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笑眯眯的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谈。xiaoxiaocom赵良栋和王进宝不知在争辩甚么,两人都是面河邡赤,声音极大。两人见韦小宝出来,便住了口。 韦小宝笑问:“两位争甚么啊?说给我听听成不成?”张勇道:“我们在谈论马匹。王副将相马眼光独到,凭他挑过的马,必是良驹。刚才大家说起了牲口,王副将称赞云南的马好。赵总兵不信,说道川马、滇马腿短,跑不快。王副将却说川马滇马有长力,十里路内及不上别的马,跑到二三十里之后,就越奔越有精神。” 韦小宝道:“是吗?兄弟有几匹坐骑,请王副将相相。”吩咐亲兵回府,将马厩中的好马牵来。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坐骑,是康亲王所赠,有名的大宛良驹,叫做玉花骢。我们的滇马又怎及得上?”王进宝道:“韦大人的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马,卑职也听到过。卑职在甘肃、陕西时,曾骑过不少大宛名驹,短途冲刺是极快的,甚么马也比不上。赵良栋道:“那么赛长途呢?难道大宛马还及不上滇马?”王进宝道:“云南马本来并不好,只不过胜在刻苦耐劳,有长力。这些年来卑职在滇北养马,将川马、滇马交配,这新种倒是很不错。”赵良栋道:“老兄,你这就外行了。马匹向来讲纯种,种越纯越好,没听说杂种马反而更好的。”王进宝胀红了脸,说道:“赵总兵,我不是说杂种马一切都好。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冲锋陷阵,有的用以负载辎重,就算是军马,也大有分别啊。有的是百里马,有的是千里马,长途短途,全然不同。”赵良栋道:“哼,居然有人说还是杂种好。”王进宝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骂谁是杂种?这般不干不净的乱说!”赵良栋冷笑道:“我是说马,又不是说人。谁的种不纯,作贼心虚,何必乱发脾气。”王进宝更加怒了,说道:“这是额驸公的府上,不然的话,哼哼!”赵良栋道:“哼哼怎样?你还想跟我动手打架不成?”张勇劝道:“两位初次相识,何必为了牲口的事生这闲气?来来来,我陪两位喝一杯,大家别争了。”他是提督,官阶比赵良栋、王进宝都高,两人不敢不卖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两人你瞪着眼瞧我,我瞪着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两个火爆霹雳的人当场就要打将起来了。 过不多时,韦小宝府中的亲兵、马伕牵了坐骑到来,众人同到后面马厩中去看马。王进宝倒也真的懂马,一眼之下,便说出每匹马的长处缺点,甚至连性情脾气也猜中了七八成。韦府的马伕都十分佩服,大赞王副将好眼力。最后看到韦小宝的坐骑玉花骢。这马腿长膘肥,形貌神骏,全身雪白的毛上尽是胭脂斑点,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极,人人喝采不迭。王进宝却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说道:“这匹马本质是极好的,只可惜养坏了。”韦小宝道:“怎地养坏了?倒要请教。”王进宝道:“韦大人这匹马,说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驹。这等好马,每天要骑了快跑十几里,慢跑几十里,越磨练越好。可是韦大人过于爱惜,不舍得多骑。这牲口过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难得跑上一两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给宠坏了。”吴应熊听了,脸色微变,轻轻哼了一声。韦小宝瞧在眼里,知道王进宝最后这几句话已得罪了吴应熊,心想:“我不妨乘机挑拨离间,让他们云南将帅不和。”便道:“王副将的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富贵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极大的。好比额驸爷,他是你们王爷的世子,自幼儿便捧了金碗吃饭,端着玉碗喝汤,可半点没给宠坏啊。” 王进宝胀红了脸,忙道:“是,是。王爷世子,自然不同。卑职决不是说额驸爷。”赵良栋冷冷的道:“在你心里,只怕以为也没甚么不同罢。”王进宝怒道:“赵总兵,你为甚么老是跟兄弟过不去?兄弟并没得罪你啊。”韦小宝笑道:“好了,别为小事伤了和气。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里年轻大臣,也是有的。”王进宝道:“回都统大人;卑职不敢瞧你不起。”赵良栋道:“你瞧不起额驸爷。”王进宝大声道:“没有。” 韦小宝道:“王副将,可惜你养的好马,都留在云南,否则倒可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进宝道:“我养的马……是,是,不敢当。”韦小宝心觉奇怪:“甚么叫做‘是,是,不敢当!’?”赵良栋道:“反正王副将的好马都在云南,死无对证。韦都统,小将在关外养了几百匹好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远了,不能让都统大人瞧瞧。” 众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讥刺王进宝。王进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左首的马厩,大声道:“那边的几十匹马,就是这次我从云南带来的。赵总兵,你挑十匹马,跟我这里随便那十匹赛赛脚力,瞧是谁输谁赢。”赵良栋见那些滇马又瘦又小,毛秃皮干,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这些叫化马有甚么了不起?”说道:“马倒挺多,只不过有点儿五痨七伤。就是韦都统府里随便牵来的这几匹牲口,也担保胜过了王副将你亲手调养的心肝宝贝儿。”韦小宝笑道:“大家空争无用。额驸爷,咱们各挑十匹,就来赛一赛马,双方赌个采头。”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大宛良马,我们的云南小马那里比得上?不用赛了,当然是我们输。”韦小宝见王进宝气鼓鼓地、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道:“额驸爷肯服输,王副将却不服输。这样罢,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额驸爷也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去城外跑跑马,哪一个赢了六场,以后的就不用比了。你说好不好呢?”吴应熊还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动:“这小子年少好胜,我就故意输一万两银子给他,让他高兴高兴。”笑道:“好,就是这么办。韦大人,你如输了,可不许生气。”韦小宝笑道:“赢要漂亮,输要光棍,那有输了生气之理?”一瞥眼间,见王进宝眼中闪烁着喜色,心道:“啊哟,瞧这王副将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这些痨病马当真很有长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赌钱,专爱作弊,眼见这场赛马未必准赢,登时动了坏主意,心想今日赛马,已来不及做手脚,说道:“既要赌赛,我得去好好挑选十匹马。明天再赛怎样?”吴应熊决心拉马,不尽全力,十场比赛中输**场给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没分别,当即点头答应。 韦小宝在额驸府中饮酒听戏,不再提赛马之事。到得傍晚,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吴应熊欣然应邀,一行人便到韦小宝的伯爵府来。坐定献上茶,韦小宝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韦小宝道:“贵客驾临,可不能太寒伧了。”来到后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里的马夫头儿来,交给他三百两银子,说道:“我的玉花骢和别的马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里的一班马夫去喝酒,喝得他妈的个个稀巴烂。”那马夫头儿应了。韦小宝道:“给马儿吃些甚么,那就身疲脚软,没力气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马夫头儿道:“不知爵爷要怎么样,小人尽力去办就是。”韦小宝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一批马,刚从云南运来的,夸口说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人,是不是?”那马夫头儿登时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甚么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比赛,咱们就能准赢?”韦小宝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给额驸府里的马夫知道了。这三百两银子拿去请客,喝酒赌钱嫖堂子,他妈的甚么都干,搅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那马夫头儿道:“爵爷望安,错不了。小人去买几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吴府的马儿吃了,叫一匹匹马儿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赛起来,乌龟也跑赢它们了。”韦小宝随即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他生怕吴应熊等回去后,王进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酒,喝到深夜,除了韦小宝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后,韦小宝进宫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满面,心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 韦小宝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诏,吴三桂老家伙一只手掌拍不来手……”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韦小宝道:“对,孤掌难鸣,咱们这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韦小宝一怔,说道:“那也好得很啊。他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甚么也圆不起来。”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这个道理。”