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日交替之际,他们徒步顺着手上舆图前往村庄。离西华县不远,途径田野,问过路人,到村口的时候,天阴沉沉的。
村门口的屋檐外坐着个老人家,住着个拐棍神神叨叨的,何元生过去问:“老人家,您知道学堂在哪处吗?”老人家不解看他,似乎耳背并未听清,何元生只好大声凑到耳边重复。
老人家口齿不清:“啊啊,下雨啊,下雨鬼来下雨鬼来……”字连着字含含糊糊让人听不明白,何元生放弃问询,走过来摇摇头,他们往里走。
这村子处处诡异,按理说一般情况,天方破晓时村民闻鸡鸣声早起去田间劳作,日出而作,到了日落归,他们过来也花了些时辰,可一眼望去,零散的几乎屋子房门紧闭。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
难免让人心里瘆得慌,华月牵着小瞎子往芮钰身边凑,贺兰兰精神紧绷,说出的话莫名发着颤:“何何大哥,我们要不先回去吧,我总感觉我……背后,是不是有鬼啊?”她说着还害怕地回头看,一看面前一张眼向上翻嘴向下撇的鬼脸,她惊叫:“啊啊啊啊!”
贺兰兰跳得老高,闭着眼慌不择路。
“少当家,你别吓小妹。”何元生回头看眼,颇为无奈,他拍了拍小妹,“你睁开眼看,哪来得什么鬼,别自己吓自己,再说我们这么多人呢。”
贺兰兰一看脸黑了,朝曹邦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追出了十里地,凑够了就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喘气,抬头一看,眼睛亮了。
推搡着曹邦让他往后看,曹邦不上当,嗤了声道:“别糊弄我,你当我是你啊,我才不上当。”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聊!”贺兰兰给了个白眼,然后朝后头的何元生他们挥手,“何大哥,在这里。”
学堂牌匾简陋,多年没打理此事歪歪扭扭地斜挂在一边,上面蜘蛛网和灰沉遍布。几人推门进去,灰尘扑了满脸,呛得连连咳嗽。
“那县尉不是说还要乞丐在这住吗,这哪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贺兰兰边挥着手边踮起脚躲着灰积老厚的陈年旧物。
学堂内里十分潦草,他们每间屋子都走了遍,案几三两个,怎么看也不会像能容纳几十人的可能,回廊状排列的屋子,中间是个露天院子,里边一口井,长满青苔淤垢,是口干井。
青石板铺就,上面一层藻草,像是下雨时院子里出不去水而常年潮湿所致。他们进来耽搁也有几个时辰,天色始终阴沉。
何元生抬头观察天色,低声道:“要变天了。”
“那怎么办?什么都没发现,我们就这样回去?”曹邦凑过来问。刚想要说点什么,芮钰食指挡在嘴前,嘘了声,“听,外边有脚步声。”
几人瞬间屏住呼吸,往学堂大门处走,他们总算看到了智力正常的村民,外头三个中年男子,三人手上抬着个——尸体。
贺兰兰倒吸口气,睁大了眼睛。
尸体上盖了层粗糙的黑布,一条淋漓鲜血顺着垂落在地的手臂往下流,前头抬肩膀的人腰后配了把砍柴用的刀,看外表倒像个柴夫,后头两个贼眉鼠眼的,一人扯只脚佝偻着腰,看不清面貌。
“武大,这尸体埋老地方?”后头的瘦子其中一人出声问,声音粗哑。什么叫老地方?他们难不成是惯犯?贺兰兰心中杂乱地想,脚下没注意踩到根枯枝。
“嘎嘣”一声响,他们几人回头再看,那被称为武大的人,横眉冷厉,嚷声喝:“谁?!谁在那?出来!”
他们一时没动作,武大使眼色让后边一个人上前头来,那两人抬着尸体像是有些害怕什么似的忙走了,而留下来的武大取下背后大刀,步步往过来。
不出来不行了,何元生忙从门后出来,歉意地举着手,道:“兄台,我们无意打扰,实在抱歉。”
“外地的?”武大手上的刀握得更紧,听到他的话目光更是警惕,“来这里作甚?!”
“是这样,来寻亲的,只是没碰上人,正好——”何元生走出来,从小瞎子那拿来画像,“问问兄台,可见过画像上的人?”
