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乌林妲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要带萨哈良来北山?”
村子北边的山麓虽然不远,但已经到了附近土匪活动的地界。李富贵他们三兄弟护送,防止有些不开眼的绺子,伤了自家兄弟。
他们抬起头,看了眼远处的山坡,萨哈良正站在树上,举着望远镜观察山下的战斗。
“还是先前乌林妲和穆隆跟咱们说过的事,就是萨哈良在他们羊肠占卜时展现出神迹,所以部族的人相信这个小兄弟,让他做定夺。”李闯也望着山底下的白山城,东瀛军队的野战炮正在将守军防线轰开缺口。
听完李闯的话,张有禄笑了出来:“他们说你就信啊,我走南闯北什么邪事都见过。原来一块打洋人的弟兄们,还有人相信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
李富贵摇了摇头,他对张有禄说:“二弟,你是关内人,不懂这关外的规矩。跟大当家的起事这么多年,天天都得钻深山老林,要是不拜山神,咱们早他妈让熊瞎子拿了。还记得先前劫那狗大户的时候吗?没山神爷爷保佑,咱们能绕得出去?你不明白出马仙的厉害。”
“大哥,那您说怎么办?”张有禄扭着头,看着东瀛人冲进白山城。
这里人烟稀少,动物比人还多。一到冬天冰天雪地,恨不得几十里地才能见着个活人,这让他们很是相信山林中的精怪。
李富贵看着李闯,说:“我知道你们等得着急,自从上回火并,你们俩拼死把大当家救出来,肯定也是信她。当家的是个奇女子,不就是个枪眼儿吗!她肯定能挺过来。甲午年的时候,她家里人都让东瀛**害了,吃尽了苦。这血海深仇......以后你别跟她再提找东瀛人合作了。”
“大哥,你说这我都懂,我就是怕......”李闯按着腰间的枪,低着脑袋。
李富贵往前走了一步,拍了下他的头:“你怕个屁啊,我知道你琢磨什么呢。不管是叶医生还是萨哈良这小伙子,你看他们是那种有野心的人吗?”
张有禄也凑过来,小声说:“三弟的担心我也懂,火并之后,咱们就剩十来条枪了,哪儿有这么寒碜的绺子?咱们要是压不住场子,到时候,这伙人到底是跟谁姓儿?”
李富贵沉思了一会,他点起烟袋,小声说道:“人家比咱们在这呆的年头长,早晚要找到其他的部族。大当家时常教育你们,办事要看得长远。我看也是,这仗早晚得打完。”
他又看了眼树上的萨哈良,接着说:“乌林妲编的那谶言唱词里不都说了?‘百年劫数无穷尽,甲子轮回疾未停’。这一甲子就是六十年,六十年啊!六十年前,咱们能让洋人欺负成这样?你得往远看,打完仗,不管是罗刹鬼子还是东洋鬼子,都得赶出去。那时候,咱们都是一家子人,还得过日子!”
这李富贵年纪大,资历高,学识也广。身边这两个小兄弟,都信他说的话。
“大哥说的是,那咱们就准备准备,往白山走?”张有禄见风使舵,立刻改了口。
但李富贵严肃地跟他说:“有禄,你得打心眼儿里信这山林子里的规矩才行,山神爷有眼,他知道你怎么想。你别着急,这事儿没有一天办成的。等到时候成了事,去南边置上几晌地,咱们哥儿几个当邻居。”
此时的萨哈良,看着从山底下,从林子里冒出来越来越躲的东瀛士兵,也理解了李闯为什么那么想真刀真枪跟他们干一场。
他看着东瀛人在白山城正门外一字排开的炮管,先是火光,过会儿才是炸雷一样的轰鸣从远处滚来,连他身下的树枝都在跟着晃动。见过之后才理解,在家乡的时候,那些派出去寻找其他部族的战士们,口中描述的那摧枯拉朽,像夏夜雷鸣一样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高大的鹿神,站在旁边,不忘嘱咐他:“你小心点,别从树上掉下来了。”
萨哈良攥着望远镜,他看得入迷:“这叫望远镜的东西果然能望远,山下发生了什么我看得清清楚楚。”
鹿神不用这外物帮助也能看得清楚,他说:“那你看出点什么了吗?”
