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钟州城都被雪覆盖了。
宁无舟抖落一身的雪，晴岚山却是热得空气都在蒸腾，五彩灵池，波光粼粼。
雪都化了，他的肩膀湿润，一开始还有点微寒，慢慢走到山顶，又回温了。
宁无舟终于抵达药庐，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穆朝朝。
锦鲤听到宁无舟走进来的动静，连忙涌过来乞食，今日主人坐在池边，却没有抛洒鱼食，属实是令它们饿得慌。
宁无舟好笑，蹲下来坏心眼地戳戳鱼身，锦鲤也不怕人，围在一起嘬得他手指痒酥酥的。
小孩子心性，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打算干嘛，穆朝朝直接道：“你想问什么？”
宁无舟兴致正浓，答道：“你们认识前代大司乐？她的死和罗雀有什么关系？”
穆朝朝深深看了宁无舟一眼，道：“其实我们对她了解不深，只知道她也是顺帝的一枚棋子。”
“是她自己主动来见我们的。”
“哦，她见你做什么？”宁无舟收手，不作弄小锦鲤们了。
穆朝朝目光深远道：“她想跟我们做一笔交易，用一个情报换一条命。”
系统在旁搅弄水池，疑道：“换她的命？”
宁无舟目露惋惜，心想那应该就是换她千辛万苦也要保护的孩子，几秋吧。
见宁无舟神色，想必他一定猜中了换了谁的命，穆朝朝叹气，娓娓道来：“她怕自己死后，顺帝安排罗雀斩草除根。所以自己率先找上了我们，卖给我们一个消息。”
“她给你们的情报是什么？”宁无舟好奇，什么消息会值得罗雀心动。
“与地宫相关，是顺帝一直想要查探的线索，所以我大哥同意了她的请求。”穆朝朝神色复杂，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情报之后会害死了罗雀。
宁无舟没有追问，反而看着穆朝朝道：“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几秋的身世，但你从来没告诉过他咯。”
穆朝朝侧过脸道：“嗯，为了打消顺帝疑虑，我和老七追杀到梏袈山，那时候几秋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一双圆眼睛，看着可精神了。那时候我和老七都要死了，是他臭着脸把那位叫了出来，救了我们。”
穆朝朝的脸藏在面具下，有意无意地记下了这红衣小孩的模样。
“几秋到钟州城是你叫他来的？”
“是啊，我早知道他准备去京都的计划，本打算亲口告诉他前代大司乐的这些事，告诉他顺帝多半知道他是谁……”
难怪顺帝会识破几秋的计谋，宁无舟心想，那以前刺杀失败的几秋，也在去到京都前就被穆朝朝告知了真相吗？他那个死性子，仍旧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穆朝朝苦笑，继续道：“可就是这么巧，一个月前，偏让我进了无闻山庄，我不得不改变我的打算……”
她用千岁山船队抵达的时间地点，引来了京都的目光，差点让宁无舟葬身火海。
想至此，穆朝朝瞥向宁无舟，他的脸波澜不惊，没有生气愤怒。
她突然道：“对不起。”
穆朝朝道歉都显得有些生硬，宁无舟意外，她这种别扭性格能说出口，自己该如何接招。
不等宁无舟做出反应，穆朝朝继续道：“你替我师弟问了这么多，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事？”
宁无舟一笑，道：“我？我有什么可问的。”
穆朝朝斜眼道：“几秋跟我说过你身怀异香的事，你不知情？”
宁无舟不在意道：“好像他是这么提到过，可我自己私下检查过，并无异常呀。”
穆朝朝冷道：“你抬起脸来。”
宁无舟头微微扬起，乖巧听话得很。
“怪哉，你的灵力全堵塞了……”穆朝朝道，利针浮在半空，针尖冷酷地对准宁无舟眉间，刺了进去。
宁无舟没有感觉，利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针尖浮现一点蚊子血。
有味道自血滴传来，宁无舟蹙起了眉，好浓烈古怪的香味，不停地抓挠人的心肝。
说不清道不明，宁无舟又有熟悉之感。
穆朝朝脸色煞白，声寒道：“你活不过二十一岁！”
被当众判处死刑之期，宁无舟哑然，无奈道：“不带这么诅咒人的吧……”
“我没骗你，而且我也救不了你。”穆朝朝认真看着那滴血，“这东西在疯狂蚕食你的寿命。”
还有自己也不了解的东西，宁无舟奇道：“这东西是什么？”
穆朝朝面色不好，噤若寒蝉道：“是禁忌，是不可说，是永远无法企及的雪山之源……总之，我救不了你。”
谜语人重现江湖，宁无舟一笑：“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穆朝朝似乎什么都没说，宁无舟依旧敏锐地抓住她故意透露出的讯息——雪山之源，有一个人一定知道自己身上的问题。
