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顶罪

按摩了小半个时辰,贺渡才停下发酸的手腕,轻轻吹干药膏,将肖凛的裤子放了下来。

还要帮他穿鞋,肖凛制止了,自己弯腰掖平裤脚,扣好了靴扣。

贺渡站起来揉了下腰,道:“药快用完了,我再找秋大夫拿些来。”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认得他?”肖凛问,“秋白露名气大,人却难找。小时候我生病,侯爷还托人寻过他,都没找到。”

贺渡就着水盆洗净了手,道:“也是偶然认识。”

肖凛自顾自地道:“我记得他有个兄长,是当年先逍遥王的幕僚,叫什么,秋枫眠。逍遥王死后,他也不见了。”

贺渡擦着手:“殿下知道逍遥王的事?”

“知道,先帝病重之时,是一向不入政的逍遥王归朝摄政,只可惜他根基太弱,就算有秋枫眠这般贤臣相助,也无法同世家抗衡,最后没能斗得过太后。”

贺渡没再顺着往下说,只道:“明日我入宫,太后必会问起大理寺的查案进度。”

肖凛无所谓地道:“席上就那么几个人,福喜要不是疯了,不可能杀亲弟弟,你又没动机,那下手的还能有谁。不过,太后应当不会处置他。”

贺渡道:“未必。”

“你又有主意?”

贺渡讳莫如深地笑道:“京军已被世家侵占,武举至今已有三届,但军中高位者没有一个是出身科举。尸位素餐的人太多了,太后未必容得下。”

肖凛道:“太后姓陈,要问大楚最大的世家,非陈家莫属,京军权柄牢固,不是好事吗?”

贺渡摇头:“但这天下尚不姓陈,不姓陈的人,就有不同于陈家的利益。世家之间并非殿下想的那般铁板一块,而是一团互相掣肘交错的乱麻。只不过陈家过于耀眼,其他家族暂且暗淡,但不代表他们已经没落。太后如果真的信任世家,那现在她身边的人应该全是世家子弟。但现实是宦官掌权,还有我重明司,更是一群无名小卒。”

但肖凛从未想到这一处,像被棍子当头一敲,突然回忆起了些被忽略的细节。

科举始于九年前,正是朝廷首次打破世家垄断,招纳寒门之才。

这项变革的发起者,是时任中书令的白崇礼。白相亦是世家出身,祖上为高祖太子太保,为文臣之首。白相声望不凡,但他越不过在京畿布有重兵的陈家。如果没有太后首肯,科举又是怎么推行下去的呢?

贺渡看着他思索的模样,道:“殿下离京这些年来,朝中发生了很多事,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肖凛点头。

可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他问道:“张冕正是世家出身,太后怎会不知他胆小怕事,怎么会挑这样的人委以重任?”

贺渡笑意愈深:“玉不琢不成器,我向太后进言,要给这些纨绔子弟一个锻炼的机会。”

肖凛愕然:“张冕是你推举的?”

“不错。”他承认,“太后不敢放本家去西洲,但也不能让血骑营落入其他世家手中。正需要一个能办事,但又不能把事办得太好的人去当这个监军使,我挑来挑去,才挑中了他。”

如此细致到无懈可击的心计,让肖凛的脊背窜上来一股寒意,他警惕地道:“他会对我下手,莫非是你意料之中的事?”

“我不会未卜先知,”贺渡道,“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我有利的可能性。”

肖凛突然明白了一些这人能从籍籍无名一跃到高位权臣的原因了。

贺渡走近,靠着他轮椅的扶手,俯身道:“再者,让这种无能之辈去血骑营,不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你这是……”肖凛抬眼看他,“替我打算?”

贺渡笑道:“我要与殿下结盟,总要拿出些许诚意。”

他伸出右手,摊开五指放在肖凛面前。

“殿下考虑考虑?”

这是一个明显的邀请,对于肖凛而言,也是一次冒险押注。

肖凛凝视着那只手,默然良久。半晌,他终于抬手,压上了贺渡的掌心。

***

大理寺卿许尧去往福寿死的地方查探多遍,现场有一道很长拖行的血迹,几乎没有打斗痕迹,说明福寿要么被捆,要么和行凶之人的力量不在一个层面,毫无反击之力被砍断了双腿。他试图爬行求生,最后失血而死。

张冕的嫌疑昭然若揭。但在进一步细查之前,突然有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出来认了罪。

摘星楼布菜的侍者投案自首,供称因痛恨长宁侯世子宇文珩,迁怒于肖凛。当日偷听几人争执,遂起报复之念,趁乱行凶。

这人名叫司原,已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狱。

许尧不敢私自拿主意,拜托贺渡去了趟监狱。先前他完全忽略了有这么个侍奉的人,连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他突然自投罗网,贺渡也想瞧一瞧这代人受过的人是个什么角色。

监狱阴湿昏暗,冬天乌黑的地砖上结着肮脏的薄冰。司原蜷缩在牢房一角的茅草上,僵尸一样瘫坐着。

薄冰破碎的声音传来,他偏头向外看,一人踏冰而来,却没有一丁点脚步声。

红衣衣角停在铁栏外,贺渡静立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但司原就是狠狠一缩,无端觉得藏于黑暗里的眼眸在盯着自己。

“打开。”贺渡道。

狱卒解了锁,铁条抽开,贺渡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在死寂的牢狱中,但凡有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可他却像一缕幽魂般,甚至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

无声带来未知的恐惧感,司原只觉四肢发冷,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去,几乎将自己嵌进墙里。

“听说,你跟宇文珩有仇?”贺渡俯视着他。

司原吞了口唾沫,磕磕巴巴地道:“是、是的……他害死了我哥哥!”