武大瞅了他们几眼,一个瞎子小孩两个看上去肩不能扛的男的,还有几个姿色上佳的女子,他不管何元生的求助,只是将刀重新束到背后去,依旧斥道:“赶紧滚!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他们几人互视,讪讪笑着。
见他们没动作,武大视线落到何元生手上的画,原本是想敷衍了事,赶他们走,但很明显,他在看到画像后,愣了下,脸色变了变。
尽管是这样,他却很快恢复凶狠模样,“不认识。”
“你们,你们赶紧出去!天要下雨了。”武大丢下这一句,不再纠缠,加大步子离开,走了几步回了次头,似是再看他们有没有人跟上来。
之后很快消失视线中。
“这人真奇怪,人奇怪,做的事也奇怪,还有方才那两个人听到我们声音就赶紧跑了,这个村子——处处诡异!”一阵冷风吹来,贺兰兰打了个哆嗦,“哎咦,何大哥,我们回去?”
雾气的天适时电闪雷鸣。
何元生紧了紧眉,叹气道:“走吧,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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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外撒起小雨滴,顺着房屋檐往下淌,滴答滴答。天色暗沉,屋里点了个蜡烛,一女子坐到跟前,手上拿着针线箩筐,缝补衣物。
武大将她手中东西放下,牵着人坐到木桌前,说话的声音放得很小很低,像是怕吓着人,他道:“都说别晚上补了,伤眼睛。过来一起吃点吧。”
细看女子面容皎洁,青丝如墨披在身后,身段极好,无不例外是个美人,但右侧脸颊上却是格格不入的——一道粗横伤疤,模样骇人如蜈蚣,叫人为之惋惜。
此刻她比划着手势:吃过了,你慢慢吃。
比划完就沉默,看着屋外不停歇的漂泊大雨,沉闷,压抑。放在桌上的手被他轻轻握住,待她回神,视线落到他身上时,武大抿唇笑了下,“不怕,银钱够的。”
女子垂眸点头,想了想又比划了好一会儿。武大看了两下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避开视线刻意忽视不听,女子略显焦急。
“惠儿,我说了我不会同意。”武大搁下碗筷,“你不要怕,我我……会努力挣钱,把钱都还还给那人,你就自由了。”
女子闻言落泪,手上慌忙地摆手,甚至着急地蹲到他面前,不顾阻拦地掀开他裤腿,上头是打野猪时不慎被咬了口,已经快结痂了,但从痕迹上看就知道伤得不轻;还有背上更是伤痕叠加……
自从他将她接回来,就承担了巨大的债务。每日不停歇地打野味、跑镇上去给镖局打杂跑腿,忙了多少年,一刻不停歇,再强壮的身子也要累垮了。
搁在平常百姓家早就攒够本养活后半生,但他们家里仍然是半两闲散银子也拿不出来,连病都生不起。
惠儿记得小时候的记忆,那时他们家还在南方,一间破小却温馨的屋子,邻里邻居为人和善,爹进京赶考了,娘就每日做工攒钱寄去,她从两三岁起就没见过爹,娘说爹有学问能考上,当了官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娘常常说我们不能给爹丢脸,也要读书写字,娘咬咬牙请了教书先生来授课,那时村子里的人都将自家小孩送来听墙角,夫子吹胡子瞪眼,有趣极了。
娘还教她女工,教她记账。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不出娘所盼,爹考上了,消息传来,娘高兴地手舞足蹈,她从未见过娘如此开怀,嘴里念叨着老天保佑。
爹专程派了车夫来接我们,路途遥远,赶了三个月时间,这期间娘心里高兴手上闲不住,用了家里最贵的料子给爹做新衣裳,还告诉她要知礼守礼教了她好些规矩,爹当了官,她们不能拖后腿。
谁知竟是黄粱一梦,好景不长。
到了京城,她终于见到了爹,爹蹲下来摸她头说她乖,她看着爹爹抱着娘,说着关心话,脸上得意极了说他多少多少名次,说他得了人赏识。
娘也高兴,但她看出来娘不止高兴还掺杂着担心,那时她不懂娘担心什么,就这样,她们娘俩安顿下来,她依旧见不到爹几面。
爹好像很忙很忙,每天早早出门去,到了夜里浑身酒气回来,娘一个人抬不动,经常会喊她帮忙。
她看着娘帮爹脱衣擦脸,照顾周到。爹这人很奇怪,他有时对娘很好很好,给她卖胭脂珠钗,让娘戴上,说好看,可又有时在娘背过身去的时候,看着娘发愣,一种很可怕的神情,像她从前在山里头碰见的蛇。
她和娘说过,娘愣了下就笑了,说她该罚怎么这样编排爹爹,她委屈极了,好在没受罚。有日,娘身体不舒服,看见饭菜就作呕,一吓子还晕倒了,把她吓坏了,忙喊了隔壁婶娘帮忙。
原来娘是有喜了。她就要有弟弟或是妹妹了,娘还问她会不会伤心,她说不会,她说想要个弟弟,能帮她打架。娘笑开怀,揉她脑袋。
她觉得当了官也没什么好的。娘依旧很忙,小腹微微隆起时也要留门,守到夜里给爹爹煮醒酒汤。
爹爹的脾气越来越怪,直到有一日他和娘拌了嘴,缘由是娘想劝他少饮酒,说着说着爹就发了火,大声嚷娘说你个妇人懂什么!
