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星陨之时

过了渔阳镇,马上就到京都了。

宁无舟劝下千岁山的人,与宁无枝一起踏上回京的道路。

已至傍晚,城外行人稀稀拉拉。

这一路走过去还是有点距离,宁无舟拦住其中一辆空马车。

马夫本来还不太情愿,眼前这两人也不知是从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和小姐,卖给他们到时候出事了,自己又得遭殃。

一看到那些灿金的钱两,马夫喜笑颜开道:“哎哟,家里有什么事都可以直说嘛,别老跟家里怄气,您这细皮嫩肉的,一会儿给手掌磨坏了,家里大人得多心疼啊……”

宁无舟伸出手,接过缰绳。

那掌心有厚茧,马夫咯噔一下,这倒像是个习武的练家子,而且还是那种卷生卷死的。

也不知道这小公子,是在哪家仙门修炼,太苦了点!

他身后的小妹妹,面无表情地抱着一把枪,上了马车。

天杀的,那小姐的肃杀气比这小公子还要浓烈。

看看这些年江湖混成什么样了,给这些小辈逼的,修行之路难啊!

马夫打定主意,以后肯定不把自己自家闺女往仙门道家送去,还是读书好,最好送到京都去。

“小公子们打算去哪儿?”

马夫火速将闺女的学费给揣好,随口问道。

“去京都,回家。”

马夫惊讶,原来还是从京都里偷跑出来的,那这身份肯定又得高几阶。

可不知为何这小公子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像京都人。

马夫赞道:“京都好呀,去了京都的人都不想离开了。小公子以后也别想不开,闹着离家,你们这个年纪能有多大点事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明白家里的好啦。”

相似的话语在最开始的世界里,他也听到过无数次。

宁无舟笑笑:“没办法啊,对家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您年轻时不也和家里吵过架吗?”

马夫乐呵呵道:“那岂止吵架,我都要把我家闹翻天了!是啊,年轻时看什么都不顺眼,心中总有一股气憋着。那时候就是直接把气撒出来,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

宁无舟点头道:“嗯,我的气就还没撒完呢,所以我现在打算回家里闹一闹。”

马夫担忧道:“值得吗?以后你年纪大了,想起来这些事也都是没必要做的。”

这大门大户的,小公子一闹,挨一顿毒打是轻的,这家产闹没了,多烦心啊。

宁无舟想了想:“不会的。”

马夫疑惑:“什么不会?”

宁无舟扬头道:“我不会后悔的。因为我这个人无论到多少岁,也一定还是这样子。”

马夫心底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不禁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腔。

他轻轻敲了下自己的心口处,叩出沉闷的咚咚声,从什么时候起,这里不再容易生气了呢?

“城门要关了。”宁无舟出声提醒道。

马夫回过神,赶紧向前跑去,对宁无舟道:“小公子请多保重!”

行人都纷纷赶着进城,宁无枝坐在马车内问道:“哥哥,不进城?”

宁无舟扫过一望无际的天空,收敛了笑意,应道:“嗯,我们就不进城了,绕路吧。”

他正要上车,就看见一个老妪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

她风尘仆仆,似乎跋涉了很久的旅程,形容憔悴,花白的头发上点缀着生锈的簪子,蹲在地上,摆了张破破烂烂的板子,插在一旁的白帆上写了个大大的丑丑的“算”字。

不在城里算命,跑到城外来算,这老妪糊涂了不成?

宁无舟走过去,帮她将板子上放的厚厚书籍和家伙物什都收进布袋里。

他看老妪也不是当地人,想仔细辨认一下她从哪里来。

老妪递给他两个凉透的包子,老妪说话了,声音着实有点嘶哑,但不妨碍他听得懂。

她在和宁无舟说:“谢谢。”

宁无舟接过老妪递过来的包子。

他发现,老妪其实很注重干净,虽然人老眼花,但把自己收拾得熨帖整洁。

宁无舟将钱袋一并押在板子上,声音平和道:“这些钱都归你,你帮我算一卦吧。”

老妪微笑道:“我的包子值不了这么多钱。”

宁无舟倔道:“不是包子钱,是算卦钱。”

老妪笑得脸都皱在一起,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小公子是大富大贵的命,不需要算什么卦。”

宁无舟:“我的钱都给你了,哪来的大富大贵,只怕没命花。”

暮色渐浓,老妪审视宁无舟道:“小公子在怕什么?”

