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朝乾盛十九年五月,京城已动乱三月有余。
已近暮春,暂居中豫府的商贾们打听到点儿京城的消息,纷纷拖家带口准备启程回京,位于府道口的东来客栈一时热闹非常。
……
“……那人死了,这心里才松快了点儿,真推了什么监管新政,我那几房姨娘还养不养了?”
“非也,搅泥潭子的本事咱们是见过了,斗赢那个……啧,我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句古话……哎,怎么说来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呸!那些进士读圣贤书怕是读傻了,论弄权,竟都不如一女子,这简直荒谬!”
“黄兄黄兄,咱们虽不在京城,好歹警惕着隔墙有耳啊,你忘了?那位,离那个位置,可就差一把火了……”
……
“小二!一壶雪顶寒翠!”
一声怪异的嚎叫吼得大厅里各路老爷噤了声,扭头一看,门口站了两个怪人,一位秃头红脸身着僧袍,另一位釉青布衫,面具遮了半张脸,天气沉闷,金属折扇摇地生风。
青衣半张俊脸看不出什么情绪,秃头和尚圆眼朝角落怒瞪,窸窸窣窣的声音都登时消了。
小二看着这阵仗头皮发麻,勉强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客官请上座,小店最好的茶只有本地产的雪梨黄,客官尝尝?”
“土茶配我们些大人?来……来一个爆花猪蹄!”
秃头说话实在有些滑稽,他嘴里的“些大人”好似已经习惯了,收了折扇径直走向窗边的雅座。
“那个……爆花猪蹄也没有,客官再来点别的?”
“哪个狗杂碎选得烂地方,连个猪蹄都没有,那上泥家的土茶!”
谁知道这秃驴正常话说不明白,市井话说得利索,小二一时收不住脸上的笑,捂嘴弯腰跑去后厨。
青衣人瞥了秃子一眼,半张脸显出些欲言又止,余光看见一抹安静的白,左侧方向坐着一个女冠。
“些……些大人,泥不给我赤饱饭,等下打树了,泥要是被抓我可不管。”秃子接过小二呈上的花生米,扔了一粒丢进嘴里,皱眉嚷嚷道:“种原的花生蜜不陪米酒蒸难吃。”
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有些清瘦,青衣人淡淡回头,端起茶杯道:“要酒简单,隔壁道长有。”
秃子转头打量白衣道长,倒也称不上“白”,一身道袍沾了不少灰,远观隐约能见道纹,手上的酒葫芦倒干净,侧脸线条利落,些许碎发遮了眼睛,感觉到秃头毫不掩饰的目光,她举高酒葫芦吞了最后一口,才侧头随意道:“福生无量。”
女冠眉若雪压松枝,气韵高华,一双睡凤眼流出些许慵懒神色,她眼帘微抬露出黑沉沉的瞳孔,想来道观养气,行动间显出从容不迫的气度。
“你们中原道士能喝米酒吗?”秃头第一次见中原的道士,遮住嘴,悄悄问青衣人。
青衣人却没立马回话,目光落向虚处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回神似得答话:“和尚吃得肉,道士为何不能喝酒?”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马蹄声,秃头还想说什么,青衣人却蓦然扣下茶杯打断他,沉声道:“嘘,来了。”
说罢,他余光窥了一眼那泰然自若的女子,起身向门口走去。
“真有病了?莫名其妙发呆。”秃头和尚抓了一把花生米急急跟上。
客栈里的众人见二人出去顿觉少了个谈资,听到客栈外车轮碾地的动静又开始好奇,不少人悄摸把吃食移到靠近窗边的位置,郑老爷和他的同伴也不例外。
“郑兄,你说,这二人是不是来闹事儿的?”
“不好说,老弟知道京城最新传出来的消息是什么吗?”
“不知,你说说。”
“这中豫府道可是京城到荀老头子老家的必经路……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
东来客栈外,乌云密布,府道上未见行人,道旁五尺高的草被风吹得草籽纷飞,青衣人与秃头大剌剌站在路中间与四人对峙,黑马架着一方棺椁被拦下。
“荀大人仙体,何人敢拦?!”护送队伍四人,为首之人头戴羽林卫盔帽身骑骏马,他见拦路者毫无退让的意思,剑眉倒竖,拔剑朝面前二人呵斥。
“东宫参军谢不流,太子有命,令我前来为荀大人棺椁添置些金银,将军拔剑相对,这是何意?”青衣人向前一步,风吹得青衫鼓动,他抬手将令牌丢给秃头,“哗”一声收起折扇,背手道。
秃头接过令牌向四人一展,令牌上刻着“太子令”三个大字。
“添置金银?”羽林卫驭马靠近二人,剑尖挑起令牌仔细辨别,令牌非伪造,粗黑的眉头陡然下压,他轻踢马肚绕着搭配奇怪的二人转了一圈,道:“添置什么金银?你们身上也未见携带细软,我看——”
“分明是心怀鬼胎!”剑锋割断几根碎发直指谢不流咽喉。
秃头僧袍一动。
银白面具后淡色眼眸微沉,谢不流抬手止住秃驴动作:“羽林卫左骑副使关垚。”
见关垚握剑的手关节发青,谢不流淡笑一声,又道:“敢问关将军,陛下为何遣将军亲自送荀大人回乡?莫不是荀大人仙体有什么问题?”
