景点。”

“它确实不是。”他承认道,语气里带着一点神秘,“算是一个行业内部的小福利。”

我转过身,面对他。“那么,下周?视野不错的地方?”

“下周。”他点头,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似乎在仔细描摹我的五官。“我会把具体时间和碰面地点发给你。希望天气能合作。”

到达那栋红色公寓的楼下,我停住脚步。解下围巾向他道谢,他没有立刻接过,而是看着我的眼睛。门厅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沉。

“Bianca.”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嗯?”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快要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用指尖轻轻拂开我额前一缕头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试探的克制,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皮肤,引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没有躲开。

他的拇指极轻地擦过我的眉骨,然后手缓缓落下,最终接过了那条围巾。 “晚安,Bianca。”他低声说。

“晚安,Felix。”我的声音也有些发紧。

他微微一笑,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礼貌的距离。“快上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打开门。走进门厅后,我回头望去。他依然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围巾随意地搭在臂弯。见我回头,他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

回到公寓,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脱下大衣和手套,走到窗边。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寂寞地亮着。手机屏幕在安静的房间里亮起。

Felix的信息很简单:Tonight was… exceptional. Sleep well.

我没有立刻回复。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夜晚,消化那份克制的触碰。我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水,靠在厨房的流理台边,慢慢喝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拿起手机。

Bianca: It was. Goodnight, Felix.

心跳仍未完全平复,他的克制,比一个直接的吻更令人心绪不宁。手机在静谧中再次响起一声提示音。不是Felix。

Sophie: Alors?Did the architect behave like a gentleman, or did he finally kiss you? Don't leave me hanging!

我忍不住笑了,倒了一小杯睡前喝的葡萄酒,蜷缩在沙发上,开始给她回复。带着抽离的分析和密友之间的调侃与Sophie分享着这些细节。

Bianca: A gentleman. Mostly. But he did… (我描述了他的动作). C'était très intense.(非常 intense)

Sophie: Ooh la la!(啧啧!)Très subtil! Très classe!(非常微妙!非常有格调!)I like it. He's drawing it out. Building anticipation. Clever man.

这一周过得似乎比之前更加缓慢。伦敦的天气在阴沉和偶尔吝啬地露出几分钟苍白阳光之间循环往复。我照常在学校上课,泡图书馆,但心思却时常飘远。我会在路过伦敦任何角落时,下意识地寻找那些可能拥有“不一样视野”的建筑;会在抽烟时,想起初遇那天他递来的都彭打火机;会在深夜,反复看着手机里他那几条简短的信息。

他没有每天联系我,但总会隔一两天发来点什么。有时是一张他路过时拍下千禧桥的照片;有时是一句关于咖啡的调侃,问我是否还在喝着“miraculous”的速溶咖啡;有时则只是简单的一句“Hope you're surviving the economic monsters.”

周四一场令人头脑发胀的宏观经济研讨会后,Miles很自然地和我一起随着人流走出讲堂。外面的细雨早已停歇,人行道上稀疏的小水洼映着昏黄的路灯光。

“感觉像是被公式轰炸了两个小时。”Miles揉了揉太阳穴,笑着对我说,“需要一点糖分来恢复一下脑细胞吗?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甜品店,热巧克力堪称一绝。”他的眼神温和真诚,总是让我难以拒绝。

我确实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而且,和Miles相处总是很轻松。“听起来像是完美的战后补给,”我笑道,“带路吧,Miles。”

甜品店很小,弥漫着黄油和糖的甜香。我们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Miles点的热巧克力浓郁得如同融化的巧克力块,上面堆着蓬松的奶油。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奶油,状似随意地问,“最近好像很少在周末碰到你。在忙什么吗?”他的语气里有关心,但没有打探的意味。

我的心轻轻一跳,下意识地搅拌着杯中的热巧克力。“哦,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偶尔出去走走,换换心情。”我避重就轻,心里莫名地有点对不起他。

“那很好啊。”Miles真诚地说,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你刚来的时候,总感觉你绷得太紧了。多出去看看挺好,伦敦……虽然天气讨厌,但藏着很多惊喜。”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柔和了些,“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好地方,或许……以后也可以告诉我。”

“当然,Miles。”我温和地回答,心里却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

周六下午,我正在图书馆里与一堆数据搏斗,他的信息来了。

Felix: Tomorrow. 3pm. Meet me at the south entrance of the Bloomberg Building, Walbrook. Dress warmly. And no heels – we’ll be going up.

