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炉鼎

崔善善不知自己昏了多久。

只知道,自己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只能望见一片无边际的漆黑。

她记得自己摔下来时力度很重,如今疼得浑身都动不了,只有耳朵能听得见。

崔善善恍恍惚惚地想,邪祟与那怪物斗了那么久,合该是死了,怪物应该也已飞走,如今庙中应该只余下她一人了。

她趴伏着,拼尽全力也只能动动手腕往周边摸索。

忽然,她摸索到一段湿湿的墨发。

滑腻腻的,粘稠得像血。

崔善善心下一愣,又赶紧捏了捏那段湿发的长度。

如此独特的及肩的长度,该不会……是阿妹?

可她还未来得及欣喜,一声细弱的轻咳便传入耳边,携着浓重的嘶哑,听上去支离破碎的,虚弱得好似撑不过今夜。

“咳……咳咳!”

崔善善意识仍有些不清醒,头脑发晕,顺着妹妹的头发又摸到她冰冷的脸颊,皲裂发皱的白唇,顿时急道:“妹,阿姐在这,我带着肉回来看你了,你莫怕。”

庙中声息似有瞬间静默。

崔善善恍惚地攥着'妹妹'的头发,一阵浓重的甜腥窜上鼻腔。

她吓得霎时结巴了:“这是、是血么……你为何吐了这么多血?上回我走得急,赤脚郎中开的药你可有好好喝?”

并没有人回答。

脆弱的女孩儿紧闭着眼,嘘嘘地喘着气,已虚弱地说不出话了。

崔善善又想哭了,她吸了吸鼻子,咽下喉中苦涩的唾沫,用袖子将妹妹嘴巴的血擦干净:“你该是饿得狠了,阿姐这里有块楼里带出来的羊腩炙,你先吃一口。”

她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将包裹在心口那块炙肉小心翼翼地贴到阿妹的嘴唇边,眼泪珠子一颗比一颗大。

“对不起,是阿姐没照顾好你,再过两月,阿姐就有钱赎身了。”

听见身下之人缓缓吸气,崔善善不想她过于担心自己,便拼命地忍住泪意,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待赎身之后,咱们就离开石头镇,阿姐带你上京城去,听官人们说,京城可是个好地方,就连路边的乞丐也能穿上棉袄子呢!”

言语间,听见极其缓慢的咀嚼之音传入耳边,崔善善释然地松了口气。

强撑着的精神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眼皮亦逐渐变得格外有重量。

在获得这块珍贵的吃食之前,她还接连跳了三日的舞,如今恍惚得连脑子都变得软绵绵的。

“阿妹,我有些困,先睡、睡会儿……”

在昏过去前,崔善善还不忘将妹妹揽到怀中,用身上唯一的薄袄子覆在她身上:“不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做完这些,她又伸出手臂,拂过妹妹的后背,一边安抚地拍,一边轻声哄唱。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那歌谣节奏轻缓,还蕴着抹不掉的乡音,听上去有些可笑,却仍携着不可忽视的悲凉之意。

原本是歌楼的姐妹们常在口中传唱的闺怨之谣,在她这里,似乎又变了一种意味,又好似没有变。

崔善善迷糊得思维开始发散。

人家唱这歌,无非是郎君死了,自己也跟着去。

可她哪来的郎君呀,她只有阿妹。唱来唱去,总归没什么不同。

即便是朝生夕死,她与阿妹都是不能分开的。

庙中无人说话,她渐渐被自己哄得昏睡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终于,有一丝光亮透过庙门照进来。

熹微尘光之中,依靠在少女怀中的少年睁开了眼。

那双金黄竖瞳毫无感情地观察起她的眉眼,而后又从她的眉眼缓慢向下,朝喉咙划过,接着又滑向另一个要害,心腔。

少女并不设防,沉缓温热的心跳贴着他空洞的心腔,少年咽了咽口水,却发现喉咙已干涩得难以吞咽。

他金黄的眼珠一转,又看向某个角落里已被上古大妖撕咬得只余下腿部的女尸。

他简单地思考出一个答案。

“你想同她一起死?”