“笑话,我关垚对陛下忠心耿耿,宫里贵妃娘娘尚且插不上嘴,你一介拜高踩低的鼠辈,岂敢到我面前放肆?!”雷声大雨点小,关垚还是收了剑,身下的马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蹄子踏得粉尘弥漫。
谢不流眼中精光划过,他放下秃头和尚青筋暴起的胳膊,退后一步道:“在下食太子俸禄多日,未有建树实在惭愧,前儿皇后赐恩才有立功机会,关将军何不帮我一回,如何也有机会去皇后娘娘跟前讨个赏。”
关垚强压下烦躁,听他左一个“太子”,右一个“皇后”,玩味地骑马绕谢不流走了一圈,想起什么似得戏谑道:“营中传说太子前些日子收了个白面参军,我原不信,今日见了你,我倒觉得传言不假——啊———!”
不知哪飞来的金刚杵撞在副使铁甲上发出“咚——”的巨大声响。
“他拦着净空爷爷才让你这狗杂碎多活一刻,爷爷这就送你去拔舌地狱!”秃头和尚净空一手抡杵一手扯过副将的脑袋往地上碰,其他三人纷纷拔剑朝净空出招,四人缠斗在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这些狗杂碎不讲武德,怎好意思一起上?!”
夹杂干草籽味的风染上一丝浅淡血腥气。
几滴血溅上谢不流的面具,他扶了一下面具,客栈门口,一袭白衣抱臂倚在客栈门上,神色看不分明。
他如释重负般拂了两下袖子,含笑道:“看了许久,有话直说吧。”
堂内偷窥的人精们方才一听到什么“皇后太子”此类言语都溜了,店内桌椅板凳摆放杂乱,风吹得门前旌旗跌落,萧瑟背景下,竟觉得这女冠被风吹得飘散的发丝都显出几分尖锐,可腰间软剑亮出冷寒剑锋,偏说这是道门风骨。
“些大人,一人站在此地,不怕有贼人偷袭?”女冠面色说不上好。
谢不流抬脚走近,闻言又脚步一顿:“……在下姓谢,谢不流。”见女冠唇边扯出一抹笑,又笑吟吟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道长怎么称呼?”
“不巧,贫道俗名姓荀。”
……
荀为霜,荀方己孙女,前日她接到京城消息称祖父因过劳猝死,今日会途经中豫回到临安。
一路跑死了两只马才从锦阳观赶到中豫府,恰巧撞到谢说要掀祖父的棺材板。
她看着被绑在长板凳上也靠得板正的谢不流,凤眸一眯:“谢大人莫不是觉得在这睡上一觉贫道就会放你走了?”
“若我睁眼,荀道长可否给我松绑?”谢不流的语气难得透露出点松快。
手中的软剑钻进袖子,荀为霜伸手按住谢不流命门,冷笑道:“如实答话,贫道自会松绑。”
虬面面具实在丑得碍眼,她揭落谢不流面具,眸光一闪,谢不流无疑长了一副清贵皮囊,骨相极佳,皮肉略薄,室内昏暗,他抬眼对上荀为霜有些忪怔的视线,长眉下,淡色瞳孔削弱了皮相近乎淡漠的气质。
如此不设防的接触让谢不流一向游刃有余的面具有些崩裂,几缕墨发缠上他被绑在胸前的手,黑沉沉的眸中,毫不收敛的审视逼得谢不流心跳乱了几拍,他长指动了两下,对荀为霜轻挑出言:“荀道长,修行还差了点。”
荀为霜恍然回神,只觉刚刚像是中了什么蛊,他的样貌熟悉至极,一开口,却又觉得不曾与他见过。
“谢大人防身的折扇去哪了?”荀为霜拨了一下谢不流的领口,状似随口问。
“在下,不会武,折扇只是个偶尔赏玩的物件。”
荀为霜觉得有些好笑,她索性起身点燃一根蜡烛,狭长双眼中烛火明灭,“常听人说蜡烛油碰不得,贫道今日来看看蜡烛油滴皮肉上是怎么个滋味,谢大人肯定也是想试试的。”
“三生有幸。”谢不流此时好像被人灌了**汤,张嘴就是油腔滑调,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
荀为霜一时弄不清他在想什么,思量片刻抽来一根板凳坐下,烛火摇曳,她指节轻扣桌面,扫了一眼明暗交接处动作十分醒目的喉结,问道:“谢大人年纪轻轻当了太子幕僚,想必知道不少事,先说说皇后太子何故要遣你开棺?”
“何必说这么难听,不过是想看看……”见荀为霜眉宇现出不耐之色,谢不流眉稍微挑,“宫中有传言,荀大人死前留下手书,书里说,他在雪洲时曾有佛显灵,佛预言,九年后,或者说乾盛二十五年,会有女帝登位,皇后娘娘派我来开棺就是为了找这手书,荀道长你可明白?”
“谢大人故事讲得不错。”荀为霜扣桌的手顿了一会儿,抬眸见谢不流似笑非笑得盯着她看,端起烛台起身,清亮的眼睛看着蜡烛上两滴粘稠的蜡油。
“贫道不明白,谢大人带着的打手实力不俗,可见是奔着打架来的,问了两句羽林卫情况便动手,下手也不像是要留活口的样子,谢大人可是有事瞒着贫道?”
荀为霜虽高挑,可谢不流高出荀为霜多半个头,蜡烛光照得谢不流呼吸时胸口的微小起伏一览无余,荀为霜顺着脖颈抬头看谢不流微微扬起的脸:“大人气息有些乱,是不知道应该答什么吗?”
谢不流嘴角扯出一丝故作镇定的笑,“荀道长想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轰隆隆……”
一声闷雷炸开,室内沉寂下来,不知是闷雷声音过大还是门外战况稍缓,荀为霜凝神也听不到兵器声,她向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大雨砸得府道上黄泥点子溅起半尺高,三具尸体躺在路中,旁边,罪魁祸首正杵着金刚杵强撑身体笨拙地掀开棺材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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