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厉鬼、巫女、仙家……被困于异境的这些人中,只有木明瑟背景最为单纯,心性也最为单纯。一个刚出师下山的年轻术师,本该正要开始游历四方,而不该初来乍到便被困在一个死局中。
凭木明瑟的本事,寻常的妖魔根本奈何不了他,然而他偏偏来到了江州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异状,简直像是天道故意的捉弄。
“盛姑娘你知道么?”木明瑟还是低垂目光看着脚边的杂草,忽然说,“我师父姓怀。”
天衣无缝和春生秋杀都是那种哪怕别人一声不吭,也能自如地自说自话下去的人;但木明瑟显然不一样,正眼巴巴等着盛情难却接他的话。盛情难却于是道:“是那个很有名的怀家么?”
“就是那个大奉第一的术师世家。”木明瑟抬起头,“不过盛姑娘你应该不知道为什么怀家是最为兴盛的术师世族吧?有这样一桩逸闻,说怀氏一族不仅多出超世之才,而且怀家人是唯一能拥有绝世道术天赋、却还能够寿终正寝的一族。其实我师父真的是非常厉害的术师,而且他是一个活了很久的老头子,所以肯定出身自那个怀家。”
盛情难却揭破道:“意思是,除了怀家人,别的天赋异禀的术师都不得善终么?”
“听着有些荒唐吧。”木明瑟苦笑一下,然后认真道,“不过传言说,这是因为太过才能盖世的术师能轻易搅动天下大势,为了世势的均衡,他们不能活得太久;也有一种说法是他们身上寄托着星辰,凡人之躯承受不了星神之威,所以命会比常人薄。”
盛情难却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她只是个按白纸黑字干活的无常,引渡魂魄时也从未关注过死者的年纪和职业。地府司掌生死,如果真如木明瑟所说,那么或许是判官有意判下的命数。但依她对地府判官的了解,那两个似乎都是很随便的家伙,平时完全看不出来他们还在考虑什么天下大势。也许这些命数不过是他们随笔判下,而冥冥中果真是天道引导了这种巧合。
不过这桩逸闻究竟缘由为何,现在并不重要,至于是真是假……盛情难却终于开口:“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么?”
木明瑟笑了笑,甚至还有点骄傲的意思,“起初是老头子觉得我有道术上的天赋,才把我带上山当徒弟。不过后来我学得太快了……他反而开始忧心忡忡起来。老头子也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索性就把这个传闻告诉我了。虽然我并没有感觉自己身上寄寓着天上的星星什么的,不过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突然死掉了。只是没想到最后我会是饿死的……早知道就让老头子多请我吃几顿烧肉了。”
他说得很轻松,率直得不像在谈及自己的生死。盛情难却忽然想起她第一次遇到木明瑟的时候,他口无遮拦地询问自己的死期。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单纯想要搭话,现在她才明白,那看似随口的一问大概一直暗中埋藏在木明瑟心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中,他也许就屡次不自觉地如此自问过。究竟何日会是死期?
“一开始我还是很提心吊胆的,不过日子久了反而无所谓了。”木明瑟说,“想想说不定江州城的异状就是因为我来了这里才会发生,我还觉得有些愧疚呢。而且遇到无常之后我就更不觉得死有什么了,反正无非是魂归地府,再入轮回。现在我认识了盛姑娘,在地府里也算有熟人了,去黄泉的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盛情难却斜睨他一眼。再怎么样,木明瑟也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么可能对生死如此看淡。他难得费尽心思拐来拐去说了一大席话,而这一通理由与其说是他为了说服自己不怕死,不如说是他用来安慰盛情难却的,以免她因为他的死难过。
他是真的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么。盛情难却心想。而且劝一个无常不要为凡人的生死黯然神伤,着实有些可笑。
不过她还是没有直接说“我不会难过的”来让他不必费心考虑她的心情,更不会说“你死了我还是会很难过的”这种徒令人感动的谎话。
“我会让你的魂魄好好归还地府的。”盛情难却用无情到接近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然后话锋一转,“我来找你其实还有一点事。”
“……什么?”
“能再测一测我丢失的生死簿所在何方么?”
“啊……我试试。”木明瑟愣了愣,蹲下身,像当初一样随手拔了几根草往地上一丢。草茎形成了某种形状,木明瑟面上一喜,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几根草茎又缓缓偏转了。他疑惑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不行,还是测不出来。”
“不能像上次寻李绣之一样排一个算阵么?”