“我想想......我觉得这打仗跟打猎很像。您看,这东瀛军队的主力破开城门前的守军防御,然后左右两侧的士兵立刻发起冲锋,将罗刹人冲散。趁他们慌乱的时候,再贴身肉搏。这多像是围山打猎的时候,驱赶猎物。”
这孩子,能举一反三,无师自通。
“不错,不愧是被我和阿娜吉选上的人。”说着,鹿神又问萨哈良:“如果你是守军的指挥者,你会怎么解决东瀛人的攻势?”
萨哈良看着罗刹人的军队逐渐在白刃战中败下阵,仔细思考着破局的可能性。
“嗯......如果我是指挥者,首先,敌人是偷袭。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靠近白山城,一定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了。”
少年放下望远镜,从局部的冲突中抽离,看着整场战局,接着说道:“所以,我认为正面对抗是没有意义的,明显东瀛人的火力更猛。我会让守军的主力后撤,引诱东瀛军队进城,就像猎野猪的时候,吸引野猪向猎人冲锋,冲入陷阱。”
鹿神抱起胳膊,用手托住下巴,仔细盯着萨哈良:“那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接下来......您看白山城的街道,假如守军利用先前主力拖住的时间,在城里制造阻碍。”
此时,东瀛军队正在向火车站进发。
他指着白山城中央大街和西街东街之间的岔路口,继续说:“比如,用那些废弃的家具,或者他们废弃的车堵住路,让街道变成只能一条线走到底......就像山路那样,尽可能延长他们通向火车站的时间。然后罗刹人的士兵在街道两侧的房子里攻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到街头摆开阵型,硬碰硬。”
鹿神沉默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愉悦的轻笑:“实际战场上,留给指挥官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可你能从被东瀛军队偷袭的劣势里抽身,去将劣势转换为优势......在我看来,那些城市里长大的罗刹鬼,远不如你这个穿梭于山林间的少年。”
但萨哈良没说话,他看见有一千多人的军队,他们关闭了所有的光源,正在快速穿过丛林。比起乱了阵脚的守军,这支军队的步伐更稳健,迅速突破了东瀛人的防线。
“您说,那会不会是里奥尼德指挥的军队?”萨哈良再一次举起望远镜,但看不清指挥官的脸。
鹿神不想聊这个话题,他回过身,指着山下正在窃窃私语的三兄弟说:“你看见他们三个人了吗?他们似乎对于你提出去白山的事情有异议。”
萨哈良低下头,看着鹿神:“那您是怎么想的?我其实也不想替人们决定什么,因为我觉得我还差很远。比如我就不能像乌林妲姐姐那样,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鹿神向树上伸出手,摸了摸萨哈良的头,说:“你和他们最大的不同,或者说你最大的优势是,首先,因为那张身份证明,你可以随意行走在罗刹人控制的地方,没人会阻拦你。再者,最不用担心的就是你会倒向哪一方,因为没有人比你更虔信我了。”
少年点点头,但是他不明白神明想如何安排。
“所以,在解决眼前紧急的事情之后,我希望,我们还是回到自己的路上,完成这漫长的旅途,回去联系你的同胞,从长计议——”
“为什么?可是我想和他们一起为熊神部族的人报仇!”萨哈良头一次打断了鹿神的话,他的眼睛里燃起怒火。
鹿神不想看着少年清澈纯净的双眼被怒火蒙蔽,他飘到树枝上,坐到萨哈良旁边,用修长的手指捧着他五官精致的小脸说:“少年,这并非是神明的独断专行。你应该还记得,那些外来的殖民者不仅是奴役部族,他们抢走了供神明栖身的图腾柱,让荒野里的神灵无处凭依。”
萨哈良低下头,他想握住鹿神的手,但神灵没有实体,抓空了。
那位曾经的密友,现在的近卫军军官举起手枪,火药燃烧的硝烟将大萨满吞噬。这样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萨哈良的脑海中,他还要查清楚真相。
鹿神看出了少年的踟蹰,他张开臂膀,宽大的白袍像水一样垂落在树枝下,一直落到地上。附近的松鼠、野兔和不知名的小鸟,它们环绕在神明低垂的衣袖边,像是等待神明的垂怜。
萨哈良被鹿神环抱在怀里,少年抬起头,看到的是神明暗金色的瞳孔,正看着他,闪闪发亮,比天空中的晚星更亮。
“少年,我以你,和你的部族,以你们的信仰为力量的源泉......假如有一天,我也像那些消失的神明一样,从你身边......就像清晨......太阳升起前的朝露,在树叶上,化为林间的湿气......除了叶片上,那枚小小的白色印记,没有什么能证明我的存在。”
鹿神温柔的说着,但似乎语气中带着些许祈求。
他低下头,轻吻着少年的额头,皮肤接触过的地方,有些发热。然后他说:“你会向人世间,庸碌生存的人们,努力记录着、描述着、或是传唱我的故事,让人们知道我曾经存在过吗?”
