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灏远有时候会想,他那俩喜欢“世界”喜欢的不得了的哥哥姐姐,又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喜欢呢?舒晴说,“世界真的很大的”,秦灏天曾经也说过,虽然不配拥有世界,但“希望世界都好”。
那,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活到现在,快三十三年了,从小到大,走过看过那么多地方,遇见交往过那么多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也算是踏足过万水千山,浏览过世间百态。他曾眺望高远山海,俯视璀璨烟火,沉醉过仲夏夜之梦,流连在烟雨江南,目睹滂沱大雨,徜徉万里碧空,感受到皑皑冰川上的烈烈罡风,跻身于闹嚷汹涌的茫茫人海。
甚至在自己的想象里,他还好像见过那星云密布的,浩渺绚丽的宇宙斑斓。
舒晴对他说他从小到大视野都只在游亦航身上,这样不太好,他明白他姐想说的这个道理,但,他也并不觉得他过往这么多年,眼里都只是“狭隘”的装着游亦航而已。
世界再丰富多彩,他到底也是亲眼见证过几隅,亲身经历过种种,甚至连游亦航,他也曾体会过从暗恋到失去,再失而复得再失去,这样完全能称得上“复杂”的体验,倒也不能算是全然无知的快乐着吧?
还能有什么新奇的感受么?
直到了此刻,在这台风呼啸而过的孤单小岛上,在那天地间一片空茫的黑灰与风雨中,他突然明白了,啊,是了,他还没有见过海底。
暗色的,逼仄的,深邃的,神秘的,海底。
秦灏远是真的没想到,Shane一个看起来那样令人完全可以模糊性别,又总是笑的得体又好看的“美人”,怎么会在床事上能够如此的具有控制欲和压迫感。他不仅又强势又侵略,还格外擅长引导——就像他们先前在酒吧闲话时一样,他会“循循善诱”着不断的逼着秦灏远说出自己的反馈与诉求——他想怎么样,他喜欢什么样,要怎么做他会舒服,他的点在哪,这样可以吗?那样好不好?当下感受如何,要不要更多一点,再快一点,或是更用力一点……他不停的问,带着攻击性的问,秦灏远只能不停的说。最开始秦灏远可能还有点本能的耻感,但那些很快就被抛诸于身后舍弃的彻底,毕竟最本真的**这事情,忍着也并没什么意义。能更好的享受当下此刻的极致快感,又何乐而不为呢?
秦灏远从前并不觉得自己算是亲密经验匮乏的人——毕竟他也和游亦航前前后后加起来在一起快八年,不过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性这件事儿好像还真是能有挺不一样的感受的。坦白讲,游亦航对他,除了当年在英国别墅那次大概是有些发泄情绪的原因在,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还是温柔而体贴的,大概还是觉得不想让他太疼,又总难免会担心他哪里不舒服的缘故。其实不仅是床事上,仔细想想,游亦航过去对他在任何事情上好像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没有过半分逼迫,半点对抗,总是哄着,顺着,让着——直到他选择彻底的转身。
往好了说,这是种极致的宠溺,是关怀,是在意。某种意义上,这么说也是没错的。
但,直到秦灏远真正的看清了游亦航在秦灏天身边是什么样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过往那些所有的所谓“温柔”与“宠爱”,那些“只想你快乐”,那些“不愿伤害”,其实是因为,到头来,他也从未能够真正的把自己放在同样对等的位置上。
那俩之间是什么样呢?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再难听的也可以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再不讲道理的也可以做。看不惯的就直接动手,听不下去的就直接打回去。不会想着是不是会伤害到对方,不会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生气——即使是真伤害了生气了又怎么样呢?吵一架或者打一架发泄一通就好了。反正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俩之间那种几乎到了不讲道理程度的极致信任与下意识就自然而然做出的互相依靠,秦灏远想,大概是不是因为他们早把对方当作了自己——人当然不会没事儿就想着去伤一下自己,但毕竟人总是难免最终要坦诚的,“不客气”的面对自己,就算是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什么都可以不要,能真正意义上的做到“不要”自己吗?能“离得开”自己吗?抛得下吗?舍得掉吗?忘的了吗?真“不要”自己,那就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其他呢。
而即使是秦灏天从小到大被责任捆绑着本能的把所有人的“快乐”都放在“自己”之前,他不还是忍不住为了游亦航“自甘堕落”着去与那桎梏对抗吗?即使是游亦航疯到那种连自己的命都好像根本就不珍惜的程度,他也还不是会愿意为了陪着秦灏天,继续留在这个他其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世界上吗?