崔善善已彻底昏睡,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知道耳边有人在嗡声说着些什么,她迷迷糊糊地将人搂得更紧,让少年依偎着她的肩窝,安慰般轻喃:“不怕了,阿姐来了,不会让你再挨饿了。”

少年沉默下来,鼻尖传来她身上的味道。

除了骨肉里散发出来的元阴香气,她的衣襟上还洇着浓烈的脂粉味,混合着淡淡的酒肉腥臭,颇令人作呕。

少年皱眉,眼底恢复沉冷,无情地抚上眼前女子脆弱的后颈,正欲给她一个痛快。

“吱——”庙门此时却被谁打开了。

来人气息非比寻常,少年瞳孔紧缩,瞬间收敛了浑身外溢的魔气,不再显露分毫声息。

“阿蔺,随吾回去。”一道仿若尘世之外的清冷之音传入耳畔。

是师尊。

少年松了口气,正想将被她压着的手抽出,哪知她忽然发出一声急切的轻呼,似乎发了梦魇,反而将他揽得更紧了。

他鼻尖一偏,毫无阻隔地触到少女的后颈,皮肉的馨香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尖,令他避无可避。

少年微怔,不自知地咽了咽干涸的喉咙,而后意识到自己莫名的反应,干脆直接将她推开,而后屏息闭眼,不闻不看。

睡梦中的崔善善做着噩梦,猛地被人一推,非但没松手,手上揽抱的力度更紧了三分,急得大喊起来:“不行,你们不能带走她!”

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响,蔺玉池正想解释,师尊却已无声来到他面前,衡量的目光在他与少女之间来回徘徊。

蔺玉池受了重伤,满身是血,如今被一个娇小的少女环抱在怀里,二人正以一个非比寻常的亲昵姿态相拥。

“这便是你此行下山之收获?”男人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令他听不出是何态度。

蔺玉池想解释,喉咙却兀自涌上一股血腥,令他霎时变得有口难言,最后只摇摇头,顶着男人探究的目光与他对视,想通过眼神让师尊发现自己在否认。

然而他却看见师尊定神瞧着那奄奄一息的女子,眉眼间浮上轻淡的笑意。

蔺玉池的脊背顿时泛上一阵深深的恶寒。

他太明白这样的笑是何意味。

令人胆颤的,纯粹的,在发现可利用之物后的欢欣。

犹如师尊当年将他捡回宗门后那般,别样的欢欣。

片刻后,谪仙般的男人拂袖转身,语气里亦蕴着一股淡然的欣喜:“那便带着她回去罢。”

“阿蔺,你做了件好事。”男人夸奖的语气分外语气轻柔,并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

清晨,崔善善忽然惊吓地从地上坐起身,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个四面绕着白云的亭子里,顿时诧异起来。

此处是何地?

阿妹呢?

该不会她还在梦中?

崔善善拢了拢中衣,心底愈发惊惧,刚想走出亭外,却听得底下一道声音传来。

“再往前,你便死了。”

她霎时屏息,身侧流云微动,眼前出现个天仙似的少年郎。

他生得唇红齿白,雪肤之上衬着一双微微上吊的、清亮的墨眼,似能洞察人世间所有险恶,直亮到人心里头去。

用天仙形容他很合适,因为崔善善确实没见过长得这般漂亮的人。

此刻,他身着靛蓝道袍,白色窄袖,腰带上挎着一支看起来很贵重的毛笔,双手交抱在胸前,眼神中携着三分试探。

好漂亮,好清正的人呀。

崔善善感觉自己蒙尘的心被一阵清冽的罡风涤荡,呼吸都清爽了不少。

“小郎君,我可是在做梦?”