周围景致逐渐模糊不清,落在宁无舟眼里,整个天幕似乎都在摇摆不定。

宁无舟点头:“我有预感,好像有个大麻烦要找上我了。”

“可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解决掉这个麻烦。”

谁知道这老妪是不是招摇撞骗的,只是现在没有其它外人,他找不到其它人说,只能将心中的不安和盘托出。

骗他也好,宁无舟想要听到老妪跟他说:“小公子必定逢凶化吉。”

求个平安,让自己心安。

老妪未曾开口,嘴里念念有词,手指虚晃描摹宁无舟的面相。

宁无舟给她晃得头晕,不由地想起自己这一路回京之途遇上的种种事情,虽有波澜,但好歹还是皆大欢喜的发展,犹如乘九天之风,躲过了被红尘洪流掩盖的命运。

而心中的渴望仍旧在不断膨胀,一开始只是想要存活。

现在,他想要做的事情更多。

这些**不知道是不是超过了他能力的界限,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宁无舟还未确定,就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在向他逼近。

那些人不允许他有这样的**。

算了,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解决,宁无舟起身。

老妪扯住宁无舟的衣袖:“对小公子这样的人来说,生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改变,而京都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地方。麻烦不过是给人平添烦扰的,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只是因为未知才显得可怕。”

她听到了宁无舟与马夫的对话。

“小公子连京都都不怕,还怕麻烦吗?”

宁无舟忽地轻笑:“是这样吗?托你的福,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老妪也笑,说道:“那就好,这得加钱。”

宁无舟摸不着头脑:“啊?”

老妪指向快关上的城门,可惜道:“这会儿进城还得打点守卫。”

宁无舟:“……要不我把这如意给你吧?”

系统:“?!你在说什么胡话!”

最后还是宁无舟又从背包里找了个宝物,这都是先前那些大家族进献的,宁无舟留了一半在船上。

“虽然凉了,但没坏。”

宁无舟将另一个包子递给宁无枝。

宁无枝接过咬下,很宝贵的样子。

宁无舟想起刚穿过来时,让两人填饱肚子的烂果子。

都不是什么珍馐美食,偏偏救了他们的命。

宁无枝哪知道食物有多重要,只是宁无舟爱动手做菜,她便认为这世上大多数可以吃的食物都是人努力创造出来的。

任何普通的东西,他们都无比珍惜。

宁无枝吃完,坦然道:“饿了。”

宁无舟哭笑不得,只有一个包子,他又不进城,这会儿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

宁无舟只能说道:“再忍忍吧,到了京都,你想吃什么,哥哥都买给你。”

宁无枝沉默了一会儿,戳戳宁无舟空空如也的腰际。

宁无舟一扭,差点脱了手中绳子:“干什么?”

宁无枝:“没有钱。”

哦,宁无舟欣慰,有长进,也没那么傻了,知道我把钱袋都给出去了。

宁无舟淡定画饼道:“钱算什么,哥哥都可以挣回来,你只需要想想该吃点什么好,京都里好吃的可太多了。”

宁无枝点菜道:“萝卜汤?”

怎么还惦记着萝卜汤呢,真以为是世上最好的菜肴了吗?

宁无舟无奈道:“有。还有别的,你再想想,烧鸳鸯熘茭白什锦豆腐清蒸八宝猪……”

宁无枝眼睛明亮,听宁无舟报菜名,脑内已经在幻想一顿大餐。

太多菜了,她选不过来,只能诚恳道:“都想吃。”

夜色降临,星辰悄然挂上黑色幕布,银白色的亮光忽闪忽闪。

苍穹之上,最亮的两颗星星并轨辉映,照耀这一辆小小马车,急速前行。

世界各地各处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这超越时间的满天星斗,面色各异。

宁无舟笑容灿烂道:“都给买,没有卖的,哥哥也会做。”

宁无枝也乐,她随手指着那些长在路边的野花野草,想到宁无舟曾种过的田地,大声道:“还有花!”

自从畋猎场事后,宁无枝听见哥哥周围的声音都变得安宁许多,不再嘈杂,变得像宁无舟认真浇水种瓜时,最为放松惬意。

她想要在京都里,宁无舟也能如此。

风呼啸吹过耳畔,宁无舟答应道:“好!我们再在院里扎一个篱笆,洒上很多很多的种子,来年看花开,摘豆角!”

“回头带到叙州城,和思思、舒良弼比一比,谁种得最妙!”

“有菜有肉,最好再多偷几壶千岁山的酒,几秋肯定会气得跳脚,提剑追杀。”

宁无枝胆大道:“我拦住他!”

坐在亭中的红衣人,忽地奇怪,这长天剑怎么战意盎然?