她看见娘伤心了。第二日,娘忽然又拉她起来,说爹给她娘俩准备了惊喜,说爹休沐特意安排时间带她们娘俩好好逛逛京城。
她也高兴坏了。只听过隔壁婶娘家的小孩显摆说吃过京城最好吃的年糕,她听得直流口水,这次她是不是能央求爹爹给她买。
她瞌睡都没了,顺着娘给她梳小辫。门口有人等,娘带着她上了马车,娘嘴里还说算了,看在你爹识趣的份上,就不跟他气了。
她知道娘心里高兴。
但是这高兴却是祸事的开始,车夫不知不觉将她们拉到了离京城几里的郊外,娘发现不对时,要带着她跳马,马却在这时突然受惊,一伙人围上来,粗鲁地掀开车帘,将娘拽了下去,她被打晕了。
等醒来,她就找不见娘了。好几个手提棍棒的老汉,看着她,她哭、喊,只要发出声音就会迎来一顿棍棒,她害怕极了,不断发着高烧。
她被带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关了起来,不知今夕何夕,日子恍恍惚惚,隔段时间会有人带她出去见些莫名其妙的人,她缩着脑袋听他们讨论着银钱。
那个人要把她卖了。不行,她要跑,要跑……
自那天起,惠儿就想法设法逃跑,可一次都没有成功,偶有几次明明都已经见到了其他人,在被架着胳膊拉回去时她拼命呼救,但那些其他人只是神情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就避之不及,生怕惹上不该惹的。
有一次很严重,她被打伤了腿,那个人恶狠狠看着她,说她是个倔脾气,叫来了好几个人掰开她的嘴喂了碗汤药,拼命挣扎也躲不过,发了夜高烧,第二日嘴巴怎么张开都发不出声音了。
她被喂了哑药。
再后来,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和她一样的人,被抓了进来,和她一模一样的经历,最后挣扎到渐渐麻木,她等啊等,爹娘怎么还没来接她。
日复一日没了期盼,甚至想过寻死,但有人拦住她们,救下来后免不了一顿毒打,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将她们吓得不敢反抗。
几经辗转,她见证着人越来越多,到慢慢减少,剩下的十来个连带她都被扔进了一间屋子,她偷听到那人的计谋,原来这是座女子学堂。那人竟想此阴招打算明目张胆地拐走那些姑娘。
她看着各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带着笑颜追着那群恶人问怎样才可以留下来、夫子是不是要教我们读书呀,言语间满是憧憬。
她只能心中祈祷不要留下,快跑快跑啊,他们是恶魔,快跑啊。她们并不能听见她的话,她是个哑巴。
又是十来个姑娘受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以假死的名头而实际是暗中将她们带到别处去卖掉。
新来的几个发现不对劲,她们慌张极了,开始嚷嚷着要回去,开始了她最初的反抗,结果也和她一样,毫无疑问。
有次,惠儿碰巧撞上了个会点武的姑娘从房梁上翻到屋顶要逃跑,眼见着要被发现,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最开始还未失去盼望时的自己,她故意发出动静,将巡视的带刀护卫引了过来。
那护卫看看同伴没觉察,悄声走到她屋子,手不安分,眼神色迷迷的。惠儿多管闲事了,但她不后悔,同样她给自己也招来了恶鬼。护卫关紧门要撕她衣衫,惠儿喊不出救命声,她趁机丢下他的刀,朝着自己脸上来了一刀。
鲜血糊满了脸,那护卫愣了下,惠儿爬起来推到屋里所有东西,借此发出声音。很快,其他巡逻的,忙跑过来查看,她才逃过一劫。
然而脸上留了条丑陋的疤痕。她心底庆幸,她早就想这么做了,从最开始她就会将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被拐来的女子,漂亮是致命的。
那个逃出去的姑娘,果然带来了希望。脸上发脓的几日里,她听到学堂外边闹事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这个镇上的姑娘被爹娘救了回去。