看起来,他们好像都是在乎对方胜过自己,但其实,对方亦是“自己”。
秦灏远最初那阵被“背叛”和“欺骗”的愤怒与痛苦劲儿过去,到了后面,等他终于得以平静下来想明白这件事,竟然更多的是羡慕。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关系,他没有的,至少对游亦航,他也确实是做不到的。
就像那看起来似乎是孤独着高悬夜空的星星,他曾拼了命的想去靠近,只想能陪着它一起环游星际,却到头来,还是只能远远的看着它闪烁在宇宙里而已。
他没法做到“陪伴”,星星也并不孤独。
也是啊,谁让自己从小就那样仰望着又单方面依赖着游亦航呢,谁让自己就是晚生了那无法被改变的几年呢。
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大了也很难改的,再一次。
而现在,他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凭着他一股“上头”的冲动,做着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他亦曾以为自己已经历丰富的事,却莫名的生出了些许不得不承认的别样快感来——也不是说他之前和游亦航在一起做这些就不快乐,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这样坦诚的、大胆的、真实的面对**。
他从小到大,本质还是个挺好面子又容易害羞的人,毕竟是被他哥哥姐姐打趣玩笑两句都能脸红的性格。游亦航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从小连口头上逗秦灏远都逗的极有分寸,其他就更不用说了。后来即使和游亦航在一起时间久了,秦灏远也不是不会主动说要,但是到了过程当中,他多少还是难免总有些下意识的收敛着,羞赧着,即使再亲密,也好像总有些什么是难以启齿似的。
他总说游亦航永远把他当弟弟,那反过来说他自己呢?即使在称谓上努力的改变,他又能做到从心底里真的完全不把游亦航当成“哥哥”吗?
这算不算又是一个“小时候养成了于是大了也很难改”的习惯?
他从没想过无所顾忌着完全直面自己的感觉是这样的好。
而那之后随之而来的奇妙感受,他那贫乏的语言库里,大概也就只有,“痛快”,这两个字可以来形容了吧。
他曾以为,登顶的感觉应该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大白话说大概就是——上天。
现在他体验过,然后他知道了,原来不是上天,原来是沉底。
就像是海底,深不可测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又未知的无边海底。
沉下去,让自己沉下去,让那无处不在的海水包裹住全身,让那沉重的水压狠狠的按上心脏,让自己被那水流裹挟着,随波逐流着,你不需要看见什么,你不需要听见什么,你也不需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更不需要去在意什么。是不是下一秒就会不能呼吸?是不是浑身都失去了所有力气?是不是在一片混沌中迷失了自己?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你只需要沉溺,彻底的沉溺,忘掉一切的沉溺。
世界是什么?管他呢,爱是什么是什么,将世界抛在脑后吧。
次日秦灏远是被窗外的艳阳活活照醒的。
他眼睛刚睁开一条线就被刺的紧紧闭起,身体本能的一把掀起被子钻了进去,在黑暗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得以不情不愿的重新龟速挪了出来。
看一眼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其他人,他倒是也没太感到意外。毕竟他们昨天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早就对这次“邂逅”定了性的,“Horace”和“Shane”。
他在床上坐着迷迷瞪瞪的发了会儿呆,目光没什么聚焦的在房间里瞎转,转着转着就落到了昨晚被他们搁在床头柜的香槟瓶子上——他们刚进房间时还假模假式的坐下来正经喝了一会儿,后来就实在是不怎么讲究的直接从桌子边喝到了床上,Shane说pleasure with Champagne是要真正意义上“共享”的,于是几乎是用吻一点一点喂着秦灏远喝掉了最后剩下的小半瓶——甚至连那一不留神溢出的液体,也都被他尽数舔掉了。