没有多余的废话,非常直接。Bloomberg Building?我知道那座建筑,由Norman Foster设计,是金融城最现代最昂贵的办公楼之一,以其极致的环保设计和奢华设施闻名,安保极其严格。

Bianca: No heels. Understood. Should I prepare for a corporate espionage mission?

他几乎立刻回复了,带着一个笑的表情符号。

Felix: Consider it an architectural reconnaissance. With a view.

第二天,我按照要求,穿着保暖的夹克和紧身牛仔裤还有一双及膝长靴,提前几分钟到了Bloomberg大楼的南入口。周日的金融城几乎是一座空城,玻璃和钢铁的摩天大楼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沉默地矗立着,街道空旷无人,只有风穿梭其间的声音。

Felix已经等在那里,他的穿着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都要正式,一件沉稳大气的深棕色长大衣,白色衬衫和黑色针织毛衣,下身是垂坠感极佳的宽松西裤和Derby皮鞋,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个准备去艺术展览或是在写字楼开办公会议的精英人士。

他微笑着迎上来,手里拿着一张高级的门禁卡。“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他刷完卡后,厚重的玻璃门无声滑开。内部的安保人员显然认识他,点头致意,并未过多询问。大堂极其宽敞,挑高惊人,巨大的弧形木结构和大理石墙面营造出一种冷静巨大的空间感,安静得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

我们穿过大堂,走向一部独立的电梯。Felix再次刷卡,电梯门打开,内部是抛光的不锈钢墙面,只有几个按钮,显示着极高的楼层。

“朋友的项目?”在电梯快速上升的轻微失重感中,我小声问。

“算是。”他含糊地答道,嘴角带着神秘的笑意,“一个即将完工,但尚未正式对外开放的空间。”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短暂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尚未完全布置好的空中大厅。整面墙都是无缝的弧形落地玻璃,毫无遮挡地将整个伦敦城推向眼前。因为没有其他物品和人员的干扰,视野纯粹得令人震撼。

天空依然是伦敦标志性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但光线却奇异地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几道光柱,洒落在远处泰晤士河蜿蜒的河道和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上。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碎片大厦的尖顶、伦敦大桥、伊莉莎白塔还有对岸的南岸中心……所有最具辨识度的地标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和密度呈现在眼前。

“Oh, my God,” 我低声惊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巨大的玻璃幕墙。

“还不错,是吧?”Felix跟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的骄傲。

“何止不错……”我几乎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贪婪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金融城从The Gherkin到对讲机大楼的建筑群在脚下铺展,平日里觉得压迫感的摩天大楼,此刻却像精致的模型。

我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城市的喧嚣被完全隔绝在外,只有高空的风声在玻璃外呼啸,风声和视野的结合,产生了一种……实在抱歉,这是一种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的震撼。

“离开地面,才能看清一座城市的全貌。”Felix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同样俯瞰着底下,“它的脉络,呼吸,它的秩序与混乱。”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由衷地说,转过头看他。他侧脸的线条在来自玻璃幕墙的冷光下格外清晰硬朗。

他也转过头,目光与我相遇。在那样的背景和高度下,他的眼神深邃,“不客气,Bianca。”他轻声说,然后,极其自然地,他伸出手,握住了我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轻轻包裹住我的手指。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好像这是一个早已约定的动作。心脏猛地一跳,却没有丝毫想要抽回的念头。冰凉的玻璃窗外是寒冷的伦敦,他的手心是此刻唯一真实炽热的温度。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

在这个离地数百英尺尚未完工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再次静止。只有我们两人,分享着伦敦最隐秘的风景,和迅速滋长最终悄然落地的情感。

