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几乎与她同时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咳咳。”
他似乎惊魂甫定,还被冰凉的溪水冻得有些哆嗦。但他背对着苏青枫,因而苏青枫也看不到他脸色怎样。
“不用谢。”
“我没事。”
两人再次齐声道。
仿佛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少年轻轻地笑了笑,“想不到开春了的溪水还这般冷,连累姑娘受冻了。”
与初见时那种难以捉摸的气质不同,他语气轻快明朗,令人听来心间清爽。这位似乎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少年待人却不倨傲,让人顿生亲近之意。
苏青枫摇摇头,“我不要紧。你若是没有大碍的话,也快些回去吧。当心风吹了受寒。”
此时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少年其实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衣裳,显得单薄只是因为他本身太瘦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说不定刚刚他就是被一阵风给吹进了溪里。
“其实……我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的。”不知名的少年有些为难地说,“如果让家里的人发现我掉进了河里,以后就会不准我出门了。”
他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道:“你家住在附近么?能否暂时留我把衣服烤干?”
尽管少年背对着看不见,苏青枫还是露出一个笑容,表示谢绝,“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早点回去了,免得在外面又遇到什么意外。”
“你怕我么?”少年忽然问。
“你有什么可怕么?”
“因为我的模样跟一般的人有些不太一样,所以有些人会怕我是妖怪。”少年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他那头浅色的长发被水浸湿后颜色深了些许,像是淡淡的烟墨。“但其实我只是患了一种怪病……不会传给别人的。我不是吃人的妖怪,也不会给你惹麻烦,所以不用顾忌——阿嚏!”
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待他接着说下去,苏青枫已经从地上利落地爬了起来,“站得起来么?”
少年一愣,有点艰难地想要站起身。他好像还是没什么力气,或者是摔进溪里时撞伤了腿,动作有些踉跄。苏青枫见他摇摇晃晃,正想着要不要伸手扶他一把,少年已经靠自己站稳了。于是她收回手道:“我家就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吧。”
她方才拒绝少年,不过是因为不想跟别人有什么牵扯。但那少年话里话外都说尽了,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也想不出再拒绝的理由。她当然也可以直接掉头就走,不过她毕竟孤身一个女孩家,不愿平白得罪别人。
何况少年提的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她看出少年并没有恶意。
如果她当时真的掉头走了,大概也无济于事吧?冥冥中苏青枫有种奇怪的预感,无论她怎么做,她跟这位白衣少年都不会缘尽于此。
两人在倒影中对视的那一眼,仿佛在瞬息之间确定了某种命运。
“呵呵,”少年掩嘴笑了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那就打扰啦。我叫季亡哀。”
“你是……那个季氏?”
河步乡隶属白马郡。而在白马郡内,提到季姓,有些见识的人第一想到的都是那个季家。前任季氏家主官至尚书,而如今当家的季醇虽未入仕,但广有交游,在当地却依然极有名望。然而据说季醇有个极为宠爱的独子,却始终未见于人,因此外界纷纷猜测是否确有其人。
说来季家的人跟苏度光也曾打过交道,因而苏青枫知道季家确实有个孩子。她立即猜测身后这个神秘的少年就是那位季氏的小公子。
“呀,原来你知道我。”季亡哀点了点头,只不过因为他始终低着头,所以点头的幅度很小。苏青枫一直偏头通过水中的倒影观察季亡哀,他却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脚步。全神贯注看路的季亡哀又道:“其实我也猜到你是谁了……令尊是苏度光吧?我读过他写的《金玉赋》,今天却真的见到赋里的‘金玉’啦。”
“我不是金玉。”苏青枫说,“我叫苏青枫。”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青色的青,枫树的枫。”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是个好名字啊。”季亡哀信口念出一句古辞,又思索了一下,“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么?”
“亡故的亡,哀伤的哀。”苏青枫脱口而出。
“咦,你怎么知道?”少年有些惊讶。
“这两个读音的字很少。”苏青枫道,“是取自‘生荣亡哀’这个词么?”
