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疯魔

贺渡抬眸,道:“赐婚?”

“他年纪不小了,不过西洲战乱多年,才耽搁了婚事。”太后道,“要掌控他也不难,只要他与长安有所牵累,就不至于成匹脱缰的野马。所以世子妃,必当出身长安才好。”

太后只差明言未来的世子妃姓“陈”了。贺渡有些头晕,支撑着装糊涂道:“这是好事,咱们家二小姐和三小姐尚待字闺中。”

太后道:“肖凛尚在孝期,他腿又不好,不必急在一时。”

又闲话了几句,待到贺渡告退,天雨已急。

重明司雨幕如帘,砸在院中神鸟石像上,淅沥作响。

贺渡在廊下看雨。

他其实很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很多事都堆给重明司处理。案头还放着一堆案卷,但他没有心思去看。

“头儿,吃饭去啊?”院中有人笑着招呼。

他没有应声。

他的笑脸不翼而飞,眼里有一丝明显的阴翳。他但凡不笑,五官锐利的攻击性就会被无限放大,光是看着他都会被刺到。手下没有敢再打扰的,能跑的全跑了。

顷刻之间,院里安静下来。

郑临江踏雨而入,衣襟湿透,发丝上都挂着水珠。贺渡却像没看见他,自顾出神。

“头儿,头儿!”

一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目光在他一身狼狈上掠过,道:“回来了,也不打把伞,不冷么?”

“伞丢了。”郑临江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咧嘴笑道。

“丢哪去了?”

“不知道啊,”他耸耸肩,“兴许叫哪条狼崽子叼跑了。”

贺渡摇了摇头,道:“去擦一擦,别伤寒了。”

郑临江进去拿了条布巾出来,贺渡还在遥望天际出神。

郑临江察觉不虞,小声问道:“心情不好,还是碰上事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今儿好像不当值吧,怎么不回家……”

“我能碰上什么事。”贺渡打断他,“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郑临江也不多问,答道:“景和布庄与宫中往来皆通过尚衣局,表面一切合规。内务府转呈的手续齐全,采办太监进出宫门都有文书作证,没半点漏洞。”

“也就是说,没破绽?”

“他们很谨慎。”郑临江挤着袖子里的水,“但再干净的手脚,也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递上,道:“我查了那些采办太监的底细,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这些人不是直接进的尚衣局,而是……”

他挑眉:“皆出身司礼监。”

贺渡道:“司礼监那等肥缺,多少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还能有人调出来去尚衣局?”

“手续上走的是内务府,合规。”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一个月前。”郑临江答,“尚衣局原来的人全被踢走,清一色换了司礼监太监。”

贺渡道:“一个月前,正是我去工部查账的时候。”

“对头。”

“他们挺谨慎的,怕官里账目露馅,索性转走民船。”贺渡道。

郑临江接道:“可惜兵部的账咱们碰不着,不知那些青冈石究竟怎么批出去的。”

贺渡负手立在廊下,眼望昏沉的天色,道:“不急。”

出了正月,水运渐趋繁忙。他与肖凛议过,仍旧盯着运河关要。景和布庄时常派出几艘小船,去往天南海北。然而岳怀民与巡检处查来查去,却没查出不妥,不知是蔡无忧已觉察风声,还是兵部换了别的渠道。

只是狐狸纵然狡猾,总会露出马脚。肖凛说,他不急。

既然殿下都不急,贺渡自然更不急了。

“快下值了。”贺渡道,“一会儿喝一杯?”

“成啊。”郑临江利索地道,“老地方?”

他“嗯”了一声。

宫门上钟声沉沉敲过百下,预示着即将下钥落锁。

朱雀大街的酒巷深处,贺渡提着半坛女儿红,慢吞吞地扶墙走出。穿绣花鞋的姑娘提着裙摆追来,将伞急急举到他头顶,柔声道:“贺大人,太久不来,酒量都减了,要不要煮碗醒酒汤?”

贺渡微微一笑:“不用了,你回去吧。”

姑娘不放心,挽住他手臂,道:“雨这么大,怎好独自走?”

贺渡拨开她的手,道:“去,把我的马牵出来。”

雨风扑面,差点把伞柄夺走。姑娘惊呼一声,狼狈地扯回伞柄,怯怯道:“要不今晚别走了?”

贺渡重复道:“牵出来。”

姑娘无可奈何,只得唤小厮去马厩。

青石巷口,昏黄的灯笼被风雨打得左摇右晃。贺渡倚着湿漉漉的墙,短檐挡不住密雨斜侵,他微仰着头,雨水顺着鬓发滴落,淌进衣领。

要换了平常,他绝对不可能淋雨,把自己弄得湿乎乎。但今天,他却觉得湿透的感觉还不错。

郑临江从酒肆前挣脱一群红香绿玉,肩上还搭着绣花帕子,跌跌撞撞地窜了出来。一路小跑来到檐下,抬袖闻了闻,道:“好家伙,蹭我一身脂粉味。”

贺渡斜了他一眼:“那么舍不得你,你留下陪她们不就得了。”

“你要走,我自己待着多没劲。”郑临江道。

贺渡道:“你办事还得我看着?”

郑临江一窘,道:“这不是怕你喝多了路上摔着。”

贺渡道:“我问你,你在长安有多少个姑娘?”

“什么姑娘,我戒色了。”郑临江正经地道。

“就你?”贺渡看他,“那你戒色之前呢?”

郑临江还真数了数,十根手指不够用,没数明白,道:“不知道啊,睡过就忘了。”

他女人缘好得很,贺渡虽然也常出入烟花柳巷,但他纯喝酒听曲,且姑娘们少有不怕他的。他道:“你找姑娘是为什么,她们陪你又是为了什么?”

