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下了一整晚的雨未停,细密的雨丝织出一张薄幕,将世界笼在一片朦胧里。
“喔——喔——”
鸡棚里的公鸡引吭高歌,那声音清脆而高亢,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似要冲破雨的羁绊,唤醒这个沉睡寂静的世界。
季琬早早起了床,做好早餐,一转头见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怒气冲冲地跑进主卧、侧卧,把窝床榻上一大一小给拽了起来。
客厅里,静得仿佛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尤念揉了揉惺忪的眼,先前匆忙套上的白衬衫衣领内翻,眼神迷离地盯着一处发愣。
他的父亲尤大年闭着眼,嘴唇微微开合,打哈欠。
两个人就杵在客厅的桌子前一动不动,头发凌乱。
季琬见状翻了个白眼,抬手给一人一记脑锤。
“尤念你今天要报道,我昨天晚上怎么说?叫你早点起床准备好,搭许大妈去市里卖菜的顺风车,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
许大妈去市里卖菜开的车是一辆破旧、没有车牌的三轮车。
简称,黑车。
这些年,市里的交警管得并不是很严,镇上的人经常开着三轮车去菜市场卖菜。
尤念抿了抿嘴唇,脑子打结竟说不出一句反驳辩解的话来。
尤大年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傻儿子,眼珠一转,恰好跟自家沉着一张脸的老婆对上了眼。
他内心一紧。
完了,小的说完,该说大的了。
“还有你,尤大年!今天是尤念上学报道的日子,他不长心,你这个作为爸爸的怎么还赖床?”
尤大年狗腿讨好一笑,作势要给她捶背:“这不是还有老婆你吗?”
季琬可不吃他这一套,侧过身躲过他的小拳拳,抱怨道:“嫁到你家没有一天省心的……”
她看向发愣的尤念,又顿住,眼睛瞪得老大,“你们一大一小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洗漱,吃饭!还要我请?”
“哦哦,好的,马上。”父子俩如出一辙地答。
旋即,一大一小相视一笑,都撒腿朝洗漱间跑去。
季琬看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
饭后,许大妈的孙女许霞妮跑来喊:“季阿姨,尤哥哥好了没?我奶奶要出发哩。”
小姑娘扎着个冲天辫,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
季琬将几个苹果塞进黑色的书包里:“他去卧室搬行李箱,一会儿就出来,马上的哩。”
“妮妮呀,你要吃苹果不?刚刚洗过的,可甜。”
她说着,不等小姑娘说话,就朝她手中塞了个苹果。
没来得及拒绝的小姑娘低声说句谢谢,然后乖乖坐在沙发上等人。
她穿着一件小小的背带裤,年纪小,白中透着粉的腿在空中晃呀晃,一节节圆润饱满,恰似鲜嫩的藕节,泛着健康的光泽。
季琬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耳畔响起行李箱“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季琬将前些天买的防晒霜也一并塞进包里,抬眼看他:“带了些秋冬季的厚衣服吗?”
尤念答:“带了的。”
季琬起身,朝他走去,替他整理衣领:“水杯带了吗?听别人说你们去了那里要军训一周,现在还是夏天,怕那个时候出大太阳,一定要记得补水。”
“哦哦,带了的。”尤念说着,脖子处痒痒的,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在箱子里。”
季琬将有些褶皱的领子抚平,语气平静地叮嘱道:“一会儿你爸跟你一起去,给你交学费,在学校里跟同学好好相处,不要跟别人打架,但要是别人欺负你,你要会还手。”
“好好学习,认真考试,一日三餐都要记得吃,回家记得跟小沈结伴回家,知道吗?”
“哦哦,好哦。”尤念早就习惯了她的絮叨,眨了眨乌亮的眼,转移话题,“对了,说起沈妄,他是不是还没起床?我要不要去叫他?”
季琬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人家大清早就拖着行李箱下楼,这会儿肯定在许大妈家里等这着了。”
她说着看向小姑娘,小姑娘很配合地点头,嘴里塞满苹果,含糊着说:“沈哥哥好早就来了我家哩。”
“就是,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要是有他一半懂事我就烧高香了。”季琬伸手轻弹她儿子的额头,忍不住吐槽,“那下楼的声音轰隆隆响得嘞,你睡得像条猪一样,那么大的动静都听不见,心真大。”
心大的尤念无话可说。
“得了,你跟你爸走吧。”季琬想着一会儿还得去鸡棚喂鸡,便不打算出门送送她傻儿子了,“哦,记得带伞,外面在下雨。”
尤念乖巧地应好。
*
开学的第一天。
市一中的校门口,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尤念一手拖着厚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握住一把伞,手腕处挂着先前离开家时季琬塞给他的一袋橘子。
慢悠悠跟在沈妄的身后,撑着伞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他父亲尤大年在学校财务处交学费。
“你是乌龟吗?走那么慢。”沈妄顿住步子,回头看他。
尤念瘪嘴,又因先前季琬拿他与他对比,心里头还有些窝火。便凶狠狠地瞪他,没好气道:“你自己就拖着一个行李箱,说得倒是轻松。没看见我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还拿着这么多东西吗?”
