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戎觉得纳闷,一向不爱运动的沈念升竟开始积极锻炼,不仅如此,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运动健身上。这当然是好事。
但他谨防突然的变化都是事出有因。
沈念升和他解释说,婚纱太修身,为了穿起来好看,她还是要好好减肥塑形。严戎虽然觉得不足信,但乐于见她积极开朗,生动明艳的样子。
他有些遗憾,她的欣喜愉悦终会泡汤,但失望是必须。人要经历真切的理想落空,才能更好的生活。他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所以那没什么大不了!
也许是对现状较为满意于是放松警惕,严戎不再对沈念升的外出加以管制,还尽量和她一起跑步,无法陪同的时候也不过分阻止,只嘱咐她要注意安全,不要跑的太远。
别独自走向深渊。
日后回想起那嘱托,他只觉得命运似乎就是要看他的笑话,一语成谶。
跑步是一件痛苦的事,沈念升总是跑到环湖路的东北边角,才最终折返。
必须强健体魄,以便应对生活的重击。
婴儿啼哭,是因为虚弱的□□无法自足,面对他全然不知的世界,只能用哭声招引施舍与抚慰以便存活。
成年人尽管成年了,但其躯体本身并不足有效应对周遭的事物,于是相互捧协,形成定约。
人们相互钳制着,想要更好的留存于世。彼此分离时,则务必需要能够挣脱奔跑的力量才行。
她绝不能虚弱的、无能的、任凭处置的交付自己的生命,她还有许多重要的未竟之事要完成。她绝不能辜负某人苦心孤诣的鼎力相助,更不能和一个背信弃义的下作之人得过且过!
我们结婚吧!
好的,你作为唯一的新郎,尽管新娘不是我,但我愿意陪你演出一幕舞台剧!
我会完全依照你的安排进行表演,我将面带微笑让剧集足够好看,别人的位置当然是别人的,而我会奋力奔跑向我自己的容身之所。
严戎让她陪同去参加晚宴的那天,晚上临近出发前他接了一通电话,通话内容大概是某个重要宴会的宾客安置问题,也提到一个人。
那人大约是在住院,所以她听到严戎嘱咐戚子弘,万望让医生将她看好那人,不能走漏风声,婚宴上要不出纰漏地完好出现。
——我还等着他爸爸亲手把她交给我呢?割腕这种事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个中详情,他们谈了近十分钟,沈念升于是知晓严戎是想迎取司佳总经理的女儿,那个重要的宴会,即是他自己的婚礼。
她原本是躲在地下室,想着找不到她,严戎就会自己去赴宴去。
但没有想到他会满屋子一间间找,于是主动现身,并成乐于陪行,唯恐行踪暴露,让他察觉到她已经全然了解什么。
乃至次日他提议要和她结婚,沈念升只得拼命抑制住想笑的冲动,咬紧牙关才作出无知者的无辜答复。
她看到严戎笑,桀骜沉隽的脸上有隐晦的奸计得逞时,才展露的宽慰与自得。他抚摸她的脸,说着要和她一起好好生活。
而她则已然读懂那不过是对她的同等反制罢了。
他怨恨秦俞与她缔结过的那场婚姻,其名其实都让他憎恶不已,于是要费尽心机的羞辱和折损她,以求报偿。
她太懂他,以至于对他的计划进行了锦上添花的助益:对婚礼保持一种充满期待的积极与热情,并扮演他期望看到的模样。
这样,等谜底揭开的时候,他的快乐才能得到满足。
只有他彻底满足,才会不再围困于臆想的过往,无法自拔。大概就能和他真正的新娘颉颃共飞,安度余生。才能真正如他所说的,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只有那样,她才有可能从这泥沼中拔身回撤。
去哪里呢,再次来到环湖路东北角,沈念升停下来,走向报刊亭的电话机,在这里,她可以联系想要联络的人,报亭老板允许她按每分钟一元钱的标准付费使用。
她于是有机会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而不被任何人察觉。
“周总,觉得累的话先歇会儿吧!”
艰难的挪动老式堂屋神柜,柜子像个敦厚的小型橱窗,颤巍巍在土砖拼嵌而成的地面上吱?两下,却岿然不动。
“周总,这地不平,等待会儿崇森把斗车推来,咱们再一起搬。”
仍旧使劲拖动柜子,不愿撒手的执着发力,适时掖着柜子底往起抬着要将它拖走。但失败了,因为压根也没抬起来。
“周总您真的歇歇吧,衣服都湿透了,待会儿别也中暑!”
不停也不听,摆棱一下脑门儿上的汗水,背着身继续做无用功!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孔妙玲忽然有些恼,“周沉木那柜子可是桃木打得,你这搡来搡去的弄散架了咱们拼都拼不还原诶,而且都说了这个地,它不平展,你难道没看见后腿那里让翘起来的砖隔住了吗?”
真是的,说是帮忙收拾打扫房子,这么大动静,不知道以为在使气斗狠呢!都是老家具也不晓得轻拿轻放。到时候弄坏了可怎么跟二大爷交代!
