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北方男孩子实在生得太高的缘故,即便前一段时间我又重新配了一副眼镜依旧无法看清楚黑板,每当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尝试着站起来听课,隐匿在教室后门四方玻璃后的安青华都会像只四角蟾蜍一般拔腿窜进来厉声指呵斥。
“纪时雨,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你给我坐下!我要你站的时候你必须站,我要你坐的时候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坐着。”
那段时间其他科目的老师似乎总是因我长期在课堂上站着听课感到为难,所有科任老师仿佛私下达成共识一般不再在课堂上点我的名字,每每安青华箭步冲进教室指责我不守课堂纪律,科任老师的脸上都会写满尴尬,彼时我才渐渐意识到我已因个人行为严重影响到他人,那之后我便不再为了看清黑板而整堂课整堂课电线杆子似的傻傻站着。
平日里心中紧绷着的那根琴弦日渐松垮卷曲成一条软塌塌的丝线,几乎可以预见的差距在我与同学们之间一天天拉开,旧课程我跟不上,新课程我听不懂,姐姐见我成绩下降得厉害便在每天练琴之余特地挤出时间为我补习,我的脑子如同被人悄悄上了锁,任凭姐姐口干舌燥地讲上一千遍还是一万遍我都只字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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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青华曾对我发出郑重警告:“纪时雨,你记住,我想让你学习成绩变不好很容易。”
那时我只当做那个女人在说气话,毕竟安青华无时不刻凶神恶煞,那女人圆滚滚的肚子里装的不是脂肪和脏器而是怒火,张牙舞爪熊熊燃烧的怒火,好似张开嘴巴就可以火山喷发。
许是因为座位长期欠费,许是因为没有对安青华表现出百分百服从,我成功开启了一次又一次被安青华带头针对的苦难生涯,同学们商量好了似的不再跟我讲话,彼时我的存在犹如瘟疫,男孩女孩们避之不及。
班级里人美心善的姑娘劝我求家长给安青华多送些钱打点,我嘴上虽是声声应着,每每回到家中却依旧不忍心对姐姐开口。
每当班里上化学课实验时,我总是跟几个流里流气的混子分在一组,后排同学违反纪律时,安青华的黑板擦总会不偏不倚砸到我的额头,同学们不情愿参加的越野赛,安青华会第一个报上我的名字,冬季学校组织学生义务扫雪时,安青华会特意为我留出比旁人面积大上五六倍的雪地要我独自清理,同学们中偶尔有三两个会趁安青华不注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偷偷帮我分担。
每逢自习课上很多同学都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戴着耳机熟悉英语课文,我也一如往常一般刻苦地跟着音频示范学习。
“上课时听什么音乐,你也不怕耳聋?”
安青华不知什么时候似头狩猎的豹子一样放慢脚步悄么声地绕到我身侧,牟足全身力气献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瞬我觉得天花板、玻璃窗连同整间教室瞬间坍塌,周遭一切化为泥土碎石将我掩埋。
安青华紧接着一把扯掉狼狈地挂在我领口的一对耳塞,黑色长方音乐播放器一句又一句地播放着上午刚刚学过的英语课文,班级里犹如午夜的坟场一般静悄悄,那天等候时机许久的安青华终于真正意义上正面向我发动了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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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后我跑到街角电话亭前给许久未曾联络的妈妈打长途电话,长久隐匿在无尽阴霾之中的我终于决定在这个赋予我生命的女人面前卸下隐忍的外壳。
温暖阳光下夏风卷起一层细沙自耳旁经过,脸颊呈闪电状放射的痛感竟然因为遇风增加了几分,我侧身倚着电话亭玻璃箱体舔了舔嘴角凝固的血痕,同年幼孩童一般声泪俱下地向妈妈控诉学校里的老师有多变态有多暴虐。
话筒另一头的妈妈缄口不言地听完了全程。
“阿雨,我都离开好几年了,你还是那么爱撒谎……你费心上演这一幕不就是为了让我把你转回原来的学校吗?我劝你死心吧,今天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话筒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妈妈最后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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橱窗玻璃映出一张陌生而又恐怖的丑陋面容,我不敢回家,我怕姐姐看到我充血的眼角和红肿不堪的面颊,我的右边耳朵似乎听不见了。
夏日里微凉的风不停灌进远离尘世喧嚣的右耳,车水马龙中我抱着沉重的书包闭上眼,依稀幻想破掉耳膜似一张被废弃的渔网半悬在外耳道底。
西装革履小平头的教务主任不知缘何大发善心给我了七天假期,我反复斟酌之后在家中留给给姐姐一张字条。
姐姐:
我回三中看看原来的小伙伴们,最近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们。
新学校学习压力很大,我想松口气,顺带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
我知道如果当面提你一定会不同意,所以采取了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抱歉,姐姐,我想任性一次。
你一个人在家好好吃饭,好好练琴,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七天之后我一定如期归来。
——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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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七天我并没有如同字条中所说那般回到原本的学校,反是一直窝在学校附近简陋的家庭小旅馆,饿了便泡一包方便面,渴了便在水龙头下接点水,每天漫无目的地倚着窗沿枯坐十几个小时,细品云卷云舒,黄昏日落。
那几天我特别想姐姐,想吃姐姐做的饭,想听姐姐拉小提琴,我有好好地将这些百爪挠心的念头拼命忍住,我怕我离家的真相被姐姐揭穿,我的姐姐也不过只是一个比我大上两岁的孩子,父母都不想伸手去管的事她又能怎么办呢?