韦小宝道:“那时候,他好比,似蛟龙,困在沙滩,这叫做虎落平阳……”说到这里,伸伸舌头,在自己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一记。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哪,别说他不敢得罪我,连你也不敢得罪啊。”韦小宝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紧。”康熙道:“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经做好了,教翰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罢。”韦小宝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诏撤藩,这忠烈祠还是要建么?”康熙道:“也不知吴三桂是不是奉诏。再说,褒扬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吴三桂不造反,也是要办的。”韦小宝答应了,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吩咐身后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他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枪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回,公主来到了上书房。 一见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后在宫里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抚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啦?额驸欺侮你么?”公主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膳,韦小宝在一旁侍候。他虽极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能陪伴饮食。康熙赏了他十几碗大菜,命太监送到他府中,回家后再吃。 公主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韦小宝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韦小宝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公主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公主酒后倘若漏了口风,给皇帝瞧了出来,我这颗脑袋可不大稳当了。”他奉旨护送公主去云南完婚,路上却监守自盗,和公主私通,罪名着实不小,心下懊悔,实不该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觐见。公主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饭。”说着将空饭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公主道:“见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得下了。”韦小宝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韦小宝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如何了,心中骂道:“死婊子,几时瞧我不重重的扭还你。”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后一仰,却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后,拉住了他辫子用力一扯。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公主指着韦小宝笑道:“是他,是他……”韦小宝心中大急,不知她会说出甚么话来,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里本来不知道,这次去云南,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真好。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韦小宝白了一眼,道:“官儿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却越来越倒霉。”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要是好好地听话撤藩,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说道:“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么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甚么摄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帅?”公主道:“从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甚么她们能做,我就不能?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 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跟小桂子一般的没学问,就净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帅,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帅,统率的一支军队,叫做娘子军,她驻兵的关口,叫做娘子关,那就厉害得很了。”公主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过李世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甚么啊?学高力士呢?还是魏忠贤?”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 公主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瞟了韦小宝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荡漾,说道:“我该去叩见太后了。”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就是了。”公主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 韦小宝不敢答应。康熙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设法阻拦公主,别让他见到太后。韦小宝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韦小宝嘱咐小太监先赶去慈宁宫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公主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哪敢阻拦?韦小宝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着了凉,吹不得风。”公主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寝殿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公主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公主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也别惊动了太后。”公主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里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公主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出来,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韦小宝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住在京里,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后,再来慈宁宫罢。”公主觉得有理,当即擦干了眼泪,道:“我从前的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韦小宝跟随在后。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公主嫁后,建宁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公主来到寝殿门口,见韦小宝笑嘻嘻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红着脸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韦小宝笑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这狗耳朵扭了下来。”用力一拉,将他扯进寝殿,随手关上殿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声道:“公主,在宫里可不能乱来,我……我……这可是要杀头的哪!” 公主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昵声道:“韦爵爷,我是你奴才,我来服侍你。”双臂一伸,紧紧将他抱住了。韦小宝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说,你在路上引诱我,叫我阉了吴应熊那小子,现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过了良久良久,两人才从寝宫中出来。公主满脸眉花眼笑,说道:“皇上吩咐你说罗刹国公主的事给我听,怎么还没说完,就要走了?”韦小宝道:“奴才筋疲力尽,再也没力气说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来跟我说去辽东捉狐狸精的事。”韦小宝斜眼相睨,低声道:“奴才再也说不动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巴掌。建宁宫的太监宫女都是旧人,素知公主又娇又蛮的脾气,见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气可一点没改。韦伯爵是皇上最宠爱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已傍晚,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道:“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罢。”