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了么?”
灰发青年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缓和的笑,听到盛情难却的话,他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后悔?是指后悔现在想起了过往,还是后悔当年的那件事?
“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后悔。”
盛情难却平静地说。她后退一步离开厉鬼怀中,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渐沉的月光落满了这段距离,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这片月光一般,横亘天地之遥,烙下一个明晦不定的影子。
“季亡哀,”她叫出他生前的真名,抬眼直视着他,“你是怕我想起过去的事,就不再爱你了么?”
“爱”这个温软的字眼,出现在面无表情的白无常毫无起伏的话中,几乎像是生铁上的锈斑一样突兀。然而盛情难却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份沉重的感情就是构成她的一部分。
她终于明白了她在这只长久飘荡人世的鬼身上所系的执念是什么,明白了十几天前看到他的第一眼,产生的那接近于恨的感情是什么。
如果非要用人世的一个词来概括这份感情,那便只能是“爱”了。
盛情难却之前从未洞悉这一点,因为她确信自己不会对“春生秋杀”产生任何感情。然而原来百年之前他们就早已相遇,所谓的爱就如同陈年旧疾,一接触诱因就开始隐隐发作。
“我可是履行了我的承诺,所以我相信你也会一直爱着我的。”季亡哀出乎意料地很快回答,像是这个问题根本无足挂齿。他说得轻描淡写,这句话却显得奇特而夸张,仿佛爱是什么能轻易掌控的东西。而与其说他相信盛情难却,不如说他相信自己绝对拥有着她的爱。
他那古怪的自称也变化了,表示他彻底卸下了春生秋杀的伪装。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想起过去的事,再一次发疯而已。”
“这是在关心我?”
“是啊。”季亡哀挠了挠头,“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根本不在意吧?”
“难道不是谁都可以?”盛情难却这个问句没头没尾,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对你一见钟情——这样说大概太轻浮了吧,但我看见你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啊。”季亡哀笑着说出这番近乎于表白的话。他说得很温柔,但若是用恋人间的情意形容他的心迹,正如他所言的,反而太轻浮了,“所以不是谁都可以。只有你。”
只有你——之后的话他却没有说下去。
“是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倾心于一个人,然后再答应杀了他。”盛情难却说,听不出她是在嘲讽还是认同季亡哀,“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小姑娘了,这些年也见了太多生死,所以我不会再发疯了。”
“哪怕现在再杀了我?”季亡哀仿佛是半开玩笑,语气却很认真。
盛情难却没有直接回答。
“现在应该是你要杀了我。”她以同样的认真说。
“哎,莫非是地府的工作太劳累,你才一门心思想早点了事?”季亡哀一愣之后,用一句调侃轻轻带过,然后径直越过盛情难却身边。
他本可以眨眼间离去无踪,但他的速度并不快,不知是因为要追踪灵堂留下的痕迹,还是在暗示盛情难却“想跟就跟上来吧”。
盛情难却默默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就这样一路随他到了如意客栈。
隔着一道门,房间内黑沉沉的没有声响,仿佛就是一间无人的普通客房。季亡哀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像是接近了什么讨厌的东西,不由自主蹙起眉头。走廊中飘起了白雾,不知何时阴冷的鬼气已经弥漫开来。但白雾始终没有渗过薄薄的木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它。
季亡哀伸手像是要推门,然而他还没有触碰到门扉,一簇金色火焰蓦地从他指尖燃烧起来。一瞬间他似乎被这丛火灼伤,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一下。但他却没有缩回手,而是屈指成爪,施力继续往前探去。他的整只手都已经陷在雷火中,惨淡的鬼气在附近不断凝聚,意图压制驱邪的术法,火焰却不受遏止地燎烧着,雾气中明火灿然,仿佛天光破云。
似乎察觉到厉鬼的凶狠,金火越发炽烈,逐渐吞噬了季亡哀的半条手臂,这样下去,不消片刻,只怕他全身都要被火所焚。季亡哀并未开口,盛情难却的耳中却好像满是充斥着凄厉的哀鸣声,她不得不一拂袖驱散那些幻觉,以免心神被摄夺。
终于季亡哀放弃了抗衡,他猛地抽回手,轻轻倒吸了一口气。他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此时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泯没消失。而那条手臂不知是化作了鬼形,还是被火烧尽了皮肉,业已变作了森森白骨。他垂下手,落下的斗篷盖住了骇人的枯骨。
少年术师虽然身体衰弱,但却半分无损于术法造诣。木明瑟不知耗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拖着虚弱的躯体,用尽符、术、阵三道术法,布置了这一方庇护——此门之内,妖鬼莫侵!