“没错!”季亡哀轻轻拍了拍手,颇有种遇见知己的高兴,“虽然这两个字听着有点不祥,不过寓意是好的……活着的时候受人尊敬,死后令人哀痛,应该要是什么德行不一般的人才能做到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取名‘生荣’?”苏青枫突然问。
季亡哀因为她跳脱的提问愣了一下,“这个嘛……我也问过父亲。好像我的名字是请一个术师起的,大概跟命理玄学有关吧。”
“死后哀痛又能怎样呢。”苏青枫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顺口接话。她的笑容跟季亡哀有些相似,都含着与人亲善的意思,可看久了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空洞,仿佛只是一层纸糊上去的,随时都能剥落下来。
“或许……”季亡哀停顿了一下,慢慢道,“或许不能怎样吧。不过,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会有人为我痛彻心腑。”
他说话时依然是笑吟吟的,好像只是有点任性的玩笑话。苏青枫却微微一挑眉梢。她听在耳中,觉得季亡哀不像在说一件遥远得可以当作笑话的事,而是在述说什么触手可及的事情。
他说他患了怪病……究竟是什么呢?从季亡哀的身上,苏青枫没有看出如母亲一般病患之人常有的挥之不去的忧愁。
面前是一座茅屋,苏青枫停下脚步,将这些多余的想法也一并截断,“到了。”
她推开屋门,季亡哀却没有紧随她进屋,仍旧站在原地望着脚尖,“苏姑娘,你先回屋换身干爽的衣服吧,换好衣裳再叫我进屋就好了。”
苏青枫忽地明白了季亡哀为何一直低着头——她原以为是小公子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然而他刻意别开视线只是为了避免看她。她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但其实粗布衣裳沉甸甸挂在身上,没有沾水轻衣透的香艳,也根本显不出什么身材来。她全不在乎自己的狼狈,再说反正两人都是落汤鸡的样子。
但当时的苏青枫还不会即兴故意说些捉弄的话,所以没有开口调侃季亡哀,自顾自进屋换好了衣服。她动作很快,免得季亡哀在冷风里等太久。她再次打开屋门,白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掠过她的脸,旋即一双眼睛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
这是苏青枫第一次与季亡哀正面相对。她却依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她第一眼看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如同剪了一寸春水而来,流动不定,里面像是盈盈承载了许多东西,又像是至清至净,分外纯粹。
“打扰啦。”季亡哀又说了一遍,快步走进屋中。他的确冻得有些受不了了。
苏青枫在灶里烧起了火,季亡哀就在灶前的条凳上拍了拍,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那张条凳长可供两人并排坐下,季亡哀特意留出了一半的位置,“苏姑娘也受了寒,一起烤一烤火吧。”
他说话行事总是自然妥帖,让人没法拒绝。苏青枫在他身边坐下,客套了一句:“灶房里灰尘多,还请不要介意。”
“我衣服上早就沾了泥,应该是我要担心脏了你家的凳子才是。”季亡哀露齿一笑。映着火光,他苍白的脸庞终于浮现了一抹暖色。苏青枫忍不住打量着他滴水的发梢,因为母亲久病,她也养成了照顾人的习惯。现在她极想拿块布来把季亡哀的头发擦干。
两人就这样静静烤着火,一时间都没再说话,沉默中却好像有一种默契,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良久之后,季亡哀忽然认真道:“苏姑娘救命之恩,我会准备一份薄礼酬谢。”
“不必了,我也不缺什么。”苏青枫想也不想便回绝了。她对于谢礼倒是无所谓,但她戴不起“救命恩人”这顶高帽,毕竟那条溪本来估计也淹不死季亡哀。而且“救命之恩”这种一听便好似千钧重负的东西,她可不想背着。
就像父母血亲……她如今本能地要远离这种太过深重的关系。
“可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若是不做报答,我欠着苏姑娘的情,心中会觉得很不安哪。”季亡哀歪歪头,非常诚恳地说,“如果换作今日是我救了苏姑娘,苏姑娘也会尽力报答我的吧?”
苏青枫无话可说。
“其实我耍了个小小的计谋。”季亡哀又说,“我是有意跟到姑娘家里来的……当然我不会做什么坏事啦,只是这样之后就能找到苏姑娘了。”
他挠了挠头,“还望姑娘不要像前朝的洁惠侯一样,为了逃避谢礼,躲到深山里面去啊。我做不到像文公那样放火烧山,身子骨又弱,要在山里找人会很辛苦的,就请苏姑娘体谅体谅我吧。”
他一边开玩笑似的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烘干了,只是原本雪白的衣裳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污泥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滑稽。季亡哀理了理衣服,尽量显得像是无事发生,“我走啦。”
苏青枫也站了起来,她理该说些什么告别的话,但她从诗文里读来的离情别辞都太深远了,而她跟这个少年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点一点头就能算道别了。
“不用担心,我认得回去的路。”季亡哀挥了挥手,“那就明日再见了。”
说完后他就走向门口。直到打开门离去,他都没有再回过头,走得意外的快和果断。
转眼间屋子里又只剩下了苏青枫一个人。她望着门口的一方天光,恍然觉得刚刚像是有一只白鸟飞入屋中,短暂盘旋之后又倏然飞去,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这样了无羁绊不也挺好的么?但是离开之前,为什么要留下来日再见的约定呢?
苏青枫叹了口气。罕见的,她产生了一丝烦恼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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