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怎么都在!现在离辰时还差一刻呢!”
木明瑟睡眼惺忪地从二楼走廊探出脑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底下坐着的两人。
客栈仍然一片朦胧,地上历历地映着窗格的影子。盛情难却和松枝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乍一眼几乎融入了周围泥塑木雕一样的人群。
松枝坐得笔直,似乎目光要刻意避开白无常一般,拧着脖子定定凝望窗外。听到木明瑟的声音,他才转回头,礼貌地微微颔首。而盛情难却则毫无反应,好像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上百年,成功坐化成了一块石头。
自以为已经来得够早的木明瑟打着哈欠下楼,一边揉眼睛一边坐到两人身边,心不在焉道:“我们有什么计划或者筹备么,比如地图之类的?”
“没有。我跟师父才来江州不久,对这里也算不上很熟悉。”松枝坦言。
大约是因为要一起行动,他的态度不似初见一般拒人千里之外,但言行之间依然挥之不去那份近乎孤傲的疏离。一如他腰间的长剑,未出鞘也蕴含着摄人的寒意。
“唉,这么看来我们都是外地人。既然禊草长在更远山上,待会我们是要爬山吧,想想真是好累啊……”木明瑟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仰头瞥了一眼安静的二楼,明显流露出对温暖床铺的恋恋不舍,“你家师父还在休息吗?”
“师父修行之故,不便送行。不必打扰家师,若各位准备妥当,我们即可出发。”松枝不卑不亢道。
“那么你师父就一个人待在客栈里?”盛情难却淡淡道,与其说疑问更像是陈述。
短短语不惊人的一句话,却令少年沉默了。
松枝敛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叩着瓷杯。不像他师父一样随手成乐,他只敲出了几个短促的钝音,听得人也心头发闷。这一刹那忽然少年身上的傲然和锋芒都消散了,仿佛剑上蒙了一层尘埃。
“其实我有点担心。”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大概不想说出这般示弱的话来。
“没什么不放心啦,你师父毕竟也是——”
木明瑟一席话未说完,突然响起轻轻的门轴转动声。
在座的三人,无论面露惊讶还是面无表情,都齐齐转头望去。
客栈大门被推开,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入,空气中浮动的只有尘埃。所有的觥筹交错和喧哗嘈杂都凝固在过去,静得有些空洞。
恍如昨日重现。
在一瞬的错觉里,时间好像流转不息,又返回初始。一切皆为黄粱梦中。
身披黑斗篷的年轻人推门而入,晨光自他背后落下,略微驱散了那身无常装扮的阴气。他也和三人一样转头,彼此目光交汇,一霎时仿佛泉流泠然相碰,荡开细小的水花。
“吾辈其实也可以直接穿门而过,不过那样恐怕会惊吓到诸位。”春生秋杀愉快地打了声招呼,眼睛弯成一线,浅色的睫毛盖住那双赤红眼瞳。他的外貌令人惊异,笑起来却分外寻常亲切,宛如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早晨顺道来拜访老友。
在场一时间谁都没有动。春生秋杀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口,只是微微歪着脑袋耐心等对面三人反应。
松枝神情还算平静,只是微不可察地呵了一口气。而旁边的木明瑟起初似乎呆住了,继而陷入了满头雾水的状态,目光来回在两位无常间跳动。他之前从盛情难却口中听说黑无常已经死了,现在显然正在尝试辨明新来的黑无常的身份。
盛情难却没有多费口舌撇清跟春生秋杀的关系。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常人见到熟人会有的笑容,映着她毫无波折的眼神却又略显空洞:“遇到麻烦了?”
——不过若是吾辈遇到什么麻烦,一定会来求助二位同僚的,到时候可不要弃吾辈于不顾呀。
春生秋杀微微一愣,似乎也没想到盛情难却还记得当初分别时的话。他笑着摇摇头,步履轻灵地走近桌边,“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但也没有什么收获。刚才路过这里,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就进来看看。”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最后一侧座位,环顾周围三人,有些纳闷道:“各位大清早坐在这里是在干什么呢?”
他的一举一动虽然有自来熟的嫌疑,但其中并无惹人讨厌的轻浮之气,自然得如同一场春雨,很是妥帖地降落在人群里。
“打麻将,三缺一。”盛情难却说。
虽然明显这是在胡言乱语,春生秋杀却笑眯眯道:“呀,那吾辈来了岂不正好凑齐了人,快把牌码出来吧,吾辈也想难得消遣一下。”
“盛姑娘是在开玩笑,这位无常就不要顺着她了。”木明瑟扶额。他对这位不期而至的黑无常仍然心怀警惕,但这位黑无常给人的印象实在颇容易相处,因此与他对话时语气也不免松弛下来。
春生秋杀眨巴眼睛,转向盛情难却,“我还不曾见过……这两个孩子是谁?”
“谁是小孩子!”两人蓦地异口同声。
“啊哈哈,冒犯了。”春生秋杀连忙捂了捂嘴巴以示失言,权当赔罪一般爽朗道:“吾辈的名讳是春生秋杀,幸识各位。”
对方既已自报名称,木明瑟和松枝于是也轮流道出姓名。松枝又道:“对了,还不知道这位白无常大人叫什么。我听木公子似乎是叫盛姑娘?”
“盛情难却。”披白斗篷的少女也礼节性地微笑一下,吐出这几个字。这两天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跟人告知自己的名讳,但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现,只像是某种设计好的傀儡机窍,别人一问她就如是一答。
松枝点点头。他分明不喜欢无常,但称呼起来依然格外客气:“盛情大人。”
“说起来‘松枝’这个名字有点奇怪啊,难道是姓松么?听上去不怎么像人名啊。”木明瑟顺嘴道。
“这是家师取的名字。另外,虽然我不姓松,但北境东山的确有松氏一族。”松枝睨了木明瑟一眼,不准他对自己的名字再发议论,“……言归正传,辰时已经过了,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好。”
唯一的局外人春生秋杀有点跟不上进度,“去哪里?”
