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的碎裂声中,春生秋杀和盛情难却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扭头看向一侧。
“哎呀,吾辈知道盛情刚刚只是在开玩笑,不过……明瑟你应该不止是在开玩笑吧?”春生秋杀尾音上扬,嘴角勾起一个迎客的标准笑容。
年轻的术师站在另一座屋顶上,晚风中无常和鬼都静止不动,唯有他青色的衣袍翻飞如一面旗帜。他两指间夹着一枚五帝铜钱,脸上的神情跟平常的天然呆相去甚远,肃然与春生秋杀对视。
春生秋杀转向盛情难却,“盛情,是你带他过来的么?”
“你走吧,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盛情难却淡然朝灰发青年道,她说话不带言外之意,因此很清晰地表达了要赶人的意思。这句话是实话不假,但她也的确不想让那两人现在大打出手。
“咦?吾辈忽然就变成碍事的外人了啊。”春生秋杀有点自嘲又有点可怜地说,话语还是像春雨一样柔和。跟盛情难却相反,他说话常常意味深长。而盛情难却虽然感情淡薄,却能敏锐地察觉他人的情绪。此刻她就听懂了春生秋杀隐含的抱怨,不是抱怨“赶他走”,而是抱怨“竟然被赶走的是他”。春生秋杀带着心酸的微笑,又转向一言未发的木明瑟,“可是明瑟应该还不想让吾辈就这么走了吧。”
“下山这么些天,总算遇到本职的工作要干了。”
木明瑟的语气意外的平静,甚至有点犯懒的感觉。他略略捻动指间的铜钱,忽然又一道惊雷落下,春生秋杀闪身躲开。
“术师的本职是捉鬼驱妖吧,不过连那边专司捉鬼的白无常都没有动手,其实明瑟你也没必要对吾辈出手吧。”春生秋杀好声好气道,“而且可能你误会了,刚才吾辈并没有在欺负盛情啊。”
“如果你方才对盛姑娘动手了,也许你现在已经死了。”木明瑟不客气地说。
空中突然响起火花炸开般的噼啪声,青色雷电在春生秋杀身边交织成网,如同牢笼一般将春生秋杀困在其中。如果说方才两道落雷只是提醒和试探,那么现在木明瑟是开始动真格了。
“好歹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天了,对吾辈真是一点不留情啊。”春生秋杀还是那副跟朋友寒暄似的口吻,没有乞求的意思,只是顺应气氛地感喟一句。
木明瑟干脆懒得回答。雷电构筑的牢笼逐渐收缩。
同为修道者,术师与仙门中人不同,行事自由,有时候会游走于黑白两边;但木明瑟显然绝对站在“白”的那侧。上次发现巫女的罪行时,因为顾虑灵堂依然属于人世、应该由官署判罪,所以才没有直接动手。而如今撞上春生秋杀这个货真价实的鬼,他显然再不留情面。
春生秋杀望着纵横交错的雷电,青色的雷光在那双殷红的眼瞳中闪动,两种相反的颜色错杂相映成淡淡的金色。在彻底被雷电缚住之前,他抬起手稍稍遮住脸,直接迈步穿过了灼目的闪电青雷。
在接触到雷光的刹那,他的身形似乎扭曲了一瞬,然而接着只是自然地走了出来。他撤下手露出笑吟吟的脸,似乎连头发丝也没有烧焦半根。
木明瑟微微一怔,很快手指一捻,将铜钱收入袖中,雷电随之崩解。然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青铜铃铛。
见他拿出铃铛,春生秋杀却愣了,“有必要这么快就拿出最厉害的法器么?”
“我还想快点回去休息。”木明瑟一如既往地直率。
“唉,看来明瑟是决心要跟吾辈比试一场了。”春生秋杀眨眨眼睛,朝盛情难却轻轻挥了挥手,“这回跟盛情你没有关系,你就远远看着好了。”
盛情难却瞟了他一眼,飘然而起,却没有远去,而是落在了木明瑟身边。
如果这两人不得不打一场,她会帮木明瑟一把。以木明瑟的能力或许能跟红名鬼一较高下,但青衣少年现在……太虚弱了。
“诶?盛姑娘……”木明瑟扭头看向盛情难却,冷漠的神情马上变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受伤的。”
盛情难却没有答话,引魂幡在他肩头一拂。木明瑟顿时觉得精神一阵清爽——之前白无常出门时用引魂幡在他头顶敲了敲,那时他也有如此感觉,仿佛连日来积重难返的疲惫一扫而空。
而对面的春生秋杀看着盛情难却的举动,一下子好像真的呆住了。他先是有点不敢置信,然后脸上的表情渐渐失色。
“盛情你偏私一方,这可不公平啊。”他眼角眉梢都略微垂了下去,苦笑着说,“而且就算要偏心……也该偏心吾辈吧。”
“你又不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自然偏心不到你头上来。”盛情难却毫无波澜道。
春生秋杀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倏忽之间铃声震耳!木明瑟似乎只是在轻轻晃动手里的铜铃,然而高亢的铃声遽然响彻了整座寂静的城池。青衣术师口中念念有词,但在迸裂的铃声中根本无法听清。
盛情难却默默将引魂幡换了只手,挡在她和木明瑟之间,聊以隔绝几分声响。连她都感到躯体被铃声微微震动,若是换作一个凡人站在木明瑟身边,恐怕那人余生都再也听不清任何声音了。
而春生秋杀对铃声的反应最为剧烈,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忽然惨白的鬼气如同流水一般倾泻而出,阴风四起。借着缭绕鬼气的屏护,春生秋杀一跃扑向木明瑟!
