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十三】掌中刃(1)

监控里,一行人先是进入等候室,两名婚礼策划人员拖一个24寸行李箱,三名化妆师推工具箱,由一个穿T恤、长裤,戴鸭舌帽的高挑女人领入。

分两批退出,第一批是那三名化妆的,然后是婚礼策划的两个人,戴帽子的女人是孔妙玲。

她们每进出一次,门口的守卫都谨慎核对身份信息并比对面容,且就等候室里的监控视频来看,戴有头纱,身着白色婚纱的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座位。

她一个人在一大束白百合花镂搭心形花架下安静的坐着,甚至没有动过。

直到他进入前两分钟,她才起身离开了座位。但绝对没有出门。

却不见踪影。

屋子没有窗,只有一个试衣间,他们彻底清查过。没有人!

究竟去了哪里,怎么消失的,严戎盯着酒店监控屏幕,再次体会到一种战栗的惊惶。即便他已经事先知道了沈念升的去处,也仍不免心有余悸,这场表演实在完美,滴水不漏到让他觉得,孔妙玲实在是个好人,为了念升,也算尽心倾力。

假如不是为了把她从他身边偷走,他或许还挺看好她的能力。然而,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从她胆敢帮念升找藏身之所起,她就彻底在严戎这里被判死刑。

严戎拿出手机检查定位,沈念升为与孔妙玲联络私藏了一部二手手机,被他专门装了定位软件,定位显示她正去往周沉木之前透露的那个地点。

次日凌晨两点多,他接到戚子弘的电话,却被告知说他们让人耍了。

只有手机留在旧房子的窗台上,房子门锁着,里面空空如也!那里根本不是她本人要躲避驻留的地方!

还有别的线索吗?

电话里,戚子弘寂寂发问,底噪里巨大虫鸣蛙叫让这问题本身像个夏梦呓语。

严戎捱过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忽然明白事件始终。

她是故意的。不是凭空消失。她一步一步,不惜一切代价离开了。

Richard,我真傻,竟然以为她会乖乖听话。她只是为了从我身边逃开,才默认了我对她的一切监听与圈禁。

她知道我动过她的手机,她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新娘,她甚至知道我会派人监视。

你能想象吗,她全程都在试衣间的吊顶层,我们的头顶上,观望我的丑态。

她每日锻炼健身仅仅是为了有力量爬上吊顶层,拼命瘦身则是为了吊顶可以承托,和穿婚纱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等我们彻底出了那间房,才从容不迫的走出试衣间,仿佛无事发生。

她踩着婚礼花束出门时,连头也没有回。和从前一样的永不回头。

从酒店大门神情惬意的走出去,她伸了伸懒腰,像振翅的海鸥一样矫健精炼,充满活力的提步朝前,消失在监控视频的右上角。

Richard,笼子打开后,笼子尽管也收获了自由,可他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笼子了啊!

飞走的鸟,将在昼长夜短的夏夜里消失远去吗?

凌晨两点多,沈念升被孔妙玲带去一个农家小院。

“你说的要见的人是谁?别神神秘秘的,我有点害怕,要是信不过的人咱们还是别见的好。”黑夜使她不安,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再见面,才是再见!

被遗忘的潮汐把最后的余波延上海岸,我们闭上眼睛观望星空,阅读宇宙留下的盲文。

秦俞,心中燃起希望后,这个世界的坟场,全都开出了花。

你的鬼魂也是其中一种。

“啊——!!!”尖叫,怪异而声嘶力竭的叫声,锐利悲切的尖叫。

孔妙玲从车子后备箱拿了事先备好的行李衣物,再回头来到民居前院,便见沈念升突然蹲下,痛苦的捶打自己的头,发出骇人的声音。

而她跟前的人,自称正在找寻她的,名为秦俞的异国男人,面色苍白地也怔怔站着,不知所措。

孔妙玲瞬间惊起一身的冷汗来。

丢了手里的东西,慌忙跑到沈念升身旁,抱着她说没事,没事!

但她知道这一定是非常之事!

