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棘洗澡的时候,许安一跑露台上架了三脚架在那拍星空。
调好了参数,对着头顶隐约的银河,等着曝光。
曝光完去检查拍得好不好,屋内的灯透过玻璃照出来,拍出来底下曝光过度,他就跑过去把灯全关了。
路棘见他跑进跑出,知道是他关的灯,就莫名其妙在黑暗里洗澡。
手洗到自己肩胛骨的一块疤,手指在那上面停留了几秒。
这块疤,是哪一天留下的…
好像是…
周天成见自己还是不愿意跟他回去,就赖在了那屋子里赖了一周。
他和以前一样,还是睡在地上,以前是破床垫,现在他整了个席子。
不管是那破床垫还是席子,睡上去肯定都不舒服,但是里间那有床的屋子,更不舒服。
除了没有窗户闷以外,就是因为那里谁人都睡过。他爸爸,他爸爸带回来的女人。周天澈的妈妈,周天澈妈妈带回来的男人。
还就是其他住在这里的人群。
这房子有魔力,住进来的人都极其相似。
就说他三个月之前来的时候,进来就看见这一家四口。
女的骂她男人,骂她孩子,骂她狗屎一般的人生。
男的就跟个死猪一样躺那张破沙发上受着她骂,见他进来,好像自己闯进来他的领土,起来就开骂,后看清对方是个大高个,还满脸不爽,又懦弱地躺了回去。
房东让他们走,他们骂骂咧咧就是不走,路棘就拿拳头往门上打了一拳,那男人背靠着门,耳朵被那一拳震得瞬间失了声,收拾东西极快,最后下楼了,骂声才又从楼下传上来。
都是一样的人,只配住这种屋子,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才知道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最有用。
只是他为什么非得回来住这个屋子?
因为这里有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就是躺在客厅就能看见的那盏,绚烂五彩的球灯。
这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反正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它就在了。
是个圆形的灯,会转动,外表是棱形的玻璃拼接而成。
而玻璃的颜色——他小时候数过,足足有十三种,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
开关一开,它就永远不停歇地开始转动,把那些色彩溢满在这客厅的各个角落,连最阴暗,最不起眼的墙角都能被它找着。
绿色、蓝色、黄色、红色…
纷纷从那里轮流走过。
每次在家,等周围都安静了,他就平躺在客厅的破垫上,枕着自己的双臂,去看那些流光溢彩在屋子里闪烁、流动。
他看不到那些光彩在自己脸上停留是什么样,后来周天澈爱跟他一起躺,他就在他脸上瞧见了这些光点打在人的脸上,光影流动出的不同。
因为周天澈皮肤好白,头发睫毛汗毛也都是白色,那些红黄蓝绿在他脸上,显得特别的纯净,没有杂质。
周天成赖着不走,晚上也就跟他一起躺,跟他一起去看那盏灯。
路棘没管他,也不说话,就盯着那盏灯,倦了疲了,就睡觉。
不过睡到中途醒来,瞧见右边那张睡脸上流动的那些他钟爱的色彩,却有点儿不舒服。
那些色彩对于他,路棘觉得是种多余。
那张脸是他见过最好看的脸,那种好看,他不知道怎么用浪漫华丽的词去形容,就觉得,一切都刚刚好,你从中挑不出任何错处。
眉毛的长短,刚刚好;睫毛的浓密程度,不多不少,很轻盈,刚刚好;鼻子的大小高度,不那么高得让人觉得威严,微翘得不那么无聊,恰如其分;右眼尾那颗痣呢,像是睫毛的延长,就那么刚好。
最刚刚好的,就是那双眼睛的形状,线条很舒服,那双眼珠子也镶嵌得刚刚好,眼白不会太多,珠子也不会太大。
看人的时候,就会觉得很专注真挚,即不凶巴巴,也不觉得柔弱,眼波偶尔随着不同的心境流转,变化出不同的生趣。
在你欣赏的过程里,一点一点去感受它们的美妙,赏够了,就想让那些美妙变成自己的,并且期望从他顾盼过来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对了,还有嘴巴…
他拿手指去按压那张嘴,还是有瑕疵的,就算一切都刚刚好,就是这张嘴说出来的话让人烦,说教说不完,道理讲不完。
周天成睫毛微动,本来睡地上就不可能睡得熟,睁开眼见他瞧自己,手还在自己嘴上按压,本能往后躲。
路棘收了手,平躺枕着手,去看那盏灯,冷冷笑他。
“这里不适合你,还是赶快回你家,去你那柔软的天鹅床上睡觉比较好。”
“你也不适合这里。”
“我从小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适合?”