“更远山。你既然是此地的无常,不如就来替我们带路吧。”
盛情难却冷不防地提出要求——她甚至用的不是请求的语气,没有给对方选择的余地。松枝和木明瑟都略有些惊诧地看向她,而春生秋杀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那吾辈只能慨然领诺了,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他从善如流道,“不过那山上没什么东西呀,去那里要做什么?”
“找禊草。”盛情难却惜字如金地说,“你可曾听说过?”
“禊草?这好像不曾知道……不过吾辈也会尽力帮忙寻找的。”春生秋杀倒是欣然接受了任务。他旋即率先起身,很是积极道:“吾辈贸然前来,耽搁了各位的行程真是不好意思,不妨先出门,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众人于是纷纷起身。然而一行人刚走出客栈门,头顶上方突然掉下了什么东西,但来势并不猛烈,只盈盈带起一丝呜咽的风声。
其余三人都下意识地四散闪开,只有松枝站着不动,伸手精准地抓住了那支被扔下来的木箫。
众人抬头望去,二楼的露台上已经空空如也,不见掷箫之人。
“这是什么意思?”木明瑟不解。
“应该是师父希望我带着它,不过这支箫一直是师父随身带着的,为什么……”松枝喃喃了一句,仿佛明白了什么,神情却有些复杂。他轻轻抚过木箫,随后小心地把它收起来,恢复了礼貌而冷淡的模样:“无妨,走吧。”
“怎么像是托付遗物似的……”木明瑟脱口而出。
“虽然不知道你师父是谁,不过在弟子临出门前赠予一物,应当是锦囊妙计之类能挽回危局的法宝吧。”春生秋杀行步如风地在前头领路,他的阐释显然比木明瑟吉利多了。
“我学艺不精、法力有限,师父给我这支箫大概是以防万一的。”
这番话分明很谦卑,松枝的语气却依然高傲。也不知诸无这般随和的性子怎么养出脾气截然不同的徒弟来的。
“这支箫一看就不一般。”木明瑟一边拖着脚步赶路,一边言之凿凿地点评。那支木箫肉眼看着就是光秃秃一根,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不一般的。他接着触景伤情地叹息:“你师父对你真好,不像我师父,给我的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
“现今在这江州城内能活动自如的都不是一般人。”春生秋杀插嘴,“二位都是仙师门下?”
松枝点头,木明瑟则晃了晃脑袋:“我师父完全没有神仙的风骨,只是一个老术师……而且我已经出师了。”
“我看木公子年纪轻轻,竟已出师,想必定然是天资卓绝。” 春生秋杀惊讶道。
“那是那是。”木明瑟很受用。
“那明瑟你是术师啰,论捉鬼的话,跟我们无常还能算是同行呢。”
“这么说来确实……不过怎么看都是我跟松枝更像同行吧。”木明瑟认真思索。
“这是坏事啊,同行太多竞争会很激烈的。”春生秋杀感叹,“就是因为各位都在捉捕妖魔鬼怪,地府的业绩才在逐年下滑啊。”
与略含肃杀之意的名讳和灰发红眸的妖异外貌相反差,这位黑无常待人接物起来如鱼得水。想必他勾魂的时候都不需动用铁链,那些游离的魂魄就会在谈笑风生中随他而去了。
“盛情……怎么走在这么后面?”春生秋杀回过头寻找落在队伍最后的盛情难却。方才她一直没有出声,他似乎是担心她掉队或者独自离开。
“习惯。”盛情难却距离前面几人五六步远,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春生秋杀往前看了看,暂时是一条直路,没有他引路的必要。他脚步往旁边一让,转身悄无声息地来到盛情难却身边。
“你讨厌春天么?”
没提无常地府,没提江州之困,春生秋杀开口却没头没尾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无所谓。”
不说“是”或“否”,也未反问“怎么了”,只是一句“无所谓”。盛情难却心想昨夜诸无的确说得不错,她跟那位半仙一样,对世上绝大多数事物的态度都不过是无所谓罢了。
春生秋杀抬手掀开兜帽,蒙蒙日光透过云层扑落在他柔软的灰发上。失去斗篷的遮掩,他乍然暴露在天光下的容颜会让见者不由再心惊刹那。
“只要不是讨厌春天的话,都会觉得江州城的春天很美吧。难怪有人说春日宜相逢。”他仰起头,像是要看尽这片黯淡天幕下鲜亮依旧的江州春色,笑吟吟地接话道,“盛情,你是从哪个辖地来的?”
“阳平县。”盛情难却兴味索然地回答。
春生秋杀露出茫然的神情,“阳平县……吾辈记得那是个相当偏僻的辖区吧,分去那里真是时运不济呀。”
“是我自己要去的。”盛情难却淡淡道,“宜相逢的何止是春季,说那句话的人只是那时心有所动,期盼邂逅罢了。”
春生秋杀睁大眼睛,“哎呀?方才吾辈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盛情想了这么多。”
“——你不是想跟我搭话么?”
一阵大风迎面刮来,盛情难却身上的斗篷却没有被风吹起一丝褶皱。现世的风惊动不了来自地府的无常。尽管如此,她还是拢了拢兜帽,目视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呵呵……那就多谢盛情你愿意陪吾辈聊天了。”春生秋杀似乎毫不介怀她不近人情的态度,轻松地笑了笑。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突起的人声打断了。
“等等,我们为何要步行呢?分明可以直接用术法瞬移过去呀。”走在前头的木明瑟蓦然一拍双手,如梦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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