右手指着地图,问韦小宝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哪一条路容易走些?”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 韦小宝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出路不能行军,公主坐轿,奴才就骑马。”康熙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监:“传兵部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公主道:“你这就回府去罢,出来了一整天,额驸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了韦小宝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传见臣工,有国事咨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么晚了,你还要操心国家大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完。”公主微笑道:“我听大家都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韦小宝飞了一眼,手臂仍是垂着,手指向他指指,回过来向自己指指,意思说要他时时来瞧自己。韦小宝会意,微微颔首。当下公主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过了一会,康熙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咱们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康熙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是,是。奴才胡里胡涂,没想到这一节。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齐冲杀,步兵比马兵更加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驶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磕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驶管的是驿递和马政之事,当即详细奏报,已从西域和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在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四名郎中磕头谢恩。韦小宝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口外西域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于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马。因此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问那郎中:“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云南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驻防军中有五百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罢。”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后,向韦小宝道:“亏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 韦小宝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问道:“怎么啦?”韦小宝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奴才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待会儿赛过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韦小宝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场,胜了六场的就算赢。康熙道:“只赛十场,未必真能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韦小宝道:“我看他马厩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场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韦小宝脸色有点古怪,便道:“他妈的,没出息,倘若输了,采金我给你出好了。”韦小宝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吴应熊马厩中做下了手脚,这场比赛自己已赢了九成九,但一赛下来,皇帝如以为滇马不中用,将来行军打仗,只怕误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为了采金……”康熙忽然“咦”的一声,说道:“滇马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甚么?”韦小宝笑道:“他定是想出风头,夸他云南的马好。”康熙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这……这小子想逃跑。”韦小宝尚未明白,奇道:“逃跑?”康熙道:“是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韦小宝脸上微微变色,道:“皇上,你说吴应熊这小子如此大胆,竟要逃跑?”康熙摇了摇头,道:“但愿我所料不确,否则的话,立刻就得对吴三桂用兵,这时候咱们可还没布置好。”韦小宝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便布置好了。”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还没到云南,就已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年才着手大举部署。”韦小宝只有出言安慰:“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吴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我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脚。他妈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对手。”韦小宝道:“咱们以多为胜,皇上派十个将军出去,十个打他妈的一个。”康熙道:“那也得有个能干的大元帅才成。我手下要是有个徐达、常遇春,或者是个沐英,就不用担忧了。”韦小宝道:“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当年明太祖打陈友谅,他也是御驾亲征。” 康熙道:“你拍马屁容易,说甚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我从来没打过仗,怎能是吴三桂的对手?几十万兵马,一个指挥失当,不免一败涂地。前明土木堡之变,皇帝信了太监王振的话,御驾亲征,几十万大军,都叫这太监给胡里胡涂的搞得全军覆没,连皇帝也给敌人捉了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这太监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监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韦小宝道:“对,对!皇上神机妙算,非同小可,戏文中是说得有的,叫做……叫做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康熙笑道:“这句句子太难,不教你了。”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已闭,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里。”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情份。”韦小宝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追那小子回来。他说好今儿要跟奴才赛马,忽然出城打猎,的确路道不对。”康熙问那太监:“额驸几时出城去的?”那太监:“回皇上,奴才去额驸府宣旨,额驸府的总管说道,今儿一清早,额驸就出城打猎去了。”康熙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讯息,料知他老子立时要造反,便赶快开溜。”转头对韦小宝道:“他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追不上啦。他从云南运来几十匹滇马,就是要一路换马,逃回昆明。”韦小宝心想:“皇上当真料事如神,一听到他运来大批滇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见康熙脸色不佳,不敢乱拍马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许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甚么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韦小宝不知马夫头儿是否已给吴应熊那批滇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奴才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康熙点头道:“好!”提笔迅速写了一道上谕,盖上玉玺,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韦小宝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军士,吴应熊倘若拒捕,就动手打好了。”将调兵的金符交了给他。韦小宝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公主正在宫门相候,见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甚么?”韦小宝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我站住。”韦小宝叫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胡言乱语,早就去得远了。