可能过了五分钟,也可能过了半小时,直到一片更厚的云层飘过,吞没了那几缕侥幸透下的阳光。最终,是我先轻轻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不适,而是过于充盈的情感需要一点空间来呼吸。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那份敏锐克制的体贴再次回归,但松开前,他的拇指极轻地在我手背上按了一下,短暂到让我几乎以为是幻觉。

“该下去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清了清嗓子,“这里没有供暖,待久了会冷。”

我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令人难以自拔的全景,试图将它烙印在记忆里。

我们并肩站着,电梯镜面墙映出我们的身影,他的肩膀离我的很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指尖交缠的电波。重回地面,走出Bloomberg大楼,金融城周末的空旷寂寥扑面而来,竟让人觉得有些陌生和不真实。冷风一吹,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喝点东西?”Felix提议,“暖暖身子,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

“带路吧。”我欣然同意,我感觉自己需要一点尘世的喧嚣和温暖来让双脚重新落地。

酒馆里人不多,木质结构,壁炉里燃着的火焰噼啪作响。老板是个意大利人,和Felix熟稔地打着招呼,看到我,递来一个友善调侃的眼神。我们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点了两杯热苹果酒(Hot Cider)。甜暖的带着肉桂和丁香气息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从高空给我带来的最后一丝余震。

“所以,”我小口啜饮着,抬眼看他,“这就是你说的‘行业内部的小福利’?经常带女孩去看未完工的顶层视野?”

他挑眉,嘴角噙着笑,似乎很享受我这略带醋意的试探。“严格来说,那是项目验收前的安全巡查。”他一本正经地说,眼里却闪着光,“而你是我的特邀安全顾问。报告什么时候能给我?”

“顾问费很贵的,至少得是这种水准的调酒才行。”

“看来我得长期预定了。”他接得无比自然,温情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们聊起了刚才看到的景色,他随口指点着几处他参与过或极为欣赏的建筑,话语里没有炫耀,只有专业人士的熟稔和深藏的热爱。我听着,偶尔发问,被他引领着从另一个维度理解脚下这座城市。它不再仅仅是狄更斯笔下雾霭重重的迷宫,也不仅仅是金融报纸上冰冷的数据,它还是线条、光影、混凝土、玻璃和钢铁的诗歌,是无数才华与历史碰撞交融的产物。

“有时候走在街上,会不由自主被这些庞然大物的垂直压迫注脚。”我坦言,“但从上面看……反而觉得它们有一种秩序美。”

“视角改变一切。”他总结道,目光深沉,“无论是看城市,还是看人。”

这句话轻轻落下,在壁炉的噼啪声和低低的谈话声中,却清晰地撞入我的耳中。我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灰蓝色的湖泊里,看见我的倒影。

苹果酒见底,窗外的天色也开始染上黄昏的灰紫。时间不早了。

“我该回去了。”我说,这个下午过于完美,像阳光下的泡泡,每一个面都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彩,反而让人害怕它结束。

他点点头,没有多言,招手结了账。

在东区熟悉的热闹街道走出地铁站,黄昏的灯光已经亮起,空气里飘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和人声。

再次回到熟悉的红色公寓楼下,“谢谢今天下午,”我抬起头看他,路灯在他身后晕开一圈光晕,“这绝对是我在伦敦最非凡的体验之一。”

“My pleasure, Bianca.” 他微笑,然后,像是经过了短暂的斟酌,开口问道,“下周我有个小项目的庆功酒会,在Barbican Centre。不算太正式,但可能有点无聊……如果你有兴趣……”

这是一个更进一步的邀请,进入他更工作化、更社交化的圈子。

我几乎没有犹豫。“听起来很有趣。”我说,“而且,我正好想去看看它热闹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明显放松下来。“太好了。那我到时候来接你?”

“好。”

短暂的沉默。他看着我,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向前倾身,速度很慢,给我足够的时间躲开。

但他的目标不是我的嘴唇。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我的右侧脸颊上,靠近鬓角的位置。他的嘴唇柔软而干燥,带着一点点室外空气的微凉,和淡淡的果酒甜香。触感一瞬即逝,如同蝴蝶短暂的停留。

他稍稍退开,额头几乎抵着我的,呼吸微微交错。

“?? bient??t, Bianca.” 他沙哑的低声说,用了一句发音略显生硬,但意思无误的法语。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跳了一下。

“?? bient??t, Felix.” 我轻声回应。

他再次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入Shoreditch逐渐浓郁的夜色里。

回到公寓,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开灯,而是给Sophie发了信息。

Bianca: It happened. A kiss. On the cheek. But still. And it was… perfect.