四天前,正忙于安排逃婚计划的孔妙玲接到胖婶电话,说有行迹可疑的男人每日都来沈念升家敲门,已经有一个星期之久。不知是敌是友,不敢贸然招呼,她心里拿不定主意,于是打电话给孔妙玲,想一起合计。

忙中抽空,孔妙玲只身前去,接触了解后得知,这个男人就是沈念升登记结婚的德籍丈夫。

秦俞一幅亚洲面孔,但却有显著的茶色瞳眸以及优越的欧洲骨相。深棕色头发蓬松微卷,眼神里有种德国人典型的冷淡与稳重。精致凌厉的五官,乍一看是亚洲人,看久了又是欧洲人的潘多拉之貌,让孔妙玲觉得神奇。

更神奇的是,这男人还拿出他和沈念升的合照。

真真切切的结婚登记照骗不了人,以及很多生活照片:她旅居海外时的清瘦落寞容颜、伏案书写的侧脸、在肃穆清雅的徳式壁橱下做饭的背影、黑森林里采菌时露出过几不可察的舒心神色、公园长凳上鸽子纷飞时抬起头眼神中的沉默。

很多照片,却都没有笑脸,连风景也充满心事。是年轻的、陌生的、不为人知的沈念升。

直觉告诉孔妙玲,这个男人所言非虚。

但保险起见,她没有告诉他,她们所面临的困境。只令这位秦先生提前在此等候,若确为良人,就是给念升最大的礼物与惊喜;如果沽名钓誉,这里是她的地盘,他对她们来说也不是威胁!

只万万没想到念升会有这种反应。

很多年后,孔妙玲才明白,有的人活着只为等一个结果,而有的人,是结果本身。

说来你或许不信,我真怕做梦。

我总疑虑,如果每次苏醒都意味着梦中我的死去,那么现实的死亡,会否在梦里醒过来。

我总是觉得生命里面空荡荡,是通过幻想,无序的记忆片段,揉在我无休止是幻想里,才让人的生命感觉像是丰盛圆满。

我守着三捧骨灰与一个不归的旅人反复进入幻想。我坚定不移的相信,消逝的事物,正以某种方式永存。

像庞加莱猜想预设的回归一样,通过我连接实在界与想象界,她们不存在于世界,但寄存于我的身体之中,我的头脑,我的心。

亲爱的,不要出声。你们的形象就颠扑不破。

我已接受你们留下的遗迹并使命必达保证爱的忠贞。

然而为什么要来扮演活的游魂,为什么要来动摇我坚韧品性,为什么要来?

在我鼓足勇气预备体会自己的生命感受时,戳破这脆弱的寄望呢?

离开的人,只要安静的离开,就是最大的慈悲啊!冉冉说,是她害了我,是她让我沦为一个躯壳,名为爱的行尸走肉,爱而不得的世界遗孤,她说她应该早早死掉,因为早一点,我们大家就都少痛苦些。

冉冉说,她真想回家,她怀念小严哥哥的责骂,他说她是姐姐幸福的阻碍,她是杀手、是祸害,消磨所有人关于幸福的构想,她不配拥有那样的付出,就该被舍弃。

冉冉还说,只有小严哥哥是讲真话的人。

严戎啊,他怎么能懂,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有人引致而亡。说话的人尽管道出实情,有口无心。

但悲哀的人,和悲剧的产生。自始至终都是不断胶着,相互造就的。

在那些言语背后。是一种唯我排他的癔症与幻境。

他在他绝境里拉着我翻滚跳动,而我有自己的炼狱。爱根本不是安慰物,爱是痛苦和折磨。我讨厌他,只不过是在救他,同时也救我自己一命而已。

但他从来不听也不相信。我只不过是在阐述一种实情。

那么秦俞,你又有什么企图,是怎样幻境让你重又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此次前来,也是想要我的命吗?

沈念升忘记第一次见秦俞的具体时间,但有一种印象,是因为妈妈,她才一步步,按照某种导引,遵从某人意愿,去到那里,那个忧郁的青年跟前。

爸爸呢?她们在秦俞家逗留的时间里,爸爸都在哪里,忙些什么?他知道,妈妈曾在很多个瞬间,想要离他而去吗?

还是说他其实已经先一步离她们而去了呢?

从学校辞去教职,妈妈她独自在家照顾冉冉,无微不至,事无巨细为她料理生活的一切。

“她会哭的,总在我做错事情的时候,筷子掉到地上、不小心跌倒、汗湿衣服或者夜里因为瘙痒难耐挠破皮肤,对于我犯的所有错误,妈妈总会先是隐忍的把问题解决掉,然后,在隔了一会儿之后,她会看着我哀切的流眼泪,她总向我说对不起!姐姐你知道吗?你们不在家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表情,除了哭着和我说对不起。其他时刻她总是静悄悄的,我们都静静的像是怕打扰到对方!”