“你哥哥是何人?”

“岭南军中一名偏将,叫司贤!”司原颤声应道,“他……他与宇文珩同在岭南军,后来那狗贼走私烈罗女人,还盗取军机,结果事情败露,我哥被连累着一并问斩,我也不能再入仕,只能去酒楼端盘子!”

“岭南军中有这号人么?”贺渡道,“无所谓,你恨宇文珩,陷害世子做什么。”

“宇文家活着的人,就剩他了,他不该活着,不该!”

贺渡提醒道:“他姓肖。”

“可他是宇文家养大的!”

“要不是他,长安早被狼旗踏平了,你连给人端盘子的机会都没有。”

司原瞪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你这种人说不清。”贺渡蹲下来,“张冕倒是有点手段,临了还能冒出你这么一个人,连我都险些忽略。”

司原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渡忽然笑起来,没有温度的低沉嗓音在狭窄的牢房中回荡。

司原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道:“你、你笑什么?”

贺渡道:“笑你不值。这案子就算查到张冕头上,他爹是何许人?真要治罪,也不过是吃几个板子、回府闭门反省。但你,跳出来替人认了杀朝廷命官的罪,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他声音不高,也没有恫吓之意,可冥冥之中就让人毛骨悚然。

司原嘴唇抖得厉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贺渡道。

“什、什么?”

“你说实话,我保你一条命。”贺渡道,“不亏吧。”

司原有些动摇,迟疑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贺渡还想说什么,狱中忽地响起几声咳嗽,一个人走了进来。

魏长青皱着眉挥了挥袖子,对这牢里霉味满是嫌恶。他对贺渡拱了拱手,道:“贺大人。”

“何事?”

“太后娘娘召您入宫。”魏长青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司原,“此案既已有人认罪,就不用费事再查了。”

贺渡站起身来欲走。司原却又高声喊道:“大人!我还有话要说!”

贺渡脚步未停,道:“晚了。”

机会转瞬即逝,抓不住怨不得旁人。贺渡不再理会他,离了监狱,和许尧一同入宫面圣。

元昭帝听这事已经听烦,干脆不来,两人直接去了长乐宫回禀太后。

太后听后,道:“诬赖西洲王世子,罪无可赦。”

许尧道:“臣明白。”

他告退后,太后起身,抬手一招,贺渡会意,上前扶住她。二人沿廊入了偏殿,殿中佛龛香烟缭绕,数盏长明灯映着一尊金佛。

太后长年礼佛,每日焚香祈福。贺渡取过香烛递给太后,太后执香躬身作拜,一边道:“肖凛可有出怨怼之语?”

“没有。”贺渡道,“世子殿下似乎不想把此事闹大。”

太后“嗯”了一声:“他难得懂分寸,就是那张冕实在胆大妄为,他和世子有何仇怨?”

贺渡道:“臣察觉,他似是惧怕血骑营。监军使一职身负重责,他京师长大,没见过真刀枪,骤然受命,许是恐惧怕死。”

太后皱眉道:“不堪大用,如今的世家子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哀家有心责罚,但车骑将军效力年久,怕伤了老将之心。”

贺渡道:“罚他,不一定要用刑罚。”

“你是说?”

“张老将军就他一个儿子,是往接班人上培养的。太后让他去监察血骑营,委以重任,他却不识抬举。既然不想入仕,就再也不必入了。”

太后将香插上,闭目转起佛珠:“也罢,等车骑将军告老,这空出来的位子,再找贤能者填就是。”

“是。”

“不言。”太后微笑看他,“你在哀家身边多年,哀家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你想不想去京军历练历练?”

贺渡抬起头,露出一副敬惶之色:“太后?”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太后笑道,“原先的老臣之家人丁虽然繁茂,能顶事的人却越来越少。你虽无门第,但有实才。论建功立业,重明司终究不如军中。你别急推辞,事关仕途,好好想想再说。”

贺渡深深一拜:“太后如此信重臣,臣自当万死不辞。”

“哀家会和国公说一声,等明年开春,让你去军中学一学。”太后抚着他的肩膀,“别让哀家失望。”

“臣必竭尽全力。”

见太后面色和缓,贺渡趁势道:“太后,监军使一职,可还需另择人选?”

太后未急着回应,反问:“你觉得呢?”

贺渡道:“臣认为,世子虽在臣府上,但西洲尚有卞灵山、周琦等猛将把持兵权,现下出了栽赃之事,倘若再强派监军,逼迫世子太过,恐生不虞。”

太后思量片刻:“有理,这事肖凛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生疙瘩,监军使一事先缓一缓吧。”

贺渡嘴角一勾:“太后英明。”

应付好太后,贺渡回到重明司,脸上早已没了受宠若惊的表情,平静地像是什么话都没有听到过。

太后派他去填补京军空缺,是意料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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