Sophie的回复几乎瞬间就来了:!!! DETAILS. NOW. And I mean ALL of them. Don't leave anything out!

我抱着手机,倒在沙发上,开始笑着给她打字,描述那震撼人心的城市上空,手指间小心翼翼的交缠,以及最后那个克制又深情的吻。在这个过程中,我仿佛又重新体验了一遍这个不太真实下午。

第二天在图书馆遇到Miles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同。“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把一杯咖啡推到我面前,微笑着说,“论文进展顺利?”

“嗯,还不错。”我接过咖啡,心里掠过一丝歉意,因为这份好心情几乎全部来自于另一个男人。“谢谢你的咖啡,Miles。你总是这么贴心。”

“能让你心情好,这咖啡就值了。”他温和地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只有安静的欣赏,然后他便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给了我充足的空间。

我和Sophie约在她工作的美术馆附近吃午餐。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连衣裙,搭配一条醒目的印花丝巾,看起来既专业又充满艺术感。

Sophie挑高了眉毛:“庆功会?”她的分析模式立刻启动,“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约会了,Bianca。这更像是一次……私人领域的邀请。他正在向你展示他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是通常不对外人开放的部分。”

她的话让我的心跳加速了几分。“你觉得这意味什么?”

“意味着他认真了,至少比我想象的要认真。”Sophie切着一块牛排,眼神锐利,“他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他还向你分享他专业领域里他认为美的东西。这很浪漫,也很有策略。”她放下刀叉,认真地看着我,“但还是那句话,享受过程,保持清醒。”

Sophie总是能一针见血,既点燃我的期待,又适时地给我泼一点冷水,让我保持平衡。

我和Felix的对话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却从未真正间断。他会在清晨发来一张从客户会议室俯瞰晨雾中金融城的照片,附言“The city is waking up.”;我会在深夜图书馆奋笔疾书时,拍下一摞经济学的书籍和空咖啡杯,抱怨一句“Economic monsters are winning tonight.”。他几乎总是立刻回应,有时是一个感同身受的表情,有时是一句简短的“Hang in there.”

周四下午,我正在公寓里试图攻克一个复杂的计量模型,手机响起。是Felix的号码,但打来的却是视频通话。这有点意外。

我接通了。屏幕那端的光线有些暗,背景似乎是车内,能看到他穿着件深蓝色衬衫的领口,下颌线绷得有点紧。

“Bianca.”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带着笑意,“希望没有打扰你。”

“没有,”我把手机支在桌上,“正在和数字搏斗。你呢?在车里?”

“嗯,刚从客户那边出来,在金丝雀码头。一场……嗯,相当激烈的会议。”他揉了揉眉心,我注意到他眼下的淡淡阴影。“吵了整整三个小时,关于预算和审美,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听起来像是输了?”我试探地问,捕捉到他语气里一丝罕见的挫败。

“不完全是。赢了预算,妥协了外观。”他扯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并不完全开心。“有时候觉得,建筑不是在创造美,而是在无数的妥协里寻找一个最大公约数。”

这不像平时那个游刃有余、带着距离感欣赏城市冷峻美的Felix。这是一个更真实、更疲惫,甚至有点脆弱的样子。一种奇异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至少你还在创造,”我轻声说,试图安慰他,“而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在解构和分析别人创造的东西,试图找出哪里会出错。”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点嗡鸣,敲在我的耳膜上。“角度清奇,马赛姑娘。但这安慰…… surprisingly works.”

我们沉默了几秒,视频通话让这种沉默显得更具体。我能听到他那端隐约的车流声,他大概也能听到我这边暖气运行的轻微嗡鸣。

“那么,”他忽然说,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脸更清晰地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车窗外繁华的伦敦夜景,“周五晚上七点半,我来接你?来见证一个妥协后的不那么完美的项目诞生?”

