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江州城,晴。
早晨的气息如此清新明丽,枝头嫩薄的新叶投下浅绿的影子,与死气沉沉的城池几乎有些格格不入。
小摊后四五十岁的汉子弯着腰,脸上还挂着殷勤的笑,正要拿起油纸去包即将出锅的锅盔。烙锅里的面食两面金黄,隐隐泛着油光,瞧着便觉得外脆内软,一口咬下去不知该多么满足。
一位青衣少年站在锅边,似乎是被此地特色的食物吸引住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块锅盔。他的衣着在锦绣繁华的江州街头朴素得毫不起眼,然而下一瞬,他竟微微一动,抬起了手臂。动作虽然细微,在满街僵立的人群中却醒目得像一片坟墓中忽然掀翻棺材盖爬出来的鬼。
忽然好像真的冒出了鬼……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从他后颈处传来。
“这里的食物不能吃。”
来者声音不响,却像降下了一个惊雷。青衣少年近乎是蹦跳起来,一眨眼退到了墙边,惊慌之中动作倒是敏捷,好险没把锅撞翻。
一瞬间他以为那声音是太过安静而出现的幻觉,但随即朦胧的晨曦中浮现出披着白麻布斗篷的少女。她漠然地与他对视,幽深的眸子中不带任何感情,漆黑的长发从兜帽中直直挂下。黑白如此分明,像是来自吊丧的队伍。
“你是活人?”
——然而这句问询却是出自少女口中。
“我……是。”青衣少年呆了一下,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是否蕴含着杀机。他一边谨慎地回答,一边瞟向少女手中标志性的引魂幡,“你是……无常?”
“是。”少女连点头的力气都懒得花,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少年戒备的神色稍稍一松,转而有些难以置信:“你不会是要来勾我魂的吧?莫非我的死期这就到了……我才刚十八岁呢!”
他不由有些心灰。虽然突然出现的不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但见到无常也不是什么好兆头,绝大多数人唯一能看见这些鬼差的时候,就是即将去往地府的时候。
他自然是知道此地的食物是不能入口的,只是此刻他不由又瞟了那锅盔一眼,心想如果真的要死,那临死前还是啃一口饼好了。
“你为何未受异状影响?”白无常却不答反问,活像在拷问犯人。
“这个……”少年被问得措不及防,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但在白无常盛气凌人的注视下,他不敢绝口说“我也不知道”,只能犹豫地猜测:“或许是因为我会点道术?我师父也说我有些异于常人的禀赋。”
“术师么。”白无常不为所动道,“那你可了解城内的情况?”
“不算太了解吧。”少年抓抓头发,唏嘘自己的倒霉,“其实我前不久才刚来江州城呢。”
上个月师父说他已经出师了,大手一挥就把他赶了出去。哪有人学了三年道术就能出师的!怎么想都是那个老头偷懒不愿再带徒弟了。第二天他还想找师父问问,谁知老人家早已带着心爱的酒囊不知所踪,他也只能收拾了包裹下了山。听说附近的江州城是大奉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便想着进城看看热闹,谁知才来了没两天便遇上异状,被困在了城中。
一看白无常还盯着他,少年立即自觉地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他已经看出这位无常不是来勾他的魂、也并无明显的恶意,他先前攥在手里的符纸也悄悄藏了回去,只是少女森严的气势还让他有些畏缩。
讲完自己的不幸遭遇,青衣少年撇撇嘴,旋即又好奇地望向白无常,顺口说道:“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无常,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呢。”
“你是第一次见到无常?”
少女漫不经心地问,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个笑容。可她的声线原本就偏锐,此时倏忽发问,像是刀锋猝然一闪,衬着她的笑反倒更加怵人。
但青衣少年似乎完全没有窥探到这点微妙的气氛,兀自散漫答道:“是啊。以前我住在山上,只偶尔有些孤魂野鬼。至于无常,大多是以前听的一些民间故事,见是没见过啦。”
他只是有些疑惑白无常为何要确认这么微不足道的事,等着她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作出解释,对方却陷入了沉默。那种冷酷得目中无人的气场忽然收敛了,几乎是暗淡了下去。甚至连青衣少年这般迟钝,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应该没说错什么话,但这种突然不言不语的时候……一般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吧?青衣少年悄悄倒吸了一口气,假装不经意地转过视线去看白无常的神情,却见少女面上仍是一片平静,完全没有半点情绪。
她终于开口,却直接换了个话题:“你既然是术师,可有办法破除城中的异境?”
“怎么可能!”少年对白无常的信任很是惊讶,“如果我有办法的话,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转念一想,更加惊讶,同时也有些丧气:“莫非连无常也困在这里了?”
白无常则再度无视了他的问题,一针见血道:“你不是说你天赋异禀么?”
“我我我……”少年额上流下一滴冷汗,“这样覆盖一座城的术阵,如果不是百十来个人一齐设阵,就是要倚仗很厉害的法器才能做到。别说是我了,就连半仙都还出不去呢!”