“出生没得选,未来有得选。”
“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让我多了一个选择,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那种?”
周天成拿手拉他的手臂,拉不动,就放在臂膀上。
“跟我回家好不好?”
语气较前两天,柔弱不少,都开始带着乞求了。
路棘坐起,背靠电视柜,手伸在曲着的右膝盖上,冷眼看他,继续嘲讽。
“你做得够多了,人都是18岁就得让孩子独立,我这都25了,呵,怎么,你这是养人养上瘾了吗?打算养我多久才肯放手?”
周天成坐起来望着他,弱着语气:“不能回到这里,不能去给那些人当打手,不能…”
“对对,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还不能什么?”
“不能不回家。”
路棘静默看他几秒,仰着头靠电视柜去看那盏灯。
他俩就在这流光里,僵持,等待。
路棘在等待天明,好出去跑事,离他远一点,周天成等待他能回心转意,跟自己回家。
灯继续转,直到那扇被油污沾满的窗户透进来了晨光,淡化了那些色彩。
路棘全身有些僵,起身揉了揉膝关节,洗漱出门。
周天成就跟着他出门,去方原长那栋楼,他就站在底下晒着烈日等他。带着小弟去收钱,他就跟在后面像个狗皮膏药。
他小弟问他:“这个管家婆到底要干嘛啊,要不要我帮你赶走他?”
路棘来了兴趣:“你要怎么赶?那天暴鸭和环哥打成那样都赶不走。”
那小弟说:“让一个人遭罪,不一定要身体上的疼痛嘛。”
“你想做什么?”
“他长那样,又白又嫩,是不是还是那些耀武扬威的有钱人?只要大哥不介意,小弟们,哈哈,有的是想尝…”
路棘没等他说完,一拳把那小弟揍趴在了地上。
那小弟不知道哪里惹了他,正要问,就听他说:“轮不到你在这出主意。”
那小弟不服气:“不行你就说,打人算什么。”
路棘瞪他:“你第一天出来混,难不成我还要跟你讲了道理再打你吗?”
那小弟站起来往地上呸了一声:“也就是你,没人打得过你,不然…”
“不然什么。”
“就冲你这种脾气,什么人愿意跟着你!”
路棘不屑看他一眼:“不跟着我,吃屎都轮不着你。”
确实,那些个小弟,全是门面功夫,就是为了站在那里,让对方觉得这边儿势力大,人多,不好惹。
人再多势力再大,都抵不过人被打到极限,或者掐住你命脉,快要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间。
这就是一种技巧,让你死不了,却离死非常近。
组里的人只能感叹,这种鬼天赋,想要要不着,而且只能放在那些人狠话不多的人身上。
放他们身上,确实是一种浪费。
但是禁不住人内心的不服气,还有报复心。
跟你说遭你一顿打,不跟你说不就行了,通过行动告诉你,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那愚蠢的小弟,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在那天路棘收钱出来,看到周天成被一帮人围在巷子里要被吃了的瞬间。
那种天赋,全都用在了那一众人身上。
那些人,明明白白地体会到这种看见死亡朝他们走过来的过程,一分分变成一秒秒。
下一秒就要接近死亡,可就是还没死,要不要死,怕不怕死,这一辈子就这么死了?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人全都倒在地上,瞳孔极速缩小颤动,以前遭受的那些拳脚,简直无关痛痒。
死,这种和生命与生俱来就恐惧本能,在脑子里各个角落撺动。
直到又呼吸到氧气,直到发现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发出声音,直到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有多可怕。
但是那天,有人逃过一劫,因为他拿着把刀,朝周天成砍了过去。
路棘那天赋还没来得及在那人身上施展的时候,由于护住周天成的一个转身,那肩胛骨被砍了一刀。
周天成在被那些还来不及分析原因,想着怎么解决的时候,发现地上流了好多血,直愣着眼,瞧见护着他的人脸上扭着疼痛难忍的表情,慌了。
路棘,路棘地喊个不停。
路棘拥他的肩膀往巷子外头走,听不得他叫,凶他:“闭嘴!”