“妥协是成年人的浪漫之一,不是吗?”我微笑着说。

又简单聊了几句,他那边似乎有人敲车窗,便匆匆挂了电话。

屏幕黑下去,我却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计量模型变得索然无味。

周五酒会当晚,我选择了一条剪裁简洁的墨绿色丝绸连衣裙,外搭一件黑色羊毛大衣。走下楼梯时,看到Felix正倚在他黑色的捷豹XJ车门边等待。他穿着同样黑色毛呢大衣,领口整洁的白色衬衫外搭黑色西装马甲,比起平日里的慵懒或工作时的精英范,多了几分Old money的优雅。他看到我,眼神亮了一下,直起身,很自然地为我拉开车门。

“Vous êtes magnifique.(你真美。)” 他低声说,这次的法语发音似乎练习过,流畅了不少。

“Merci.” 我低头坐进车内,鼻尖掠过他西装上清新的熨烫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看来他今晚换了香水。

车内氛围安静而奢华,皮质座椅柔软舒适。我们驶过夜色中的伦敦,金融城的摩天大楼灯火通明,与Shoreditch的波西米亚氛围截然不同。Barbican Centre这座庞大的粗野主义建筑群在夜晚灯光下显得更加宏伟,混凝土结构在光影交错中展现出一种冷酷的未来感与厚重的历史感的独特魅力。

Barbican Centre的内部比我想象的更为复杂和庞大,酒会设在其中一个音乐厅外的公共区域,室内则是衣香鬓影,低声谈笑,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Felix的手轻轻扶在我的后腰,以一种保护又不失礼貌的姿态将我引入他的圈子。

Felix一进场,就被几个人围住。他向我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我点点头,示意他先去忙。我拿了一杯香槟,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观察着人群。他们大多穿着得体,谈论着项目、市场、最新的设计趋势,字字句句都是术语,透露出行业内部的熟稔。

过了一会儿,Felix脱身过来,身边跟着一位头发灰□□神矍铄的老者。

“Bianca,这位是David,我这个项目的合伙人,也是我当年在AA建筑联盟学院的导师。”Felix介绍道,语气带着尊重,“David,这是Bianca,我的朋友。”

“啊!Felix终于带了朋友来,而不是那些无聊的客户。”David笑着和我握手,目光锐利却友善,“欢迎,亲爱的。希望Felix没有只跟你吹嘘他的预算之争?”

我笑了:“他分享了一点妥协的艺术。”

David哈哈大笑,拍了拍Felix的肩膀:“好姑娘!看来她懂你。”他接着和我聊了起来,问了我的专业,甚至聊了几句法国现代哲学和城市空间的影响,思维敏捷得惊人。Felix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

和David聊完,Felix又被其他人叫走。他似乎很受尊重,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不同的人之间,但总会时不时地朝我的方向看一眼,用眼神确认我是否安好。他的朋友们大多穿着得体,谈吐不俗,带着建筑师与艺术家的傲气。

我并不觉得被冷落,反而享受这种观察。我看到他在专业领域里的样子,自信、专注、富有魅力。这和他私下里带我看风景、分享疲惫的样子叠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更立体的他。

酒会过半,气氛更热烈了些。我走到巨大的玻璃幕墙边,看着外面Barbican复杂的庭院结构在灯光下的光影。忽然,身边响起一个略带油滑的声音。

“陌生的面孔。我是Richard,Felix的……竞争对手,勉强算是。”一个穿着骚气紫色袜子的男人端着酒杯靠近,目光带着过度的打量,“所以,你是Felix的……”

“朋友。”我平静地回答,微微拉开一点距离。

“只是朋友?”他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Felix可是很少带‘朋友’来这种场合。看来金丝雀码头那个项目让他心情不错?毕竟,虽然丑了点,但利润可观。”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一丝酸意。我正想如何得体地回应,一个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Richard,你的客户在那边找你,好像很急。”Felix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他的手极其自然地轻搭在了我的后腰上,一个有着保护欲和宣告意味的姿势。他的表情平静,但看向Richard的眼神并不友好。

Richard愣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噢,当然。回头聊,Felix。Nice to meet you…”他瞥了我一眼,不知道我的名字,转身走了。