那感受,要让秦灏远现在来评价,他那到底释放了太多次的脑子此刻也就还挺空的,再搜肠刮肚大概还是只能拎出来一句简单粗暴的“太爽了”。
不过回味归回味,秦灏远也还是忍不住再一次不能免俗的感慨——对方真的太会了,真是老手中的老手啊,自己在他这儿简直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似的。
这是不是能算得上舒晴老说的,“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秦灏远这向来擅长联想和脑补的正天马行空的思绪乱飞着呢,突然发现那香槟瓶子上好像贴着一张便签纸。
他凑过去看了,上面是十分好看流畅的字迹:“Have a nice day. ----Shane”
他伸手,轻轻揭下了那张便签纸,捏在手中,薄薄的一张,没什么重量。他不由自主的就转头去看屋外白亮的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的日光。那过了境的台风也似是将所有昨日填满世界的乌云与灰色都带走,此刻的天空澄净的不像话,那极致的蓝,伴着那耀眼的阳光,直直的冲进了心里来。
嗯,今天一定会是一个好日。被这灿烂日头晒的有些发昏的秦灏远眯着眼想。
他顺势又看到一旁的手机,随手拿起来看,发现大概是他这边昨天大半夜时,他大哥给他发了条长微信。
秦灏天:小远,我知道,你不愿和我多说什么,也不愿听我跟你这不痛不痒的唠叨。毕竟,无论我说什么,也都没什么用。我跟你道歉也好,求你原谅也好,试图解释也好,也都没有意义,因为你也不在乎这些,对吧。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伤害……不管我有多么不愿意,也都已经造成。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你昨天说的话,我好好想过了,我很惭愧,这些年,我确实一直也没有能够完全的“信任”你,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和我一样的成年人来尊重着对待。是我不好。你说的对,大概就是小时候的“心结”,这的确是我的问题。我现在意识到了,我也会努力克服那些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努力改的。不过,你之前说你永远认我当你大哥,那我也希望你明白,大哥就是那个你永远可以依靠,不用客气,但与此同时也永远都对你放不下心的人。你有什么不痛快,恨我怨我,想冲我发脾气,或者是干脆就不愿搭理我,都可以,不用记挂着我之前对你多好,替你担了多少事,你就必须得感恩,就必须不能有什么负面情绪,没有这种事。过去这一年多里,你不愿和我聊,我也总想着,你想起来就会不开心的事,我当然也不能去主动戳你伤疤。但是到现在,你一声招呼不打自己非要跑去冲绳,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所以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也得说。小远,我以前一直和你说,喜欢没什么好藏着的,不丢人。那我现在也想跟你说,厌恶、恨与愤怒,这些看似不那么正面的东西也是一样,都不丢人,都没什么好藏着的。发生了那些事,你要说,你对我一点怨言没有,这可能吗?这现实吗?然后你又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拒绝和我们交流,也不发泄情绪,自己一个人难过,别跟我说你不难过,你哥我不是傻子,你说我能不担心吗?不是这样的,小远,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是这样的。哪怕你烦我烦的不行,恨我恨的恨不得一枪崩了我,根本不愿和我多啰嗦什么,你和那俩说说,也行啊。舒晴灏然说要陪你来你也死活不肯。哥哥只是希望你,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好的不好的,你都表达出来,不要一个人面对,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好吗?