萨哈良微微垂首,他好像下了某种决心。随后,少年再次扬起头颅。他像是露水划过琥珀一样的眼睛,湿润着,对神明说:“您......您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我真的会难过。”
但鹿神还是盯着他的眼睛,轻轻说道:“萨哈良,呼唤我的名字吧。”
不仅是难为情,同时是萨哈良被鹿神的话,勾起了他痛楚的情绪。他看着自己脚踝上,系着的那枚小小的狗獾神雕像挂坠,他们遭遇横祸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个虔诚相信着神明的少年,在罗刹鬼的枪下,绝望地呼喊着神明的名讳呢?
见萨哈良没说话,鹿神悄悄凑到他的耳边。那是林野间最清新,也最诱人,就像早秋的松鼠,眼里只有落到地上的松塔那样。想必在山林的生灵眼中,就是这样最甜美的香气,正在少年的耳畔那里飘来。
但神明只是喃喃的说:“算了......”
“邬......邬沙苏......”萨哈良的声音颤抖着,他轻轻地念了出来。红晕已经飘上少年的脸颊,他感觉自己脸上和耳朵发烫。
随后,鹿神就轻轻将萨哈良放开,他又飘了下去,忧郁的眼睛里,映照着远方的战火。
在白山城的火车站前,中校率领着的近卫军,正拼死向包围守军的东瀛士兵,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战斗进入焦灼的白热化阶段,山坡前的三兄弟也跑了过来,他们不想错过学习或是了解敌人的机会。
“怎么样?给我们分析分析战况吧,小兄弟。”李闯跑得最快,他抬起头对还愣在树上的少年说。
萨哈良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把望远镜递给了他,说:“罗刹人的军队正在反扑,他们试图贴身肉搏,将被围困在火车站里的守军营救出来。”
这时候,李富贵也走了过来,他说:“三弟,你看看城门那里,是不是他们的主力部队回援了?”
“是......看起来至少有一个团的兵力,但这有什么意义啊?等等,你看那是不是咱们原来的人?他们身边那些是不是东瀛人的工兵?”李闯说完,把望远镜递给了李富贵。
李富贵看完,没说话,他把望远镜又递给了张有禄。
张有禄仔细观察着那些人的动向,出身正规军的他,更能看出点东西:“他们......他们是要破坏铁路,正在埋设炸药,看上去......罗刹鬼还没意识到,他们的主力部队都被吸引到城里了,只有铁路桥那留了一百来号人。”
萨哈良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过去,说:“那您的意思是?他们想干嘛?”
张有禄接着说道:“先前咱们的人一直在山下侦查,这两天运兵的车接连不断的经过,这么一炸,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修不好了。”
李富贵抢过望远镜,说:“那这罗刹鬼不是废了?这么一整,他们怎么去前线?这离达利尼城可得有几千里吧。”
这可把李闯高兴坏了,他笑着说:“那沿途的绺子可得好好招呼他们了,说不定咱们也能掺和掺和,反正白山在南边,都顺路。”
“轰!”