那只手在我后腰停留了片刻,然后礼貌地松开。“抱歉,”Felix低声对我说,眉头微蹙,“Richard是个麻烦人物。”

“没关系。”我摇摇头,他的及时出现和那个下意识的举动,奇异地让我并不反感,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他好像很关注你的项目。”

“他总是这样。”Felix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随即看向我,眼神缓和下来,“还适应吗?”他递给我一杯香槟,身体微微侧着,为我挡住一部分风。

“比我想象的有趣。”我诚实地说,“你的世界……很精彩。”

“它也可以是你的世界的一部分,如果你愿意。”他看着我,更进一步的试探。

我看着他,酒会的灯光在他眼里闪烁。身后的谈话声和笑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凑近他说。

他笑了笑,“是我该谢谢你。愿意来参加那么无聊的酒会,还应付了David和Richard。”

“David很有趣。”我说,“Richard……他说的那个项目,就是让你很疲惫的那个?”

他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嗯。妥协的产物。有时候真想抛开预算和客户,只设计自己喜欢的东西。”

“比如什么样的?”

在爵士乐的伴奏下,他低声向我描述他的想法——设计一座完全融入自然光线的海边图书馆,或者一座跨越峡谷极具雕塑感的人行桥。他的话语里充满了 passion 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热忱,不像是那个冷静剖析的建筑师,更像一个怀着赤子之心的梦想家。

酒会后我与Felix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节奏,短信和偶尔的视频通话成了日常。他在深夜发来一张他办公室窗外的景色——金融城的钢铁丛林在凌晨时分只剩下零星灯火,像一座沉睡巨兽的脊背,附言“Thinking of you amidst the sleeping monsters.” 我会在清晨回复一张图书馆空无一人的长桌,或者是一份在家做的简单三明治。

刚从Old building里出来,空气中少了那份刺骨的湿冷,多了几分清冽。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Felix的信息。

Felix: Fancy a stroll through Regent’s Park? The roses are long gone, but the skeletons of the trees have their own charm. And there’s coffee involved.

我几乎能透过屏幕看到他挑眉提议的样子。

Bianca: Skeletons and coffee? That sounds good.I’m in. Where shall I meet the tour guide?

我们约在了公园靠近贝克街的入口。我到的时候,他正靠在一盏路灯下,穿着利落的深蓝色双排扣大衣,围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手里拿着两个印着咖啡店Logo的纸杯。

“Your caffeine fix, Mademoiselle.” 他递给我一杯,“Flat white, as I recall.”

“Merci.” 我接过咖啡,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你居然还记得。”

“我会记住所有重要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很自然地朝公园内部做了个“请”的手势。

摄政公园在冬季确实别有一番风味。昔日繁茂的玫瑰园如今只剩下修剪整齐的枯枝有序地排列着。空气冰冷干净,我们沿着宽阔的步道散步,身边偶尔会经过几位慢跑的路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

阳光晒得背部微微发暖,几只大胆的麻雀跳着脚,搜寻着草籽。

穿过公园,走向Primrose Hill。坡度平缓,但爬到顶时,视野豁然开朗。

“看,”Felix指着远处一条反光的带子,“那是运河。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窄窄的船在上面慢慢开。”

我们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的城市。风吹起我的头发,拂过脸颊。他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帮我拢住头发,安静地站在我身边,欣赏着这片视野和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离开时,外面的阳光已经再次被云层吞没。Camden上人流如织,街头艺人在表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坚果的香气。我们并肩走着,手很自然地又牵在一起。

“饿了吗?”我问,“这附近有家不错的西班牙小馆,火腿和桑格利亚酒都很地道。”

“听起来很棒。”

桑格利亚酒的甜意和酒精慢慢上头。隔着桌子,他的小腿无意间碰到我的,我们没有立刻分开。他的目光变得愈发专注,落在我的眼睛,我的嘴唇。空气中的张力再次出现,这次混合着食物的香气、酒精的微醺和人群的热浪,更加具体,更难以忽视。

饭后,我们在Camden散步,消化食物,也让冷风吹散一些酒意。

“下周,”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要去纽约一趟。一个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我过去处理。”

我的心微微向下一沉,但面上保持着平静:“去多久?”