蔺玉池无声凝视着她。

崔善善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便绞着衣衫,怯笑着主动开口问,“我、我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然而蔺玉池仍只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何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我叫蔺玉池,你没做梦,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作为我之炉鼎,日后奉献自身元阴,助我飞升。”

少年的嗓音清淡干脆,一句话将崔善善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

每个凡人体内除了十二道正脉,还有九道仙脉,而他修炼至今,距离飞升还差一道仙脉无法疏通。

凡人们若想疏通仙脉,除了不断修行,还可使用炉鼎之法。

所谓炉鼎之法,便是与某些拥有阴阳二髓的人双修,此二髓恰好可以当作桥梁衔接仙脉未通之处。

崔善善虽并无阴阳二髓,可她是极阴之体,体内旺盛的元阴恰好可以炼出一条阴髓,助他衔接仙脉。

凡人修仙向来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对于眼前的少女来说,这是场彻彻底底的褫夺与利用。

然而,她的脸上非但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痛苦嚎啕,反而出现了一些如坠云雾般无所适从的欣喜。

“元阴?郎君是说,我的元阴……可助郎君飞升?”

“我的元阴竟如此厉害?”崔善善脸上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兴冲冲地问他,“那、那郎君飞升之后,能否带我去寻我阿妹?她病还未好,醒来见我不在,她定要担心的。”

崔善善自顾自说着话,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沦落到一个多么可悲的境地。

炉鼎之法不仅会攫取炉鼎一方的元阴,还要汲取那人的所有生机,掠夺她的气运,最后魂飞魄散,一丝痕迹都无法留存,以至于无法投胎,只能活这短短一世。

蔺玉池望着她嘀嘀咕咕的嘴唇,问道:“你叫什么?”

“崔善善。”

他站在崔善善面前,伸手拂去她鬓边乱发,低声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崔善善。”

崔善善眨眨眼,听得耳朵发热。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么?”

崔善善点了点头,与少年的距离离得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知到少年衣襟上清冽的气息。

他身上没有酒客身上那股洇入皮肤浑浊的腥臭之味,只有一股纯到极致的墨汁味。

真有点儿苦。

崔善善忍不住屏住呼吸,视线悄悄往上。

她发现他的头发并不长,堪堪及肩,多出来的便在脑后用绸布束成一个髻,显得愈发少年意气。

如墨般的发丝软软的,随风飘拂,就像阿妹的一样。

崔善善睁大眼,心中无端生出一个极其冒犯的想法。

果然,他轻声开口道:“昨日,你昏睡前所怀抱之人,并非你的妹妹,而是我。”

崔善善的心凉了半截:“原来是你?”

“那你……为何会?”

少年淡道:“我奉仙盟之令下山追杀大妖。”

崔善善得知了真相,却仍没有多失望,反而喃喃道:“原来我昨日摸到的人是郎君你。”

“那,那大妖,与那条缠着我的怪物又去哪儿了呢?”

蔺玉池不自然地望向远处,轻咳道:“都死了。”

都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崔善善心中十分高兴。

她眉眼弯弯,忍不住又对蔺玉池道:“死了便好,蔺郎君来到庙中之前,可有见过我妹妹,她叫崔娥,才十岁,穿着藕色的袄子,那袄子不大合身,是我给她的……”

然而,崔善善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听得蔺玉池心中愈发不耐。

“你妹妹——”

他刚想说出你妹早已被大妖吃得尸骨都不剩的真相,可崔善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托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又端凝起他的脸,似乎在寻找某些东西。

“你在做什么?”被她无端摸来摸去,少年语气骤冷,后退半步。

“我知道了,郎君是为了把大妖赶走,才重伤成那样的。”小姑娘皱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蔺玉池张张嘴,被她问得怔愣。

然而崔善善瞧着他并不否认的模样,兀自松了一口气:“郎君当时流了那么多血,话都说不出来,定是疼极了吧?”

少女垂下眼,浓黑的睫羽闪烁,反省的语气愈发恳切:“是我不好,我不该急着问妹妹的事。如果没有郎君你及时赶来,莫说大妖了,那条怪东西肯定是要把我吃了的。”

“……”蔺玉池挑眉,不置可否,可心中却忍不住冷嘲热讽,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那条怪东西?

然而被蒙在鼓里的崔善善看他的目光仍真挚且热切,语气温软,轻易地撞入他的心里。

“郎君的伤口,如今可还疼?”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引用自《吴声歌曲》25首—《华山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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