是被这璀璨星辰也引动了吗?

几秋屏声,酒味四溢,等待夜空安静过去。

宁无舟鼓励道:“那穆朝朝,你也顺便一起对付,好不好?”

宁无枝眨眨眼,道:“不太好。”

宁无舟噗嗤,这穆朝朝,连只远远看过的宁无枝也怵:“放心吧,我们不去偷她的东西,去看看她的五色莲池,不收门票。”

门票是什么意思?

宁无枝想了想,还是不懂,但听起来那应该也是个好地方。

晴岚山,穆朝朝今夜无心看满山白莲,只是看向高高天空,期盼着星星指引赶路人再快些、再快些。

宁无枝又问道:“画画的?”

那个有些邋遢的,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大画家。

是在说沈元夕吧,宁无舟回道:“他也跑不了,他偷吃我们的火锅,到现在还没还上。”

“对了,等下次凌波山花开之时,就用他的花做鲜花饼吧!”

宁无枝馋道:“好吃吗?”

宁无舟:“应该不赖。到时候也都分一些给千岁山、无闻山庄……”

宁无枝在空中划一个大圆:“嗯,给很多很多人。”

远在洗砚池望星发呆的沈元夕,打了个喷嚏,嘟囔着谁在骂他。

浑然不知,自己山上可怜的花朵又被觊觎上了。

洗砚池墨色晕染,星星也都掉进池中,流光宛转。

花树摇动,沈元夕鼻息间仿佛又闻到硝烟血腥,他脸上是一丝悲悯和自责。

“你们说,让我去救他吗?”

花树未言,沈元夕却仿佛听见他们在说,不要害怕救不下的结果,想要做的事就去做。

不要再像当初年少时,还未曾努力过,就将自己的余生沉在无休止的悔恨中。

沈元夕面色苍白道:“可是……来不及了。”

天边浩瀚无垠,一道光忽然出现在天地交界处。

纯白光辉,白得连晴岚山的白莲都逊色。

这高贵纯粹的白光,突兀地撕裂黑色天幕,向大地投下光芒,仿佛要净化这世间的混浊。

这纯白光芒不断向上攀升,向左右延伸,试图将这苍穹埋没。

星光都黯淡了,连带那两颗星星都摇摇欲坠,似乎要从天空跌落。

此时此刻,无数关注天空的人,都面如死灰,都猜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

宁无枝被晃得睁不开眼,懵懂道:“哥哥,天亮了?”

怎么今天天亮得如此早?她都还没有睡够呢。

宁无舟停顿,目睹这迅速扩张的白光将星空割裂,吞没了所有星辰的生命。

这与其说是天亮,倒更像是星陨。

宁无舟无语:“靠,居然是他来了吗……”

系统也苍白如死,他不知道来的会是谁,但他知道一定是宁无舟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

“……谁,是谁过来了?我们要不跑了吧,干不了我们就不干了,保命要紧,又没说今天必须入京。我们再多在外面待上十年八载的,熬死京都那群人!”

宁无舟道:“白马寺闻人义。不算上梏袈山那个小师祖,他是公认的当今上渊境内第一人。”

系统倒抽一口冷气:“跑吧,我们毫无胜算,别白白送死了。”

宁无舟摇摇头道:“是他来了的话,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另一边无数飞鹰从四面八方向马车掠来,口吐白沫,看得出来它们是拼了命赶到宁无舟身边的。

都是无闻山庄的飞鹰,宁无舟展开一张纸条,那字迹慌乱,向宁无舟发出警告,闻人义!速避!

果然是他。

无闻山庄的通信已经很快了,只不过还是差了一步。

宁无舟摸摸这些疲倦的鸟儿,解下它们的纸条,不用看,他也知道里面都是一样的内容。

“辛苦了,虽然很累,但你们还是趁早离去吧。”

宁无舟放飞这些鸟儿,鸟儿久久盘旋,发出长鸣,不肯离去。

宁无舟吹一长哨,鸟儿们哀啭啼叫一声,方才飞走。

系统暴跳道:“这闻人义太不要脸了吧,早就有约定,像他这种人是不能够轻易入世的,怎么现在直接冲我们来了?我要判他违规!违规!”