秦灏天大概是想到哪就打到哪,虽然只是文字,秦灏远也都能想象的到,他那“废话实在是很多”的大哥,是怎样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心下所有的想法,哪怕乱七八糟的,也还是全都一股脑毫无保留的掏了出来。
秦灏远再一次的没忍住一声长叹。
他大哥这个人啊……一片赤子之心,也是真的难怪有人能“一瞬动心永远动心”了。
但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了昨晚那过于“真实”的“释放自我”,他此刻心下就还确实挺轻松的,好像昨天心里拼命压也压不住的那些刺骨疼痛,也都随着那过了境的台风,一起离开了。
至少现在的这个瞬间,是这样。
那就够了,至于以后还会不会回来,谁知道呢,又管它呢。
他那“享受并延长每个快乐瞬间”的好习惯又一次的占了主导,眼下就还挺忍不住的嘴角上扬,心下也活泛的起了些促狭的念头,想着逗一逗他大哥。
秦灏远:大哥,太长不看,听过吗?
秦灏天几乎是秒回:……随便吧我发都发了。你那什么情况了现在?台风过了吧。
秦灏远:过了,现在天气可好了。顺手发过去一张蓝天窗景。
秦灏天:哎,行,那就好,天好了你就出去走走吧,你那现在几点了?快中午了吧,还在酒店呢,刚起床吧?
秦灏远:嗯。
秦灏天:那就快去吃点东西。
秦灏天:还有,我啰啰嗦嗦那么多,你真一点没看?
秦灏远在这边笑出了声,回的还是装模作样:没啊,字太多,看的晕。
秦灏天:………………
秦灏远:哦,不过瞄到几句,有些说的不对,我得纠正一下。
秦灏天:啊?
秦灏远:谁说我是一个人。
秦灏天那边沉默几秒,随即扔过来满屏的????????
秦灏远直接笑倒在床上,缓了会儿才爬起来继续回:先不说了,我赶紧去洗漱准备出门吃东西了。晚安大哥,你也尽量别太晚睡啊。好歹也是奔四的人了,好歹也是经历过两次大劫难的人了。多少消停一点注意身体。
一会儿赶着他大哥还没来得及回什么之前再补一句: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你好兄弟不是?
于是秦灏天终于彻底闭嘴了:哎,知道了知道了,你别瞎操心了,说了多少次了,盼点儿你哥好,不至于!你自己才是,在外面千万注意安全啊。
后来在冲绳的几日,秦灏远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和那台风后的海岛天气一样——满满的都是阳光。
那个突如其来又多少有几分不讲道理的意外快乐瞬间好像被他延长了挺久的时间。
秦灏远当然知道,他那天给他大哥丢了这么个模棱两可又十分具有巨大解读空间的“炸弹”之后,秦灏天估计在彻底搞明白怎么回事之前,且得过上一阵子抓耳挠腮,茶饭不思的日子了。
挺好,他满意的想,这样一来,他吊着他大哥的胃口,他哥自己心里不爽就不用说了,游亦航看着秦灏天那样儿,他也没什么办法,估计也会挺不爽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下报复俩,他简直都要佩服死自己了。
是啊,他以前思路怎么就没打开呢?他明明老早就知道,他大哥这个人其实最好拿捏了。那他怎么就一时忘了,现在他完全可以在拿捏他大哥的同时,顺便把另一位也给一起拿捏了。
哦我的上帝呀,这感觉可真是太好了。从小到大他秦灏远不是都只能眼巴巴的跟在哥哥们后面吗?那俩之间他不是永远都挤不进去吗?尤其是某朵“高岭之花”他不是想折了多少年都到底没能折成吗?哎,那他现在这是不是能算得上,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于是他就这么“把歌唱”着,按着计划一步不错的,坐着车心情极轻松的环岛一圈,还真就顺利的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起来的,踩着休假的尾巴回了宁城。
*苏轼《赤壁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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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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