“大概十天,也许两周。”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目光认真,“我会想你,Bianca。”

寒冷的风吹起我的发丝。“我也会想你。”我诚实地说。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我的。冰冷的空气和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还有桑格利亚酒淡淡的甜味。“等我回来,”他低声说,更像是一个承诺,“我还会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好。”

他的吻没有再落在脸颊上。他微微偏头,微凉的嘴唇轻柔地覆上了我的。这是一个温柔的吻,我们并不像电影里那般激情澎湃,从试探逐渐变得珍惜,混合着冬夜的冷冽和他身上始终如一的乌木香水的尾调。

这个吻之后,气氛反而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和羞涩,我们相视笑了笑。

回到公寓楼下,“保持联系?”他问,手指轻轻将我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当然。一路平安,Felix。”

他看着我走进门厅,才转身离开。

当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内,开始被一种离别后的空虚情绪包裹,我想起他离开时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自己的嘴唇。

手机响了,是Sophie。

“So…? How was the secret date in the middle of the week?” 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的动态。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忍不住泛起微笑:“It was… different. He's leaving for New York next week.”

“A kiss?!” Sophie立刻抓住重点。

“...Yes.”

“AND?! Details, woman! Was it ‘London-fog-and-whiskey’ intense or ‘proper-English-tea’ polite?”

我随便描述了一下那个吻,以及他接下来谈到的纽约。

Sophie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罕见地用认真的语气说:“Bianca, chérie, that sounds… serious. And lovely. But New York? Two weeks is a long time. Just… keep your feet on the ground, okay? Don't let the London fog get too much into your head.”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距离、时间、他那个我并未完全了解的世界,都是潜在的变数。“我知道,Sophie。我会的。”

Felix离开前的最后几天,伦敦的天气反常的晴朗。苍白但明亮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连带着那些灰褐色的历史建筑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陪我在公寓附近的一家小型独立电影院看一场下午场的黑白老电影。放映厅里只有寥寥数人。光影闪烁间,他的手一直轻轻握着我的。影片讲述的是一个短暂而炽热的爱情故事,结局带着淡淡的哀伤。散场后,我们走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都没有多谈论电影的情节,伦敦的晚风又恢复了它惯常的冷冽。

“真希望天气能一直这么好。”我轻声说,更像是毫无希望的愿望。

“伦敦从不承诺晴天。”他回答,语气平静。

他的手机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通话内容多是关于纽约项目的紧急协调和航班信息。现实的引力正在将他从我身边的这个微小世界里拉走。

离开的前一晚,他来到我的公寓。没有出去,只是简单叫了外卖,开了一瓶不错的红酒。暖气开得很足,窗外又下起了细雨,雨丝在窗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

唱片机里播放着低沉的爵士乐,我们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却没有过多亲昵的举动,只是享受着这份宁静。

“都准备好了?”我问,手指摩挲着酒杯杯脚。

“嗯。”他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迷蒙的夜色里,“希望那边一切顺利。”他的语气里有些沉重,不仅仅是对工作的担忧,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你能做好的。”我试图传递一些信心给他。

他转过头看我,眼神复杂,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指尖干燥微热。“Bianca,”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这次去,很多事情……可能会变得有些复杂。”

我的心轻轻一揪。“工作上的?”

“工作,还有……一些家事。”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似乎不愿多谈,“只是突然觉得,很多事情并不总能按照计划进行。”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对自己说的,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这是一个模糊的预警,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微澜后迅速沉底,却留下了持续扩散的不安。

我没有追问,成年人之间的默契在于尊重对方划下的界限。我只是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无论多复杂,总会解决的。”我说,试图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那一晚,他的拥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吻也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好像要把未来的份额都预支掉。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穿戴整齐。我假装睡着,听着房间里细微的动静,他拉上行李箱拉链,拿起钥匙,最后走到床边。

他俯下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头。 “?? bient??t,ma chérie.”(回见,亲爱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然后,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着空了一半的床铺和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也空了一块。公寓里还残留着他惯用的香水的尾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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