那几日她们被带到了后山躲着,好像是为了躲官府。
和她同一批的十来个仍然没得救,甚至因为反抗而直接砍了几人,手法狠辣,将尸体直接丢失在后山,被野兽啃食殆尽。
她们被藏后山好久,后来又被带到了学堂。自那日,学堂就会断断续续来人,老至四五十的、丑的状似黑山怪……进来对着她们挑挑拣拣。
那人要挣钱了,把她们明码标价,最便宜的都上百两,这个小村子被他们掌控了。有人威胁她们,想活就要赚钱,没有人要那就一刀砍死省事。
她们被那几个用刀抹脖子的惨状吓坏了,她们战战兢兢,尽力摆弄身姿想要被挑走,去哪里都比在这强。
挑到最后,就剩下了个惠儿。原因无它,脸上奇丑无比的刀疤让人下不去口,甚至引人作呕,惠儿安慰自己,这样正好如愿,就疼一下,脖子落地就解脱了。
可一闭眼,就是那日后山的恐怖,她害怕,她怕疼。她闭着眼,害怕极了。可是让她害怕的刀子没有落下,她被人买回家了。
白村里,她知道的,就有四家和她一样被买走的姑娘。起初,惠儿很抗拒,警惕地看着买她回家的男人,她缩到角落埋着头躲起来,只要一靠近她,她就张牙舞爪地打人。
那男人被她抓伤了,见她害怕索性就不再靠近,每日饭菜定时放到门口,放完就离开。男人话少,好几个月的时间,她知道茅厕在哪,在哪里能烧水,粮食放在哪里……
不知不觉她对这间简陋的屋子熟悉起来,她还知道了她叫武大。
武大和她说,再等段时间放松了警惕,他就跑出去报官,救她出去。惠儿抬头看了眼他,没有说话,她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每个地点都会暗中留下监督的人,她们不能出这个村子。那人为了警告他们,直接坦白了说,看是官府的兵快还是他的刀快。
白村的气候多雨,惠儿把自己折腾发烧了,嘴里说着梦话头冒冷汗痛苦地叫嚷,武大跑到了镇子上抓药,抓完药路过镇上的衙门,他不敢多看,谁都不知身后有没有人跟踪他,他想法设法,跑进间衣铺将惠儿写的诉状拜托店主送去。
这件事后续了无音讯,但武大知道店主实现了他的承诺。因为武大回去,惠儿就被抓走了,在废弃的学堂里被狠狠打了一顿。
他去找的时候,那人将鞭子往惠儿身上抽,质问他们谁的主意,想告官?那人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们便明白了。
这个身着道袍的人和官府里的人有勾结。
惠儿伤了全身,白村门被封了,外边莫名其妙传村里闹鬼,这又是他们的把戏。武大闯着要出去,说要买伤药,他被拦住,他们人多专门守着他,是故意的,给他们示威。
出不去,武大只好冒雨进山去采些止血化瘀的草药,回来时全身上下摔了个狗啃泥似的,比惠儿身上好不了多少。
一场大病惠儿在武大的细心照料下熬过来了。惠儿想死的心一直都有,半夜,她偷拿厨房的刀想割腕,被守在门外的武大听了个正着。
“惠儿不是你的错,别这样,”武大嘴太笨了,只会来来回回说这几句,真让人烦躁,她摇头坚持,武大上前拦住,他结结巴巴试图讲道理:“别,你死了,坏人就逍遥法外了。你还有娘、还有家人,你不是说你还想看看你娘肚子里的小娃娃么,他们肯定都想着你的……”
“不要放弃。”武大趁她落寞的时候,夺下了刀,将她抱到怀里,惠儿听到他紧张到狂跳的心脏,他说:“你家人还在等你。”
惠儿僵了身子,武大瞬间就感觉到了她的害怕,看到她没有过激的举动后忙退到门外。也因为他们的逃跑举动,他们要换的债被翻了倍,高达千两。
她这么丑陋的人竟然值千两,根本没有盼头。如何定价,全是他们说了算,就是困一辈子,她们也只有接受的份。
不知是武大哪句话触动了惠儿,自那日起惠儿按时吃饭睡觉,武大出去做工,早出晚归,她就在家里做绣品,写些字画,攒到一定程度拿出去卖,武大乐于这样,手上要有事做才好。
又下雨了。
今晚是不是又来了。惠儿望着窗外大雨,心里凉然悲怆。
武大掏出今日镖局结的银钱,塞给惠儿,低声嘱咐道:“别担心,钱够。外边冷,晚上多穿些,把伞带上,我在门口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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