许是因为尚且年少身体还算是好,仅仅七日之后我的脸颊便已经完全消肿,下眼眶内的淤血亦不再明显,我的右耳依旧听不见,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回家了。
那日回到家中我才发现我的姐姐在这七天中根本没有去学校上学,原来她先是去了我原本就读的学校挨个儿去找我旧时的朋友,后来又把附近所有的网吧、台球厅一一找了个遍,我暗地里猜度姐姐怎么比平时看上去要矮上小半厘米,再一低头发现,原来是姐姐的鞋底磨薄了。
姐姐并未因为离家出走的事对我有半点责备,预想中的疾风骤雨在我身上统统都没有发生。
傍晚吃得饱饱的我洗过澡舒服地躺在被子里,姐姐端过来一盘水果放在我床头,姐姐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无比温柔地垂眸请求我:“阿雨,以后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我知道了,姐姐。”我低头遮掩几欲自眼眶之中奔流而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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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振作起精神重新背起书包回到班级,同学们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眼光看待我的回归,毕竟挨打这种事在我们的班级里如同一日三餐。
周二下午课间慈眉善目的体育老师在逃生通道后的安全楼梯拐角找到了我。
“孩子,你受委屈了。”我的世界里从天而降一位大英雄。
“时雨,你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这么讨厌安青华?”体育老师似个要为女儿出气的爸爸一样忿忿不平地扬起拳头,我便像个在外受劲委屈的孩子一般哇一声扑到体育老师宽阔的肩头。
那天我似个旋转陀螺一般絮絮叨叨地不停讲了好几个小时,体育老师一直都坐在办公桌上侧头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皱眉,时而还忍不住爆粗口痛骂安青华是个黑心丑婊—子。
晚自习结束回家的路上我心情简直好的不得了,世界这么大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并且值得依靠的成年人。
如此看来,世界果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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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同学们全部响应安青华的号召报名参加全封闭夏令营,我原本不想参加,但安青华自作主张地替我报了名,我把这件事告诉体育老师,体育老师隔天便二话不说地替我缴了去封闭夏令营的费用,我无比心疼体育老师为我付出的血汗钱,毕竟他每个月工资只有几千块,家中还有老婆孩子需要抚养。
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体育老师商量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学校申请把那些钱拿回来,体育老师则一边反复回绝一边耐心安抚我的焦灼,体育老师说夏令营方的负责人与他是旧识,因此他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优惠,只花一点点钱便为我争取来这个入营的机会,体育老师还说他可以说服夏令营的负责人额外分配一些工作给我,我可以通过劳动的方式来帮他去还因为这件事欠下的人情。
我频频点头欣然同意,如果有人肯真心待我好,我为他送上性命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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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结束七月十五日开营日刹那而至。
彼时十三岁的我肩背书包手提行李随着一干男孩女孩们登上通往营地的列车。
彼时十五岁的姐姐则跟随一直以来对她照顾有加的老师和师母同去参加一项至关重要的国际比赛。
我们就此分别在人生路途中的分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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