突然,工兵们埋好的炸药被引爆了,在地动山摇之间,那些笔直或蜿蜒的铁道被猛地掀起,断成无数截,狠狠摔落到地上。
他们坐在山头上,整整看了一宿。在聊天之中,这几个人将罗刹人和东瀛人的用兵习惯分析得透彻:比如罗刹人开始时士气高涨,可一旦陷入苦战,很容易直接崩盘。东瀛人更死板,坚持用同一套战法,也更残酷。比如他们的炮火几乎是无差别攻击,冲锋的士兵常常被自己人炸死,但士气却高的惊人。
尤其是频繁出现的白刃战,他们仿佛只是从古代来到这里的武士。比起步枪,更喜欢刺刀和军刀。
“等等,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
李富贵指着天上缓缓升起的白色气球,上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清晨的阳光。他把望远镜递给张有禄,说:“有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但张有禄只是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萨哈良盯着那两个白色气球,它被绳索拴住,几乎飞到了千米的高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慢慢浮现。
在山下的白山城里,帝**队已经将战场打扫得差不多了。
尚且完好的步枪、子弹带、军官的望远镜和指挥刀被堆放在一起。从东瀛人尸体上偶尔能搜出一些小玩意儿,家人的照片、护身符、写着异国文字的书信......但清扫的士兵大多只是冷漠地瞥一眼,然后随手丢弃,或者塞进自己的口袋,作为某种猎奇的纪念。
阿列克谢助祭用他那把沉重的十字架,几乎将还能喘气的东瀛士兵都收拾干净。
“你什么意思?”里奥尼德轻轻抬起一条腿,战争结束后,疲惫开始像潮水一般朝他涌来。
站在他身边的伊瓦尔主教,正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在尸体之间轻盈跳跃的助祭,说:“没什么意思,科尔尼洛夫团长喊您过去,要开会了。”
“我这就去。”说完,里奥尼德向右边设在货运仓库的临时指挥部走。
但是他转过头,发现伊瓦尔主教并没有跟上来。
“主教,您不汇报汇报,您的虔诚信仰是怎么带领近卫军胜利的吗?”里奥尼德的声音冰冷,讽刺着伊瓦尔的所作所为。
但伊瓦尔主教头也没回,他走到阿列克谢助祭的身边,将手放在他纤细的腰身上,说:“我不需要,现在,我要和我的小助祭独处一会儿。”
里奥尼德对他的行径感到厌恶,那少年助祭走在主教旁边,低下了头。他看了眼身边的阿廖沙,副官也只是摇了摇脑袋。
近卫军的指挥部临时布置在一个相对完好的货运仓库里,高大的顶棚下回荡着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那些本地的守军军官们,正一支接一支的点燃香烟,让这里沉闷的空气更加凝重。
里奥尼德中校坐在一张粗糙的长桌旁,身边是其他参与此次为守军解围的军官。每个人都像是从泥泞和血泊中刚捞出来一样,军装破损,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只有肩章和领章上的星徽还勉强维持着帝**官的尊严。
长桌尽头,坐着此次战役的前线最高指挥官,近卫军团长科尔尼洛夫上校。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每当看到他时,里奥尼德总会想起他在审判叶甫根尼医生的法庭上,那咄咄逼人的样子。
“先生们,”科尔尼洛夫团长,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好像没有感情,“我们夺取了火车站,控制了一条破烂的铁路线。按照战报,我们取得了胜利。”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那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的压力。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拿起桌上的阵亡名单报告,“我还是先夸奖我们的勒文中校吧,他率领的精锐营成功拖住东瀛军队主力,尽管伤亡惨重,但还是避免了白山城落入敌手的局面。”
科尔尼洛夫看着里奥尼德,接着说道:“你的嘉奖令和奖励我会在请示参谋部后发放。”
里奥尼德没说话,他只是点头。
“我们确实把双头鹰旗插上了车站屋顶,”科尔尼洛夫团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刺骨,“但我们是用士兵的尸体垫着,才把它插上去的。东瀛人的战斗意志和执行力,超出了我们战前的预估。他们的侧翼防御并非不堪一击,勒文中校的迂回部队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才打开缺口。”
说完,科尔尼洛夫团长看向门外。他手指左右摆动,最后指向白山城的那位守军少校,说:“宪兵,把这位少校带走,让军事法庭决定他是否失职。”
“上校!您为什么要抓我!我率领守军奋力保卫火车站!从不懈怠!”
宪兵队将守军少校按在桌上,双手狠狠地被别在身后,动弹不得。科尔尼洛夫团长不想再说什么,他只是朝着宪兵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把少校带走。
“诸位!”科尔尼洛夫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说:“我想让你们清楚一点,你们是近卫军的军官,不是从这些寻常部队混上来的军衔!你们出身贵族,从总参谋部军校毕业,不是为了这点小小功劳而来的!你们代表了帝国的颜面!”
在场那些自视甚高的军官们,并没有因为团长的话而感到气馁。相反,他们的头扬得更高了。
团长盯着那些年轻的面庞,继续说道:“先生们,这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这是一场惨胜。”
他清晰地吐出这个词,像一块寒冰砸在每个人头上:“我们用远超预期的鲜血,守住了战略节点。陛下看过战报会感到欣慰,但我也要警告你们,他马上也会知道远东铁路白山支线被摧毁,我们的精锐兵力运不到达利尼城,无法支援被封锁的海港。”
科尔尼洛夫团长重新靠在椅子上,他最后说:“休息吧,等工兵修好电报线路,我们会知道皇帝陛下如何裁判我们的所谓功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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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出马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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