“啊,就是说,这屋子里的东西只是有些发霉,咱们只需要稍微搬出去晒晒,再除个尘就好,工作量不大,所以不是很急?”
然而被她直呼其名又严声斥责的男人,手搭着神柜转过身来,满头大汗,微微蹙眉看着她,饶是孔妙玲真的很心疼被折腾的吱呀求救的老柜子,也还是心下生愧,觉得自己太苛刻和不近人情了!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在此陪她逗留这一天半的间隙不仅给足了她助力,还真正做到了有求必应、言听计从,简直让她觉得折煞惶恐了。
昨天周沉木及时出现,把即将中暑晕倒的她抱起放到车上,他的车子里凉爽宽敞,让她直以为自己瞬间进了天堂。
孔妙玲自顾不暇之余还斗胆恳请周沉木也捎带上那几个老乡,她真怕年纪大的老乡们像她一样倒在半道上。
周沉木对她的请示先是抿嘴一愣,而后叹口气摇了摇头,把几位爷爷奶奶都请上了车,并从后备箱拿了水给她们一人一瓶。
“咱先说好,这辆车载重是不超过四人的,现在超载待会儿如果被拦下记罚,罚款可得你来付!”也递给她水,拧开瓶盖,虽然言辞谨慎,但神情肆意,像在开玩笑!
孔妙玲原本体虚冒冷汗,上车走过一段路后也便缓和正常。
一路被这些爷爷奶奶——三女两男挤在后排——问遍了包括她和周沉木关系、他们的身份工作年龄等等的各种细致琐碎的问题。
起初她没有余暇应付,都是周沉木在聊、在对答。后来她觉得头脑清醒了,就适时的扭转话头,开始问老人们镇上发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大家于是有说不完的话,且个个都成演说家,争先恐后要和她汇报。
但孔妙玲其实听的并不专心,只反复在脑海里回味周沉木的回答,“我没有老家,不过现在大概是有了!”
周沉木是周家养子的事,孔妙玲一早就知道,但并不知道他成为养子之前的境况。
在孔妙玲的印象中,他好像浪荡倜傥,从不为往事牵绊惆怅。但说出“没有故乡”时,他却像是落寞的幼童,在等人回唤垂怜。
他全程都很松弛自在,并不忌惮这些与他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乡下老人的问话,他的回答也质朴简洁,真诚有耐性。
他跟老人们主动解释她是他的未婚妻,还说他们此行是回她的老家,他还说自己会将功补过,一切听从她的指示。
车子在流动的仲夏绿影里疾驰,他的侧脸让她一时间不敢辨认。
孔妙玲知道,周沉木是个锱铢必较,看不得任何不顺与坎坷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不会善意仁爱到把乐于助人美德施予素未谋面的人。他连难得开花的玫瑰香气都要挑剔蹙眉,他的口味也刁钻古怪专吃昂贵新鲜的食物,他绝不会放着更好的道路而另辟蹊径给自己制造麻烦。
他原本就是个精致又精明,苛刻又刻薄的天之骄子,怎会远赴异地来自讨苦吃的呢?
孔妙玲觉得不可思议。默许他跟随,与她一道去往那幽静之地,去到从未有人涉足的孤冢,面见她的家人。
山中水汽弥散,郁热湿润,绿蕨草在腐石土上蓬勃生长,槲叶林沁着露水滴答作响,羊肠小径覆满牛筋草和蒲公英,草籽和种子纷纷扬扬。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不出声响。
“你不说些什么吗?好不容易来了!”坡头林木间,浓云厚尘下,他问她。
孔妙玲摇头,径自除草培土,插絮摆盘,焚香燃纸,叩拜默念。无风,只剩虫鸣鸟叫,孔妙玲拜完将要起身,他落膝躬身,在她身旁也一并跪下。拉着她的手腕,紧紧不放。
“她不说,那我来说道说道吧!一开始只是计划之外的协议结婚,但是经过反复的磨合与切磋,我打算要忠实自己的心意,作废协议,明媒正娶,和您的女儿孔妙玲结成连理,相伴终身!您且放心照看,我做的不好的,照直惩罚即可,我,周沉木,言出法随,一言为定!!”
说话的对象不存在。说给谁听,说给正在听的人。
“您如果放心同意的话,就下场雨吧,这样我们就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天气预报本来就有雨的好不好,为什么要跟我爸爸许这样的愿望,而且真的下了我们的处境会很艰难啊!
你究竟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在期待着什么?
下山时,孔妙玲全程疾步,拎着一众祭品累但奋力。周沉木也紧跟不舍,穿不合适走山路的皮鞋,磕磕绊绊,一路追赶。
感觉到雨水漫头迎渫而来时,俩人都停下脚步并转头回望。先是看向更远处的埋骨山坳,而后目光落到彼此身上。
孔妙玲看到周沉木回转头来对着她笑,像赢了游戏的男孩,有些得意的在越来越密集的雨水里偏偏头,打算邀功请赏。
意气风发、心绪激荡的模样,让孔妙玲忽然生出些难以抑制的寂寞。
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满足他的想望,她没有任何多余的私藏,来为他觐封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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