“且不说我现在还能不能完成算阵……”木明瑟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大概是对盛情难却还要求他劳动而匪夷所思,“上次有手串这件关联之物,如果盛姑娘你手上有生死簿的一页纸,我说不定还能试试。而且生死簿也算是一件神物了,又不是什么寻常玩意,如果有这么容易找到的话,天下那些散佚无踪的神器早就被找到啦。”
“我也只是想再试试,找不到便罢了。”盛情难却道,“那你用来隐匿形迹的符箓能给我一张么?”
“咦,可以是可以,不过盛姑娘要用来做什么?”木明瑟忍不住问。
“只是觉得实用,未必要用得上。”
木明瑟拿出了一张黄纸符,指尖开始在上面涂画。然而画到一半时,他忽然像是脱力一般手一抖,斜斜横出了一画。盛情难却见他闭着眼睛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头晕的样子,正要去扶他,木明瑟已经很快睁开眼,几笔画完了这张符,接着取出符又画了一张。
“只要贴在衣服上就可以了。”木明瑟比画了两下作为指导,然后将两张符一起递给盛情难却,“第一张虽然也能用,不过画得难看了些……就再补一张吧。”
“多谢。”盛情难却朝他莞尔一笑。
“对了,盛姑娘……”木明瑟欲言又止,伸手摸索着放在一边的伞。
“怎么?”
“盛姑娘刚才说过,不喜欢欠人人情。那我现在又帮了盛姑娘一个忙,是不是可以向盛姑娘讨要这个人情?”
青衣少年偏头看向盛情难却,有所预谋似的,笑得很明媚,一瞬间所谓生死之事都像是春日飞去无痕的燕雀。空气中弥漫着霪雨之后特有的泥土气息,时间在这种清爽的气息中好像都放缓了。斑斓的日光在叶片间折回,和淡绿的树影一同投下,少年明澈的眼瞳中,返照的光影懒洋洋地微微晃动。
让人忽觉,无论异状再混沌奇诡,此时此地终究是最富盛名的江州三月,本应适合放歌纵游,一览冠绝大奉的葱茏春景。
“盛姑娘,陪我在城里逛一逛吧!”
木明瑟平日恨不得赖在房间里从不出门,因此对江州城的布局并不算熟悉,眼下只是带着盛情难却漫无目的地乱走,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便新奇地凑上去。
“喔!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勾栏吧。这个戏台好漂亮,不像我们村里,唱戏只搭一个布棚子。”
“你之前也来到江州好几天了,莫非连瓦舍都没进来过?”
“因为这里要花钱才能进……”
瓦舍本是城中供民众消遣娱乐的场所,其内设有勾栏用以表演。江州豪富,城中建有不少瓦舍,而现在木明瑟误打误撞钻进来的这一处规模颇大,里面竟设了几十处勾栏。木明瑟站在一座表演傀儡戏的勾栏前,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台上的演员和他手里的木偶看,赞叹傀儡做得栩栩如生,一晃却又出现在隔壁的勾栏,连连喊盛情难却来看幡竿杂技,那个艺人立着一根长竿,又在竿上放了一把椅子,人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
勾栏中的表演各不相同,有歌舞、皮影、杂技、驯兽……彼此之间还设有酒肆、茶坊、食店,整座瓦舍内人头攒动,可以说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了。木明瑟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每一处地方都要去看上一眼,却又留意不把盛情难却落下。往常他是一步也不愿多走的,现在却四处转悠,简直可以用活蹦乱跳来形容。又窜过一座勾栏后,他忽然惊讶地出声——虽然过去每半刻钟他都要这样大惊小怪一番:“盛姑娘,这里还有算命摊呢。”
盛情难却毫不费力地穿过人流,“瓦舍里面人多,而且大多身上又带着几两闲钱,这算命先生真会做生意。”
一个精瘦的老头笑眯眯地坐在卦摊后,正伸手在空中指点着什么,看起来煞有介事。旁边支着一杆幡,上书大大的吴半仙三字名号。
“这是你的同行么?”盛情难却问。
如果真是本领过人的术师,又非怀家人,恐怕活不到这么大年纪。照如此看来,这老头大概只是个江湖骗子。
“其实应该不算吧……他只是个算命先生,看上去不太会捉妖除鬼的样子。”木明瑟绕着算命摊转了一圈,否定了盛情难却的想法。
“若他真算得准,现在也就不会坐在这里了。”盛情难却道。
“算命不能给自己算啦,而且哪怕算出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必能躲开……”木明瑟突然羡慕道,“不过摆算命摊真的好容易赚钱啊。”
这吴半仙身上穿的衣服料子看上去可比木明瑟要好多了,卦摊上的物什也似乎都颇有来头、价钱不菲。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给人算命。”盛情难却随手从签筒里抽了一支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