周天成立马闭了嘴,扶着他往医院跑。
包扎好回了家,周天成的脸色惨白不说了,居然恢复到了以前的脾气,对着他就是一顿痛骂。
“我都说了,你不能去当这个什么打手,总有一天会出事,这些人都是没有理智全凭冲动做事的!今天还和你称兄道弟,明天很有可能就因为你一句话就在背后捅你一刀。”
他没管路棘现在脸上的扭曲表情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见不得他又一副大家长的气势在他家里教训他。
路棘刚要骂回去,就见他气势比他还要凶,但是带着点歉疚和慌张。
“你看你看!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话,怎么就那么执拗,我…我在这种环境里,保护不了你!”
保护我…
路棘笑出了声音,随着澡洗完,笑声渐淡。
擦着头出浴室,瞧见许安一在露台上拍星星。
穿了衣服走过去。
仰头去望,满天的星斗。
坐一旁软椅上去看他拍的照片:“拍到了吗?银河。”
“拍到了,”许安一按回看键,“你看,这张,好看吗?”
“一般。”
“我不专业嘛,调了好多回参数了,这是最好看的了。”
路棘凑过去,看了眼参数,检查了快门,帮着调了调,之后将天空一望,找好角度,调整了镜头,按了快门。
开始等待曝光,四周还是海的声音,不过海的最远处,渐渐有了云,像是围着一个中心在聚集,那个中心,闪着电。
曝光完成以后,许安一瞧了眼,银河被他拍得又亮又美,惊喜望他:“你会摄影?”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怎么好多会的东西。”
“多吗?”
“不多吗?”许安一算了算,“你懂鱼,21点玩儿得又好,还会摄影,还很会照顾弟弟,是不是还很会打架?”
许安一没见过他打架,但是和其他人一样,光从外表,就能看出他的这项天赋。
“除了打架…”路棘朝那卷入云里的闪电望过去,声音微弱,淹在海浪声里,“其它都是你教我的。”
等风吹在自己脸上几分钟,问他:“你哥哥呢,他是不是也会很多?”
许安一点点头笃定说:“对,”又摇摇头,“广告设计得过奖,21点玩儿的一般,别的,就不会了。”又点点头,“对我万般好,嘿嘿,最大的优点。”
“他藏着呢,摄影,音乐,哪样不是你们一起…”路棘见他不解望过来的眼神,换了种笑,“有最大的优点,就足够了。”
许安一也坐一旁的软椅上,往后一躺,去看漫天的繁星。
路棘双手枕着头,也往后一躺,脚伸直,脚掌前方就是远处闪不停的雨云,每闪一下,漆黑的海面就会被照亮,之后又黑了下去。
海风继续吹,路棘轻轻说了句:“哥哥,总爱为弟弟做些多余的事。”
“怎么能说事多余呢,”许安一没看远处的闪电,像是在数着星星,“这是爱哟。”
“爱…”路棘不确定,“是吗?”
“难道不是吗?你不也爱你弟弟吗?”
路棘没说话,目光一直留在远处好厚云上头。
他总觉得周天澈像是命运走在路上,随意丢给他的,给他了,也不告诉自己要怎么去做才好。
给了他,他就接着,带着一直往前走,他过什么样的生活,他就跟着过什么样的生活。
哭了闹了哄一哄,也不会教训,也不会去教育。
要是和韩知江去比,和周天成去比,根本就不算是个好哥哥。
可周天澈不知道为什么,周天成那么好的哥哥不要,非说他才是他的哥哥。
只不过,后来…
哥哥不是哥哥,弟弟不是弟弟…
全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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