宁无舟道:“NPC你也管得着啊?我就说你们这破游戏自由度太高了点,这NPC智能得太可怕了,早点更新改改吧。”

系统见宁无舟这个时候还贫嘴,顺着话道:“行,那得先强制你下线。”

别下线了,这一下线是真的要命了。

宁无舟放弃道:“罢了,我再努努力吧。”

宁无舟对马车里的宁无枝道:“分头跑。”

宁无枝一言不发,与宁无舟僵持。

宁无舟好笑道:“哥哥还能骗你不成?我可是要先跑的啊,你别跑太慢了,到时候被抓了,京都里的好东西就我一个人吃了,没你的份啦。”

宁无枝轻声道:“哥哥,说好了。”

说好了,你不要骗我,让我一个人走在京都的街上,我没钱买你说的那些好吃的。

宁无舟吸了一口气,笑道:“说好了。”

宁无舟跳下马车,将缰绳拿给宁无枝:“我教过你的。”

宁无枝毫不犹豫调转马头,驾驭马车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系统嗡动道:“她会活下来吗?”

宁无舟道:“我相信现在的她可以。”

系统问道:“那你呢?”

宁无舟无奈道:“我刚刚说了那么多立FLAG的话,想没事都难。”

系统目光高高仰起,白衣鬼魅,在这头顶的夺目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的眼神没有避开这霸道白光,反而像是穿越了这万丈光芒看到了幕后赤足而来的人。

系统茫然道:“你不要死啊。”

宁无舟唇角紧抿,眉头紧锁道:“我尽量吧。”

白色袈裟翩然而至。

一赤足僧人踏白光走来。

闻人义,闻仁义,他做的事,杀的人,不论对错,只为仁义。

很多人感激他,而更多的人讨厌他,毕竟杀人比救人容易。

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在结束漫长的逃亡过程时,归入白马寺的闻人义,是给自己改过名的。

破霄。

不破云霄终不还。

只不过他在白马寺短短几年,便就地顿悟,修为扶摇直上,一脚踏在相忘境,睥睨天下。

破霄终是破去云霄。

现在他回来了,回到这江湖中。

只为了杀宁无舟一人。

宁无舟很少看见有人走得如此直,如此稳,宛若归海宗祠堂上每日用百斤玄铁供奉的那把大刀。

宁无舟每回合经过时,都会胆战心惊,怕它要了自己的小命。

宁无舟挑挑眉,闻人义看起来真不像个和尚。

他的头发很长,不挽发髻,不束长辫,几乎快遮住了眼。

整张脸没有愤怒,只透出一个字——愁,愁家愁国愁天下的愁,春秋四海作酒也浇不断的愁。

闻人义高高在上,沐浴白光,犹如神佛凝视。

宁无舟吐出一口血,闻人义还没有出招,光是释放的灵力就压得宁无舟经脉几欲断裂。

这就是进入相忘境的实力吗?

宁无舟想起在进入这世界时,最后一回合,自己剑修大成。

那时他已经隐隐约约触碰到相忘境的门槛,他向天下约战,便是为了以战养战,助自己突破。

可梏袈山没动,白马寺没动,远在北海的应家也没动。

宁无舟不是没与这些人对招过,但他们没有一个想要动真格的,都是点到为止,游戏便会自动弹出成就,强制停战。

系统恍然:“有玩家保护的!……作者就是故意这么设定的,怕惩罚过高,玩家死在这些NPC手上吧?那你这次是不是也不会死?”

宁无舟默然。

这一回合,他不再是自行设定的玩家角色,而是使用了游戏自有角色的身份。

玩家保护的范围内,包括这种身份创建吗?

宁无舟回忆起一路的事迹,露出复杂的神情来:“这个游戏早就变得不对劲了。”

越来越复杂精密的场景,还有意想不到的人物剧情,游戏角色对他的态度……

宁无舟说道:“都太真实了,这个世界好像变得成真了。”

游戏的发展早就超脱宁无舟熟悉的记忆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活了起来。

每个角色的情感和行为都逾越本来的界限了。

闻人义本就不该出白马寺!

宁无舟曾把白马寺都要削平了,闻人义也守在寺庙内,不肯踏出一步。

因为他有一个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他才遁入白马寺。

而宁无舟至今都未能解锁他角色卡上的这个秘密事项!

闻人义能出白马寺,表明这个秘密已经不重要了……

又或是这个秘密与宁无舟有关?

宁无舟一愣,看看系统。

系统眼神奇怪:“?”

不是与宁无舟有关,是与九皇子这个身份有关。

过去的九皇子都早早死了,因而宁无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闻人义的秘密,找不到破解闻人义出寺的关键。

可是现在,宁无舟用九皇子的身份活了下来。

所以……

闻人义不得不来守住秘密。

不得不来再杀他一遍!

这一次,宁无舟是真的会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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