厉鬼的动作在铃声中迟缓了许多,但木明瑟根本没有躲避。白森森的骨爪劈向他的头顶,却半空砸在了什么壁障上,只漾开一层淡淡的金色。木明瑟身边蓦地燃起一簇火焰,火光中一张符纸缓缓烧尽。
盛情难却挥袖散开自己身边流窜的鬼气,一边提防鬼气侵害到附近的凡人,却没有顺手帮衬木明瑟。她直觉如果她再涉入这场“比试”,结果可能反而会不可收拾。
鬼气急速流泻,春生秋杀再次伸手抓去,然而木明瑟仿佛忽然感到眩晕一般闭了闭眼,铜铃声止。又一簇符火燃起,屏障挡住了厉鬼的袭击,但木明瑟像是无力再摇动铃铛,抬手掷出一张符,一瞬间像是有无形的刀光剑影倾轧而来,春生秋杀被逼退了数尺,随后凶厉的鬼气径直将符箓化作齑粉。
幽暗的寂静重新降临,春生秋杀就这样飘浮在空中,却没有再出手,周身缭绕的鬼气也渐渐偃息。
“毕竟今天不是杀人的日子,就到此为止吧。要是伤到了明瑟,还请见谅。”他笑着说,却是朝着旁边的盛情难却开口,宛若直接将木明瑟视作了空气,“既然盛情想让吾辈走,那吾辈这就离开。以后就算大街小巷地喊吾辈的名讳,吾辈也不一定会随叫随到了。不过……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仿佛许下了一个诺言一般,灰发青年微笑着隐没在夜色中。
春生秋杀甫一离去,木明瑟忽然弯下身子,在他往下栽倒之前,盛情难却一把拎住了他。
“多、多谢……”木明瑟勉强提起精神,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
“你怎么跟来了?”盛情难却问。
“因为担心盛姑娘遇到危险,等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找出来了。”木明瑟老实说。
“你如今的样子,来了也是双双遇险。”盛情难却无情地一语道破。
“因为盛姑娘说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想着不能辜负盛姑娘的信任才行。不过看来我太高估自己了。”木明瑟讪讪道。他努力想要站稳,然而实在力不能支,盛情难却干脆拎着他往客栈飘去。
“我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人显露了鬼的模样,他就是杀害诸无先生的凶手么?”木明瑟问。
盛情难却微微有些诧异。因为她没有告诉过木明瑟李绣之其实并非凶手,所以在他的印象里,理当李绣之还是嫌疑最大的杀人鬼。但他那日没有去见李绣之,甚至也不了解天衣无缝和松枝被杀的详情,竟然已经直接推测出了春生秋杀是真凶。
盛情难却点了点头,木明瑟又问道:“那盛姑娘……希望那只鬼被除掉么?”
盛情难却一愣,侧目看他。青衣少年眼瞳澄澈,只是有些明晃晃的迷惑,语气不似上一问那样隐含着笃定的意思。这个山里来的年轻术师固然天资聪颖,可是对人心所想却一知半解,远不如其余人敏锐。他的确不明白盛情难却对春生秋杀的态度。
“暂时还不希望。”盛情难却言简意赅地答道。
“是这样啊……不过就算盛姑娘不愿意,如果下次有机会,我还是会除掉他的。”木明瑟轻轻地说,“但是我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吧。其实我还以为刚刚盛姑娘会拦住我不让我动手的。”
他最后那句话有点没头没尾,但盛情难却听出了他没有说尽的意思:他不是以为她会担心春生秋杀而阻拦,而是以为她会担心自己气力不济受伤而阻拦。似乎他错判了他与白无常的关系,至少盛情难却心中并没有怀着什么挚友之情。
“拦住你的话你会不甘心吧,没有动手就白白地把鬼放走。”她平淡地解释了一句。
半晌之后木明瑟没有回答,盛情难却转头看去,青衣少年已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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