“什么半仙?”白无常微微眯了下眼,听出他的话并不是一个比喻。
“唔……这城里不止我能活动。我还偶然碰见过一对师徒,其中那个师父大约已经修至半仙了,就是身体好像不太好的样子。”青衣少年坦白。
“那两人在哪里?”
少年老实回答:“应该是在城西的如意客栈住着。”
白无常转过身,却没有如预料那样扬长而去,而是抛下一句:“还不走?”
“啊?”青衣少年仍旧贴着墙,迟疑着没动。
“带路。”白无常不愿多费口舌。
“呃…… 虽然路有点远,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旁边有一家酒铺的路口往左拐,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少年好似一滩糊在墙上的泥不愿挪动。
白无常扭头盯着他看了片刻,“你是懒得带路?”
“好、好吧!我走我走。”青衣少年有一种自己被拖上了贼船的感觉,抖抖衣服,无奈地迈开步子。
他忽然发现还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无常。“无常姐姐”?但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轻,叫姐姐不免有点别扭;可“无常妹妹”更加不可能叫出口。他只能开口问道:“这位……你叫什么?”
“盛情难却。”白无常给了个自我介绍时会露出的千篇一律的微笑。
不过青衣少年其实有些多虑。无论怎么称呼,盛情难却大概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在她听来都是一样的含义。
“确实听闻无常都是四个字的名称……我叫木明瑟。”青衣少年连忙也报上自己的名字,随即嘀咕:“盛情难却……怎么感觉这名字不太符合……”
盛情难却没有搭理他的自言自语。
但这位被迫拉来同行的木明瑟腿脚犯懒,嘴上却很来劲。他似乎认为两人已经算是某种结伴的关系,试图跟她打好关系,苦思片刻后没话找话道:“无常能看到人的死期么?”
“不能。这些都记在生死簿上。”盛情难却干脆地否定他不知从哪听来的异闻。
“但是无常手里应该有生死簿吧?能看看我的死期么?”
盛情难却目光偏转,以她的表情来说,这已经能算是瞪了木明瑟一眼。
她能理解木明瑟没有别的居心,只是想搭话来消弭尴尬,但他找的话题也太不寻常了。虽然她无所谓,但开口就问自己的死期实在不是一般人会做的。
青衣少年不明所以地回看她,眼瞳澄澈,像是映着天光云影,单纯得让人难以责怪他不会说话。这家伙大概是在渺无人烟的山上待久了,才对人情世故偶尔欠缺一些察觉。
“你是想求死?还是想要长生?”盛情难却不留情地问。
“这……”木明瑟此时终于意识到不妥,慌忙解释,“都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的生死簿丢了。”盛情难却不在乎他的窘迫,平淡地说。
“咦……丢了?这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木明瑟又呆了一下,挠了挠脑门。能看出他极力想找点话来打圆场或者安慰眼前的无常,但也能看出他实在不谙此道。最后他叹了口气,干脆直截了当道:“不如我用术法帮忙找找?”
他说得诚心诚意,又很自然而然,并无客套的意思,像是提到什么手到拈来的事一般,反倒让人不由怀疑他是否太不知天高地厚。
“要怎么做?”盛情难却稍稍抬起眼。
“嗯……这点小事倒是不麻烦。”木明瑟东张西望一番,从地上拔了七八根草茎,喃喃自语了什么,随后一扬手就扔到了地上。没有奇光异彩,也没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只是几根杂草散落一地。
盛情难却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没有对这看上去有些简陋的术法说什么。
木明瑟蹲下身认真地观察草茎。然而偏偏微风连绵不断,地上的草茎总是翻来滚去。过了半晌,木明瑟叹了口气,挥手打散了卜草,十分不情愿道:“看不出来。要么是那本簿子的方位不固定,要么是受到别的术法影响,寻物之术失灵了。”
第一回在别人面前施术就未能成功,木明瑟眉眼耷拉下去,显然有些泄气。而盛情难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抱着引魂幡道:“无妨,丢失东西只能怪自己不小心。不过若是有这寻物的术法,你平时丢了东西倒是容易找回。”
“可惜我身上也没有什么物件可丢啊。”木明瑟夸张地抬起胳膊,原地转了一圈。
他从头到脚都朴素得用不上什么形容词,头发只用一支木簪挽起来,身上一身洗得有些发旧的青布衣裳,腰间也没挂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全然是一个山里来的穷术师。
盛情难却静静看了他一眼,扭头继续往前走。而被这么一打岔,木明瑟似乎已经释然方才的意外。他眼神发亮地左顾右盼,一副乡下人刚见世面的模样,连那股懒劲都消散了些。他一边恋恋不舍地路过一家糕点铺,一边殷切地继续尝试搭话:“对了,无常不是有黑白两位,另一位黑无常呢,你们不在一块么?”
“死了。”盛情难却脚步不停,接话也没有停顿,像石块投入水中,笔直沉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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