韦小宝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甚么罪?”韦小宝道:“有上谕在此,没空跟你多说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韦小宝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要起兵造反。咱们赶快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韦小宝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张勇叫道:“韦都统,我们是西凉人,做的是大清的官,从来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们三个以前在甘肃当武官,后来调到云南当差,一直受吴三桂排挤。他调卑职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韦小宝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孙思克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如跟吴应熊同谋,怎不一起逃走?”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倒也不错,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于察看马迹,滇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韦小宝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倘若捣起蛋来,老子可上了你们大当。”孙思克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里,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矣诏,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韦小宝道:“好,你倒挺有义气。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来来来,张提督,我跟你掷三把骰子,要是你赢,就听你的,倘若我赢,只好借三位的脑袋使使。”也不等张勇有何言语,当即大声叫道:“来人哪,拿骰子来!”王进宝道:“小将身边有骰子,你松了我绑,小将跟你赌便是。”韦小宝大奇,吩咐亲兵松了他绑缚。王进宝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来,刷喇喇一把掷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练。韦小宝问:“你身边怎地带着骰子?”王进宝道:“小将生平最爱赌博,骰子是随身带的。要是没人对赌,左手便同右手赌。”韦小宝更是兴味盎然,问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赌,输赢怎生算法?”王进宝道:“左手输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输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韦小宝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来,把这两位将军也都放了。王副将,我跟你掷三把,不论是输是赢,你们都跟我去追吴应熊。若是我赢,刚才得罪了三位这件事,就此抵过。如果是你赢,我向三位磕头陪罪。”张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可不敢当。” 韦小宝拿起骰子,正待要掷,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韦小宝收起骰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马蹄印,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一行折而向东去了。”韦小宝道:“这倒怪了,他逃回云南,该当向南去才是。好,大伙儿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上错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韦小宝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伙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可是了不起。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军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夸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朋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 张勇大喜,说道:“我们西凉的好男儿,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承蒙韦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刀于地,向韦小宝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韦小宝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韦小宝道:“赵总兵,你也请过来,大伙儿拜上一拜,今后就如结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赵良栋道:“我可信不过这个王副将,等他抓到了吴应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进宝怒道:“我官阶虽低,却也是条好汉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吗?”说着一跃上马,疾驰向前,追踪而去。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勇忙问:“怎么啦?”王进宝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甚么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马粪。”韦小宝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沉吟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韦小宝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烂屎,总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马粪是稀烂的,那定是滇马。”王进宝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应熊要逃到天津卫,从塘沽出海。他在海边定是预备了船只,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韦小宝点头道:“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更加快追。”韦小宝问道:“为甚么?”张勇道:“从京城到海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拚命快跑。”韦小宝道:“是,是。张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勇听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韦小宝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出海。一名佐领接了将令,领兵去了。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喜道:“都统大人,王副将追的路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眉苦脸,神色甚是烦恼。韦小宝道:“王三哥,你为甚么不开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小将养的这些滇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驹,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毙在路?就算吴应熊拚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不济!唉!真可惜,真可惜!” 韦小宝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吴应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养的。”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小将王三哥,这可不敢当。”韦小宝笑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我瞧那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场。”说着唉声叹气。 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越走死马越多。张勇忽道:“都统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是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韦小宝道:“张大哥甚么事都料早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抓住了吴应熊啦!”韦小宝等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一圈。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一片泥泞。韦小宝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的几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还像是雍容华贵的金马玉堂人物? 韦小宝跳下马来,向他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你扮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你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么?”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韦小宝调侃,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韦小宝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京,来到皇宫时已是次日午间。