“看来盛情你说得没错,一时半会我的确进不去。”季亡哀恢复了笑容,但他的容颜和声音忽然缥缈起来,仿佛茫茫的雾气忽然要蒙蔽人的心,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但是盛情你可以进去吧。不管是破坏里面的符咒也好,把灵堂骗出来也好——”
“我不会去的。”
引魂幡凛凛飘拂,涤除了恶鬼的引诱。盛情难却一字一句地说,然而话语中并不冷漠,只是有些固执。
“……为什么?”季亡哀眯起那双殷红的眼眸,终于流露出些许不解,“那个术师的魂魄就这么重要?”
盛情难却点点头。若不是为了木明瑟,她其实并不在乎灵堂的生死,完全也可以等三日以后季亡哀来找她。但她是个守诺的人,当时她许诺了会让木明瑟安然渡过黄泉转世,她就会尽力做到。
“虽然木明瑟不算是我的什么人,但他对我很好,就像我前任的搭档一样,所以我可以为了他们而死。”她坦然道。
“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季亡哀悠悠道,他的语气称不上嫉妒,但泛着某种微妙的酸涩,“虽然我也不认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你就会选择为他而死。”
“不。”盛情难却吐出否定的答案,她忽然灿烂地笑了,“我是为了你而死啊。”
她的笑靥不再空洞了。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眸中,仿佛向来平静如古镜的水面破碎了,搅起了巨大的漩涡,要将什么席卷吞没。
“如果你要杀人才能‘活下去’,那就杀了我吧。”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微笑着说。
“唉……我以为你恢复记忆之后就不会这样想了。”季亡哀叹气道,“你不是为了我而活着的么?”
这句话分明太过傲慢,但他说出口却并不显得自负,只像是提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是我活着的意义,可重要的是这个意义本身,而不是活着。”盛情难却淡淡地说,“你弄错了。因为你渴望长生不死,所以你以为所有人都很在意性命,但对我来说,能够为了某件事活着就够了,至于活多久是无所谓的。”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缩在房间里也能安安全全等到异状解除——总归地府和人间不会撇下这里不管。但说到底,她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怎么在乎。如果是为了交换一些更值得的东西,她完全愿意付出生命。
这样想来,季亡哀或许的确太自负了。
“……”
季亡哀难得说不出话来。他瞪着盛情难却,然后抬起手臂,白骨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没有宽大的斗篷,白无常的身影更显得娇小。他就像拎着一个布做的人偶。
“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盛情难却说,“还有,你掐我脖子也没用,无常不需要呼吸。”
“我也没打算采用这么温和的手段呀。我会直接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季亡哀幽幽地说,可是手下并没有用力,更像是在吓唬她。
“那就把我的头拧下来吧。倒是难得见你这般犹豫。”盛情难却目不别视。
“因为我真的不想你现在就死去。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天长地久地活下去,毕竟我身为鬼,与这个世间的羁绊就是你啊。”季亡哀轻声道,“但是如果是为了让我自己活下去……我还是会杀了你的。”
他松开手,然后往前一步,抱住了白衣少女。两个单薄的人形彼此拥抱,犹如两片影子重叠在一起。
屋外月沉西山,而太阳尚未升起,这一刻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死于百年之前的孤魂静静相拥。
如果能这样死去也不错。盛情难却微微偏头,感到季亡哀披落的发丝垂在自己脸侧,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水鸟的羽毛。喜怒哀乐诸般情绪在她心中已经冰封了许久,而现在春风靡然化冻,一种由衷的欣喜缓缓流淌在她心间,普通得像是一个及笄的少女终于将亲手准备的礼物赠给了心悦之人。
她忽然觉得后背被什么贯穿了。并不强烈的痛觉被透彻全身的冷意掩过,她得偿所愿地闭上眼睛,感觉一切都在模糊远去,好像坠入了春日微寒的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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