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任由他拉着,两个无常就这样静静地穿过街巷。
无常都没有体温,接触时无异于两块冰相贴。但春生秋杀的这份冰凉更柔软一些,盛情难却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浸在一片春雪刚化开的溪水里,她握拳是抓不住溪水的,只能由流动的溪水轻缓地牵引她去向远处。
她倒不是特别喜欢被人这样牵着,只是对旁人这种无害的小举动,她一般都无所谓。既然心情没有喜怒,也就随他去了。
春生秋杀的脚步还没有停下,盛情难却已经明白两人要去哪了。
前方是一座如剑直指的高楼,仿佛将天幕一切两半。断章楼,号称大奉第一高楼,共十五层八十丈,曾有诗家在楼顶挥毫题下“俯首可见星”。如此高楼非人力可建成,是当时的皇帝请了天师所筑,传说它是为了定江州甚至大奉的风水而修筑,但如今江州城这副模样,也不知这座楼是否真的定住了风水。
盛情难却并非没来看过这座高楼,甚至就在昨日,她和春生秋杀还又来探查了一番。因此她也难得有些不解,不知道春生秋杀为何特意要带她来这里。
春生秋杀果然拉着她步入断章楼中,一层层走上楼梯。江州城陷入异状时已是入夜,但楼中的游人依然不少,只是越往上走人就越寥落,衣饰也越华贵。断章楼的高处几层要交付银钱、甚至要身份显贵才能登上,但两位无常自是对门禁视若无物。
当穿过最后一道门来到第十五层外的望台时,春生秋杀才松开了盛情难却的手。就连放手这个动作他也做得无比轻巧自然。
在楼底下仰望时会觉得断章楼高得令人生畏,但登上楼顶后,反而让人不觉得畏惧,只是心中会微微惊疑一刹,觉得自己来到了既非幽冥、也非凡间的异境。
望台上除了黑白无常空无一人。盛情难却低头看向滔滔奔流的更远江。世人通常说断章楼濒临更远江,但其实它并非坐落于江边,只是楼本身太过高耸,与之相比,它和更远江之间的距离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眼下宽阔的江面也不过是一条一掌宽的飘带。
春生秋杀静静地陪她看了一会,而后笑道:“盛情怎么不问吾辈是来干什么?”
盛情难却环视下方的江州城,一刹那像是在寻觅什么,又像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游移目光,“随便你干什么,我又没什么可着急的。”
“说的也是。盛情你就算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江州的问题,无非就是拖延几日地府的任务。”春生秋杀赞同道,“该着急的是吾辈才对。”
“你还有闲心来这里看风景,不见急在哪里。”
“虽然着急,可也只能干着急呀。”春生秋杀随手拨弄着垂落在身前的头发,那缕发丝就在他指间绕来绕去,像是证明他现在没别的事可干,“这几天来我们已经快把江州城掘地三尺了,除了自己长了腿会跑的东西,就算是一箱金子埋在地底下也该被我们挖出来了。若说徒劳无功也未免丧气,但人间的皇帝要是没办法也就罢了,地府怎的也不增派人过来?”
“阎王定然有自己的打算,你问我也没用。”盛情难却不带语气道,“我倒是疑惑,有一个问题你竟然从未问过我。”
“什么问题?”春生秋杀偏过头看她。
“你为何不问我,”盛情难却语调中依然没有一丝波折,缓慢地说,“与我同行的黑无常去何处了?”
春生秋杀笑了。他善于交际,脸上也常常带着各式各样的笑容。而眼下他的笑是放松的笑意,带着点“只是为了这个”的意思。但他开口时声调并不轻浮,而是认真道:“他应当和吾辈的搭档一样失踪了吧。吾辈如果有意问你,不是提起你的伤心事么。”
盛情难却没有驳斥他话里一些错误之处,只是淡淡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看起来关系这么要好,这几日他却一直没有出现,连通信都不曾有过,吾辈也只能如此猜测他遇到什么意外了。并且盛情你还觉得那对师徒是罪魁祸首吧?”春生秋杀还是落落的浅笑。
“起初是如此觉得。”盛情难却也看向他,“你猜得很准。”
“吾辈说过你很容易被看透心思呀。”春生秋杀随意地折回目光,望向天际漂浮的云海。
“既然如此,你说说我现在在想什么。”盛情难却还是直直盯着他。
春生秋杀无奈地歪了歪头,“这就是在故意为难吾辈了吧。要是这也能看透,吾辈就不该做无常,该转行去山上做妖怪了。”
盛情难却伸手拉了拉兜帽。这只是她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并不昭示什么感情。“我跟他关系并不要好。”
春生秋杀一愣,“这不是引得吾辈只能接着往下问,你的搭档是什么样的人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是你自己要问。”
春生秋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吧好吧,是吾辈自己好奇,那就劳烦盛情讲一讲了。”
“他是跟我一样主动请调到阳平县的无常,性情尚可,几十年间对我一直很好。”盛情难却语气依然寡淡。
她说得很简短,似乎无话可讲。但在这三言两语中,闪过她脑海的绝非仅仅这寥寥几个字。
那个人的话痨,他的从容,他的同样擅长洞察人心,风度端雅,却又偶尔的狡黠和锋芒;他冰冷皎洁如明月的白发和幽幽的翠绿眼眸。几十年间谈笑的浮光掠影。
都在思绪中忽然而至,然后一闪即逝。
“这么听来,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春生秋杀从她的片言只语中只能得出一个平庸的结论。
“至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是么。”春生秋杀表情微妙地变了,似笑非笑道,“如果不特别,何以你都不愿提到他的名讳,何以留心要追踪那个杀人鬼?毕竟那只杀人鬼不像会是江州异状的主谋,你找她,不过是因为她或许造就了你搭档的意外吧?”