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韦小宝泥尘满脸,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见,自然觉得此人忠心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伸手拍他肩头,笑问:“他妈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么本事,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 韦小宝不再隐瞒,说了毒马的诡计,笑道:“奴才本来只盼赢他一万两银子,教他不敢夸口,同时奴才有钱花用,给皇上差去办事的时候,也不用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齐天,奴才胡闹一番,居然也令吴三桂的奸计不能得逞。可见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败无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觉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着实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息罢。”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们暂且不动声色,仍然放他回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来,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宏大量,鸟生鱼汤。”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后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入,仔细盘查。他府里的骡马都拉了出来,一匹不留。”他说一句,韦小宝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奏上,各有升赏,连那放巴豆的马夫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做做,哈哈。”韦小宝跪下谢恩,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如想造反,他军下将官必定纷纷投降。”康熙道:“张勇和那两员副将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张勇本来是甘肃的提督,另外两员副将多半也不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皇上圣明。” 韦小宝出得宫来,亲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爷,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才保住了你这颗脑袋。你下次再逃,可连我的脑袋也不保了。”吴应熊连声称谢,心中不住咒骂,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败垂成,这道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后朝旨下来,对韦小宝、张勇等奖勉一番,各升了一级。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因此上谕中含糊其事,只说各人办事得力。 吴应熊这么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总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只是库房中银两颇有不足,倘若三藩齐反,再加上台湾、蒙古、西蒙三地,同时要对付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便多了一天来筹饷备粮。康熙心想多亏韦小宝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神龙岛那也罢了,罗刹国却实是大敌,此人不学无术,却是一员福将,于是下了上谕,着他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咐,南下时绕道河南,剿灭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韦小宝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自即准奏。这日韦小宝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黄甫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风际中等一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欢喜。原来韦小宝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计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来,却是每日里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到接到韦小宝从京里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韦小宝自然不说遭擒的丑事,胡言乱语的掩饰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却也不敢多问。韦小宝又去奏明皇帝,说了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清廷官禄,韦小宝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齐起程。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韦小宝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去剿灭司徒伯雷。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咱们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我瞧司徒老儿那些徒儿,果然很有英雄气概。可是我奉了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倒为难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说,咱们跟司徒伯雷联手,这就反了罢。”祁清彪摇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韦香主如在这时候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气,那可功亏一篑了。”韦小宝原不想对康熙造反,一听这话,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忠烈祠,这件事,咱们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英雄豪杰无不钦佩。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谁也及不上韦小宝的本事了,众人都眼望他,听由他自己出主意。 韦小宝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们就送个信给司徒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觉还是这条计策可行。韦小宝想起那日掷骰子赌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脸儿、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爱,心想:“我跟司徒老儿又没交情,要送人情,还不如送了给曾姑娘。”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将王屋山团团围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来韦小宝一入河南省境,便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处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四将跟随韦小宝后,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这次出力立功,在各处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将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来名土匪,胜了有甚么希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有点儿小小功劳。”韦小宝心想:“将司徒伯雷他们一古脑儿捉了,也不是甚么大功,天地会众兄弟又极不赞成。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寻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嫌诏,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探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韦小宝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令:“个个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韦小宝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伤了。”一瞥眼见到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们放心,这次不会再像神龙岛那样,中美人计被擒了。” 他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里百余人众疾冲而下。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涌上阻拦,但听得吆喝之声此伏彼起,冲下来的人一个个落入陷坑,被钩镰枪手钩起捉了。韦小宝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忽见一人纵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山来。官兵上前拦阻,那人矫捷之极,竟然阻他不住。玄贞道人赞叹:“好身手!”