圣诞节,整个医院都忙着庆祝新年,在一种不协调的欢快氛围里,她和冉冉静静目视着周遭繁忙的人们。默不作声的捱着无意义的时间,十一岁的少女首次向她袒露了内心深处的巨大孤独。

“像是赎罪一样,她不让我受到一点伤害,她会对我的错误率先道歉。我们亲密无间的一同生活,不用开口也能通晓彼此的意图,平静乏味的、千篇一律的、谨小慎微的坐在坟墓边沿,只等躺倒。但你知道吗,我原来是可以行走的,你记得有一次吗?我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掉落下来,你和我一起跌倒那次让我知道自己其实是有力量的,因为当时氧气面罩脱落,我被你护着头,撑起身体的时候我的四肢和头脑,视觉和呼吸,身体的全部功能有种瞬间的正常和力量!可是妈妈让医生给我换上新的氧气鼻管,让我好好在床上观望。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真的可以摘掉氧气自己行走的!”

如果当时能够好好的训练,配合膳食调理,调整机体状态,慢慢走,一步一步锻炼身体,冉冉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可那样妈妈会伤心的。妈妈为我付出了她的人生,假如我不需要她的精心呵护和万般疼爱,她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她这样对我说。她那么爱我,她不希望我冒险,她希望我安安稳稳的慢慢长大!她说她要一直陪着我,在我身边。姐姐你知道吗?她想要一个虚弱的女儿,无声又脆弱,接受她投送来的一切,她需要不能自立自理的我。她在你们面前的笑与温柔,积极和乐观,是积攒了一天的忧郁后谢幕式一样的演绎。我知道这样不好,但不想叫她伤心失望,我们于是总会自然而然的开始表演。所以你讨厌这样的我,一点也不奇怪!”

早慧的少女气息微弱的淡淡言说着,像个回忆起往事的老人一样,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令人不解的寂寥与艰涩,然而她笑着。

“我们在医院遇到秦俞,他因为语言不通行动不便,我们正好排在他后面,妈妈帮他翻译转述医生的话,他很感激。他让妈妈做他的翻译!但是你知道吗?我一度怀疑,他其实是对她一见钟情哦!我一开始是这样觉得的!但是后来觉得并不是那样——,姐姐你说,爱是什么呢?”

那天的谈话被推门而入的秦俞打断,他划拉着他的轮椅进来,面带微笑祝她们新年快乐,他给冉冉带了一个小手提包,说,包治百病。让沈念升不禁感慨泪目。给她的礼物则是一瓶圣罗兰的香水,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它的名字叫‘自由之水’。

爱是什么?一种相知相惜的情感算不算?秦俞那么真诚、坦荡,他恳切的邀请和热情的招待,他想得到什么呢?

妈妈做秦俞的翻译,她会带着冉冉一起去他家翻译资料,配合他完成一些调查问卷的整理,解读一些馆藏文献和专业书籍。

“我们这样真像是一家人!”冉冉大概从前也说过这句话。只是后来再说的时,妈妈换成了沈念升。

是觉察到异样和不妥了吗?某天晚上,妈妈让她去到某处宅院接她和冉冉。

响水滩0724。桐花落尽时节,春寒不复,没有确切日期,沈念升只深切的记得那初次会面的夜晚,满地的花朵不像城市该有的景象。

两个坐轮椅的人分列于两边,如同两个对等的抉择,在泡桐树下被柔光笼罩。站着的妈妈招呼着让她靠近,向秦俞介绍她,并带着她,最终推着冉冉朝他告别,离开。

此后,帮助秦俞翻译的任务,成为了沈念升课后生活的主要内容。

妈妈她,是放弃一种人生可能性呢?还是选择了一种生活呢?爱和恨,真的能够辨别明晰吗?她真的一点也不爱秦俞吗?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秦俞是这样笑着回复冉冉的。当时他神情恍惚,显出少有的木然,他也许是把她认成了她们共同熟识的某人了吧。

沈念升方才惊觉,她在法律上就是冉冉的妈妈啊!她在血缘上直接承袭了妈妈啊!她在感情上完全代入了妈妈啊!

爱她爱着的人们,并为之献身!从此,不再孤身一人!这真是个可怕的交托和预设。

那个夜晚之后,沈念升已经死掉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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