“不特别。”盛情难却平冷而断然地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春生秋杀困惑于她的话锋一转。
没错,天衣无缝并不算特别,因为她心中已经有某个最为殊异的人了。哪怕那个人她尚不知其面貌和姓名。
她刚刚所谓的“还有一个问题”,是指还有一个问题春生秋杀也不曾问过她。这并非什么要紧的问题,问了是好奇闲聊,不问也无可厚非。然而不知为何,盛情难却本能地觉得春生秋杀是应该要问她这个问题的,或者说,她希望他问这个问题。
“你怎么不问,”她缓缓地说,“我是因为什么执念而成为无常的?”
因为无常大多都是忘记这份生前的执念的,因为不曾想到过这个问题,因为不愿窥探你的私事……理由实在太多太多。然而春生秋杀只是眼眸微弯,也学着盛情难却放慢语速。
“因为我已经猜到了。”他徐徐地如是说。
他收回一条搭在栏杆的手臂,侧身转向盛情难却,面上依然带着笑:“你是想杀一个人么?而且不知为何,你似乎对吾辈怀着杀意。”
他刚刚说已经猜到时分明十分笃定,现在阐述时却又狡猾地用了模糊的语气。
盛情难却忽然动了!转眼间原本飘扬在她身后的引魂幡已在她手,她一抬手臂,白幡直指春生秋杀的咽喉!
她的动作很快,但还绝不至于快到让黑无常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然而春生秋杀却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他被引魂幡逼得往后仰去,半个身子已在栏杆之外。
“高楼之上,四下无人,真是杀人的好地方啊。”他悠悠地叹息,“只是吾辈的确不知道盛情你为什么想要杀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杀吾辈。”
他正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悬在栏杆外,这样下去,即使引魂幡的木杆不戳穿他的喉咙,他也可能从这十五层高楼上掉落。但春生秋杀仿佛完全没有危险的自觉,眉眼间仍然是清水般的笑意。
春季多风,断章楼上,八十丈之高,风势更是猛烈。黑无常的兜帽早已垂落下去,垂落的还有他绸缎一样的浅色发丝。对峙的两人静止了片刻,而后随着这阵大风,春生秋杀的斗篷与长发渐渐开始飘舞起来,像是一只羽翼凌乱的灰鹭。
他由虚形变为了实体。
“刚刚那样恐怕是摔不死的,这样或许还可能会摔死吧?”他轻声说,唇角上扬,“……如果无常也会死的话。”
他一如既往的双眼弯弯,浅色睫毛盖住眸子,分辨不清眼神。但他神态间绝无自毁的倾向——他是确定盛情难却不会对他下死手!
春风翩然而过。乱人衣袍,乱人心弦。
……如果无常也有“心”的话。
盛情难却终于撤回手。“开玩笑的,别介意。”她面无表情地说。
尽管心中还有种种疑惑,但盛情难却直觉现在并非询问的时机,那个时机还在以后。
“其实吾辈也跟搭档开过这样的玩笑,比如突然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什么的,当时真的吓了她一跳呢。”春生秋杀没事人似的拽了拽斗篷,像是觉得有趣一样笑了起来。虽然并未直言,却会让人觉得他真心实意地“不介意”。他依然仰靠在栏杆上,望着头顶的晴空,若无其事地开口:
“盛情你可听说过秋高气爽一词?吾辈觉得夏、秋、冬三季的晴空都十分高远,夏季的天明爽而高,秋季的天清爽而高,冬季的天干爽而高。唯有春季的天空,吾辈觉得即使大晴,望去也像是在缓缓下沉。也许是因为春季多缠绵悱恻,所以少了些爽朗之意吧。”
盛情难却也抬头望向天空。今日并非响晴,几片连缀的浮云在大风吹动下冉冉移动,天色碧蓝。
那个写下“俯首可见星”的诗人或许也曾如此恍惚,分不清是楼阁太高,还是天幕在缓缓低垂吧。
“那么从这里伸出手,可以碰到天空么?”她突然问道,笼罩白无常周身的冷漠和阴森不再了一瞬,一瞬间她稚气得仿佛一位普通少女。
“当然不可以。”春生秋杀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时候他反倒像一个残忍打破孩子幻想的恶人。他冲盛情难却挥了挥手,以作拜别,“盛情你既然放心不下明瑟,就快些回去看着他吧。吾辈再在这儿看会风景。”
“你还当真是来看风景的。”盛情难却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这不是还与你谈了会天嘛。”春生秋杀笑得开心,悠闲地翻身继续看他的风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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