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么?”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未毕,孙思克突然叫道:“这人好像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已窜近了数丈。韦小宝叫道:“先抓住他再说!”天地会群雄纷向那人围了上去。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孙思克挺着长枪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这里干甚么?”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我奉平西亲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为甚么阻我?”徐天川等一听,都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孙思克道:“韦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统大人发落。”巴朗星道:“好!”将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韦小宝走去,大声道:“参见都统大人。”韦小宝道:“你在这里……”巴朗星突然一跃而起,双手分抓韦小宝的面门胸口。韦小宝大叫:“啊哟!我的妈!”转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巴朗星侧身避开,那人跟着迎面一掌,正是风际中。巴朗星举掌挡格,身子一晃,突觉后腰一紧,已被徐天川抱住。钱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声。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钱老本将他牢牢按住,亲兵过来绑了,推到韦小宝跟前。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那时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韦小宝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吗?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罢?”巴朗星见他神态和善,一时不明他用意,说道:“钦差大臣,你到过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聪明人,干么做鞑子的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卑鄙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侧身避过,这口唾沫吐中一名亲兵的脸。韦小宝道:“巴老兄,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说着向挂在腰间的首级瞧了一眼。韦小宝道:“平西王为甚么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韦小宝使眼色制住,命亲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又极忠心,只是劝韦小宝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边,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韦小宝命人一读,原来是吴三桂所写的伪诏,封司徒伯雷为“开国将军”,问他这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韦小宝眼见问不出甚么,吩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于有人吃打不过,说了出来。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小队手下,去见旧部司徒伯雷,要他响应,嘱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走漏密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欢,立即答应共襄义举,可是一问详情,才知吴三桂不是要兴复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这“开国将军”的封号,更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司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吴三桂,倘若拥戴明帝后代,他决为前驱,万死不辞。但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于明朝的志士决计不肯归附。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汉家江山,万恶不赦,倘若改过自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定当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备,突然将他刺死,割了他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派众弟子出乎不意,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韦小宝袭击,用意是要擒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 韦小宝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密议。李力世道:“韦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韦小宝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于是将心中的计议说了。众人一齐鼓掌称善,当下分头预备。这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团,只严守山口。次日一早,韦小宝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及亲兵上山。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素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韦小宝,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风际中、樊纲、钱老本、马彦超等,谨来司徒老英雄灵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见来人似无敌意,后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当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严密守住山路。韦小宝等退开数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由他当家作主了。韦小宝一双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后,只见一个姑娘身形苗条,头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甚么用意?”说着手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上前抱拳说道:“敝上韦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等人,前来到老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他是鞑子朝廷的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 钱老本道:“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钱老本点头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弟子都大为奇怪,不知对方捣甚么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后,亲兵便拉住了铁链,不让他再走。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只见那人横眉怒目,正是巴朗星。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是这奸贼!快把他杀了!”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侠又有一面之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一众恶贼,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一怔,暗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信将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有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骂:“操你奶奶,你看老子个鸟,你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钱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后心,左足飞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缚,难以避让,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身边,再也爬不起来。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镣铐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不知想要我们干甚么,难道要我们投降鞑子吗?这可万万不能。”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里,只想哪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身后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中,便请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罢。” 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悲愤已极。