这个信息已经很重要了，他很感激。
穆朝朝裹紧皮裘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过一天是一天。”
听到宁无舟的回答，穆朝朝无言以对。
长久沉默，宁无舟忽然道：“他没来看你，不是在怨你。”
是在说几秋。
几秋啊，穆朝朝当年假意追杀他，因此与山外山结缘。
一直借着外出执行任务的契机，向梏袈山学医，到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拖着断腿，险中求生。
逃到了山外山，很多人讨厌穆朝朝的性子，害怕她的脸，而那时的几秋，矮了穆朝朝大半个身子，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疯狂踢着小腿儿放狠话说自己以后当上山主一定要向穆朝朝报仇。
结果，穆朝朝反倒是先行当上了晴岚山主，没事就抓几秋过来试药，几秋龇牙咧嘴也不敢有怨言。
到某一天，他红衣孤身入主千岁山，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地叫着二师姐。
穆朝朝苦笑道：“我明白，是我做得不对。你可以将今天我告诉你的事都转告给我师弟。”
宁无舟点头道：“我会的。”
宁无舟看向穆朝朝，她的眼角竟然起了细细密密的皱纹，疲态丛生。
身为全天下最高明的医者，都不必别人告诉她的死期，她比谁都更早知道。
宁无舟从怀里拿出两本装帧好的拓本，花了些成就点委托系统做的。
还有几秋特地为她酿的一壶酒，他将它们放在药庐石桌前。
一阵风声窜动，池中花苞轻摇，宁无舟继续道：“我在船上时听几秋说过，你最喜欢在晴岚山莲池全开时，饮他酿的酒。”
穆朝朝眼波流转，道：“是啊，只是今后这满山莲花开了，没人赏未免太可惜了。倘若九殿下得空，往后也可以多来晴岚山转转。”
树状胎记已经恶化到整张面孔，可她的眼神那么明亮，宁无舟恍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总觉得他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一个叫无途的游戏里。
宁无舟选择随心而动。
穆朝朝低头，看见少年清隽背影正在用一金色勺子舀灵池水，又缓缓倾倒。
他一步步走在下山之路，穿梭百座栈桥，舀完一勺，便又换另外一池。
不知疲倦，神态放松，仿佛路过山涧游玩的松鼠。
穆朝朝没有向他告别，她将目光移到了石桌。
起风了，桌上拓本哗啦翻页，是关望舒和南宫槐的生平事记。
穆朝朝手中紧紧攥着面具，红字彰彰，正是一个“中”字。
她忽然想起南宫槐骂她学医有什么用。
对啊，梏袈山的那位也这么说过，“医道何用，你救得了他今时今日，可救不到他一世。”
“更何况，你强行将他体内寒毒渡到你的身上，会毁了你的体质灵根，一辈子都不会有飞升成仙的可能了。”
穆朝朝躺在雪地里，尽力焐热南宫槐的冰冷身躯，犟着不肯让步。
“好，那我就教你学医。”
拯黎元于仁寿，济赢劣以获安者，这是医书上写的字。
可为什么第一个想救的人，却往往救不下来。
穆朝朝自嘲般挑起红唇笑笑，抬起头，一眼自此失神。
白，世间最纯净高洁的白色，满池白莲，在她面前徐徐盛开，夺去她所有目光、所有视线。
从不会下雪的晴岚山，如今与霜雪覆盖的钟州城融为一体。
这满山热烈温暖的白色潮涌般向她奔来，她抬手用指尖挑去一滴泪，泪珠坠在荷叶上，绽放开来。
她仰起头，这一方天空好像都被白侵染了，从此天地间都是她最爱的。
山风呼啸刮过，带来他的话语：“受友之托，今年提前和你一起赏花啦，往后我记得，也会替你来看看的。”
穆朝朝莞尔，这是这么长时间来，她第一次笑这么开心，轻声道：“那么朝朝承殿下恩了。”
宁无舟走至山脚，寒冬又爬上了他的脖颈。
他搓搓手，走到整顿完毕的船队，一路跟大家打招呼，“是啊，事情办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小公子别着急！马上就准备好了！”众人乐呵呵道。
宁无舟站定岸边，扬起脑袋，好奇地看众人嘿哟嘿哟升起船队旗帜，那旗帜不知怎的变宽大了许多。
系统张大了眼睛，道：“呜哇，我没看错吧……”
宁无舟也震惊了。
寸锦寸金的旗帜上方，如意纹缀边，迎风招展。
大大的“舟”字如脱缰野马，跳脱到他眼前，可谓是銮翔凤翥，张狂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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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告别钟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