沈妄扫了眼他那被塑料薄膜勒红的手腕,脚尖一转:“瞎了,看不见。”
尤念垂着头,目光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迈着沉重的脚步。
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只冷白劲瘦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空中。
正要迈出的步子顿住,他掀起眼皮看那只手的主人。
沈妄站在他的前面:“把那个袋子给我拿。”
尤念不解问道:“你想吃橘子吗?”
沈妄垂眼睨他,沉闷地“嗯”了一声。
“怎么拿?”尤念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伞柄,又看了看行李箱。
腾不出一只手拿下勒在手腕处的袋子。
“笨死你得了。”沈妄倦着眉眼看他,将手中的伞倾斜,与他的伞相撞。又在他身侧站定,雨幕中的水珠旋落在伞面七零八落,散开掉落。
“把伞放下。”
“好哦。”尤念侧头到他伞下的阴影处,将手中的伞妥帖放在一旁。
将勒在手腕上沉甸甸的袋子拿下来递给他:“好吧,你帮我拿,我给你吃。”
伞沿掉落的水珠打在尤念的肩头,扩散,将白净的衬衫洇湿,透出肉色。
沈妄移开视线,毫不拖泥带水赶人:“自己撑伞。”
“哦哦,好的。”
……
碍于天气,分班红榜被安置在高一教学楼一楼走廊上。
这一次的分班红榜是按照中考成绩划分的,算得上是分科前的短暂过渡。不仅如此,军训的连营设置同样遵循这套规则,即,一班对应一连,二班对应二连……以此类推。
说来,市一中还是有点人性化在身上的,高一的上学期没有设置开学考。
但话又说回来,只此一次。
毕竟在今后的每一次开学,都会有一场开学考陪伴师生左右,不仅如此,每个月会有一次摸底考试,简称月考,同理,每一周一场数学考试被叫做周考。
青春没有售价,考试伴你前行。
学校一个月分一次班,每一次的开学考会作为后续分班的核心依据,占40%。
成绩顶尖学生会进配有优秀师资的实验班,一个班级里三十个人,课程进度快、难度高。
换句话说,只有足够优秀、自律、努力的学生才能进去,实验班里面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谁的成绩好,谁就配进,谁的成绩下滑掉出校排名前三十,就会被无情地踹出门。
一轮换一轮,绝对的公平,绝对的无情。
抬眼看过去,人潮如汹涌的浪潮般不断汇聚,高一新生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将红榜围得水泄不通。
“沈妄,你在这里守着咱们的行李箱,我去去就回。”尤念撂下这句话,把伞一收就往人群里冲。
沈妄没说话,只是站在楼梯口处看他。
对方站在后排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铆足了劲往里冲进去,却一次又一次被挤出来,急得跺了跺脚,又费力地往里头一挤。
沈妄静静伫立在原地,看他忙碌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像个憨憨一样,都不知道等人少一点再看。
“欸,沈妄?”耳畔传来一声惊呼。
唇边的笑淡掉,沈妄侧过脸看向那人的模样,眉头微皱:“你是?”
“我是李矗啊!你不记得我了?”李矗指了指自己的脸,又瞄了眼他身旁的两个行李箱,“咱们以前不是一个初中的吗?后来我爸买彩票中奖了,我们就搬到市里来了。”
沈妄懒得想,嘴角扯了扯:“没印象。”
李矗惊叹:“哇塞?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也不恼,眼睛到处乱瞟,像是在寻找什么:“话说,尤念那家伙呢?你们不是住一个地方的吗?他没读高中了吗?”
闻言,沈妄掀起眼皮,墨黑色的眼眸近乎淡漠地盯着他。
李矗颇不自在地挠了挠脸蛋:“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沈妄沉默了一秒,抬手,修长的手指随意朝一个方向一指,神色淡淡道:“他去那边交学费了。”
“哦哦。”李矗挠头,想也没想,“那我去那边看看,看能不能遇见。”
他以前跟尤念玩得来,经常跟他同几个小伙子一起去田野里抓泥鳅,砍甘蔗吃,自从转学来到市里,人生地不熟,他的生活过得一天比一天无聊。
要说无聊也就算了,学习压力还大,市里的中学不像小镇那样松懈,没有周末的假期,只有一个月一天的月假,刚开始转学那会跟不上老师的节奏,成绩一落千丈,他的父母急得给他报好多补习班。
一整个初三外加寒暑假,他都在上课与补习中度过,他惆怅,他痛苦,他嘤嘤...
现在只想找一找以前的小伙伴好好哭诉一番。
要问他为什么不与沈妄哭诉,说句实话,他跟这个人没什么话可以说。
从以前一起读书那会儿,这人就始终板着一张脸,每每大家叫他一起去玩,人都以睡觉为由婉拒。
非常不给面子,扫兴又无趣。
浑身上下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以一己之力孤立了全班人。
想起以前的事,李矗不禁感叹岁月之蹉跎,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走之前朝那处指了指,客气地对沈妄道了句:“那我走了。”
沈妄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抬起眼皮,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还要我送你?”
李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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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楼上楼下(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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