司徒鹤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未上榫,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不由得大恸,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四名师弟,抬了棺木上山,对韦小宝道:“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炷香。”韦小宝道:“自当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候,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 韦小宝走到曾柔身边,低声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得楚楚可怜,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将军?”韦小宝大喜,道:“你记得我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红。她脸上这么一红,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甚么见了我要脸红?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给她的骰子还在不在?”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问道:“甚么东西?我忘啦?”韦小宝好生失望,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声道:“别十!”韦小宝大喜,不由得心痒难搔,低声道:“我是别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鹤身畔。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车盖,以此得名,绝顶处称为天坛,东有日精峰,西有月华峰。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苍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于道书中称“清虚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王屋派人众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凉,胜于屋宇。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入殓。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心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哀越好。”装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想起在宫中数次给老婊子殴击的惨酷、为洪教主所擒后的惊险、一再被方怡欺骗的倒霉、阿珂只爱郑克晙的无可奈何,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声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你公子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门下,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哪知道你老人家为奸人所害,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之极了。”司徒鹤、曾柔等本已伤心欲绝,听他这么一哭,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动地。徐天川、钱老本等本来不想哭的,也不禁为众人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韦小宝捶胸顿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劝慰,这才收泪。他将巴朗星拉了过来,取过一柄钢刀,交在司徒鹤手里,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本来韦小宝小小年纪,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那是他从《卧龙吊孝》这出戏中学来的。周瑜给诸葛亮气死后,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怀。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辞句又太古雅,韦小宝一句也记不得,否则在王屋山上依样葫芦的念了出来,可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何况当日韦小宝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后,赠银释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钱老本将司徒鹤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伙人乃天地会青木堂兄弟。但韦小宝在朝廷为官,他的身份却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坏了大事,只含糊其辞,说他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恍然大悟,更连连称谢,其时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了。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后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便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商议,人人赞同。他当即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韦小宝实是青木堂的香主。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纳王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便都是韦小宝的部属了。他心中欢喜,饮过结盟酒后,便想开赌,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李力世、钱老本等连忙劝阻,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未免对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韦小宝赌不成钱,有些扫兴,问起王屋派的善后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办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本道:“鞑子皇帝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后不在王屋山了,韦香主就易于上报。”司徒鹤道:“正是,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韦小宝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去扬州,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伙儿就去打吴三桂了。”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韦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为前锋,率同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拚个死活,为先父报仇雪恨。”韦小宝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罢。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鹤道:“为了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韦香主做得鞑子官,我们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子兵吗?”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后,收拾下山。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韦小宝前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到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知道难以脱逃,经一番开导,大家一起归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编为官兵。张勇等齐向他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韦小宝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若不是你们团团围住,众匪插翅难飞,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道兵部尚书明珠对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韦都统奏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议。韦小宝初时担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扬州,可有些说不出口。待见她换上男装,与司徒鹤等同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一路之上,他总想寻个机会,跟她亲热一番。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见到了他,只腼腼腆腆的微笑不语。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儿,始终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痒难搔。倘若他只是清军主帅,早就假公济私,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但身为天地会香主,调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干咽馋涎,等候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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