郑临江诧异,好像很惊讶他问了个傻问题,道:“各取所需呗,她们要钱,我要人。”

“她们要被发卖了,被赎走了,或者死了,怎么办?”

郑临江一头雾水,道:“死就死了呗,关我什么事。”

贺渡没再问,他捂着腹部,皱眉道:“想吐。”

“往那边吐,别冲着路上。”郑临江赶紧指了指荆棘堆,赶过来掺他一把,“我早说了让你别灌得那么猛。”

贺渡摆摆手,推开他,靠着墙壁轻轻喘气:“别碰我,我缓一缓。”

他脸色确实不好看,嘴唇都是白的。郑临江皱眉道:“要不我叫辆马车送你回去?”

贺渡摇了摇头:“用不着。”

红鬃汗血马踏水而来,他扯住缰绳,爬上马背,冲着郑临江道:“走了,明日替我在记档上划一笔,没要紧事我不去了。”

“哎。”郑临江一脸不放心地看着他。

可他的性子又是劝不动的那种,再多说只是上赶着找骂。贺渡一手提着酒坛,纵马掠上空寂的朱雀大街,身影随雨幕倏然隐去。

到了府前,他差点从马上滚下来,还是管家听见动静把他扶进去的。

府中寂静无人,他绕过影壁,走近卧房窗前。室内一片漆黑,杳无声息。

他伫立片刻,转身,步入空旷庭院。

数竿瘦竹在风雨中摇曳。贺渡在长椅上坐下,酒坛搁在一旁,盯着地上的水坑愣神。

管家撑着伞,焦虑劝道:“大人,夜深雨冷,还是回房歇息罢。”

贺渡沉默着不说话。也许是酒的缘故,雨水浸透衣袍他也没觉得有多冷。

“大人,数九寒天,淋雨伤身啊!”管家道。

贺渡瞥了他一眼。

突然,他抓起酒坛子狠狠甩了出去,抽刀将酒坛劈得四分五裂!

“砰——”

瓷片与酒水四散飞溅,惊得竹影间栖息的雀鸟扑翅而起。

管家吓得一颤,手足无措。

他从贺渡入仕起就跟着他,因为熟悉,所以更惧怕。贺渡惯于笑里藏刀,前一刻还客客气气和人谈笑风生,后一刻就操起尖刀捅进人肚子里。前些日子私养鸽子的那人,尸骨都被野狗啃光了。可见他真生起气来,比鬼刹阎罗还要可怖。

“下去。”贺渡道。

管家实在不敢招惹,低头退下。

贺渡看着手中乌亮的弯月刃,这柄刀刀身细长,刃尖微弯,从外表看似乎过于温吞秀气。

可刀锋被雨水冲刷后,显出几分凛冽的寒意,它又变得锋利,透着隐约的危险。

贺渡甩掉掌心濡湿的水迹,忽地抬手,弯刀破空刺出!

雨声、刀声在空寂的院子里交织。

起势收势之间,刀锋破雨,劈开一排竹枝,折断的残叶翻卷着落在水洼里,被涌起的涟漪吞没。

再一刀,横扫!空气被刀光划裂,风雨被驱散开一瞬空白。

他动作一刀快过一刀,像要将心中压抑的愤怒全都斩碎。

直到最后一刀直直劈下,锋刃脱手,深深嵌入了湿滑的青石板缝里。

他酒喝得太多,在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一**冲击舌根,他跪倒在竹影下,对着树根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雨声里,突然有铁轱辘碾过石板的声音,轻轻擦过那柄倒插的长刀,停在他身前。

贺渡抬起头。

桐伞之下,肖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成了落汤鸡的他。

“大半夜,发什么癫?”

肖凛被砍竹子的声音吵醒,还带着未褪的鼻音,眼皮困倦得抬不起来,身上披着狐裘,头发仅以一根素带绾着。

贺渡扶着竹竿慢慢起身,一身泥水狼狈不堪,道:“吵醒你了?”

肖凛动了动吊在颈中的左臂,面色不耐:“本来就疼得睡不好。”

“又疼了?”贺渡皱眉。

“总下雨,怎么办呢。”肖凛难得见到他这般失态狼狈。正要冷嘲几句,鼻子却敏锐捕捉到雨气里浓烈的酒味,他挑眉:“又喝多了?”

“嗯。”贺渡径直踏水而来,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整个人逼入伞下狭小的空间。

几乎要鼻尖相触,肖凛后仰贴在椅背上,冷声道:“你要干什么?”

贺渡眯起眼,水珠顺着下颌蜿蜒而下,勾着嘴角戏谑地道:“我说殿下,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什么?”雨声滂沱,肖凛以为自己听错。

却在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骤然攥住,那力道之大,就像要给他掰断。

贺渡看着他朦胧的眼睛:“你知道你的腿为什么会废吗?”

肖凛摸不着头脑,道:“生病啊。”

“肖靖昀!”贺渡声线陡然拔高,咆哮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有铁骑十万!你大可以在大楚横着走!为什么要在京师这么窝囊地活着,任人倾轧,任人中伤!你这样活着甘心吗?有劲吗!”

肖凛错愕地盯着他,这下确认自己没听错。

“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撒酒疯?”

贺渡双目泛红,雨水与血丝一同在眼角汇聚,呼吸炽热急促,扑在他面上几乎要灼穿皮肤。

“你造反吧!殿下!”他莫名癫狂,“我给你瞒着,你回西洲去,带上你的血骑营进京!我帮你,我帮你把长安打下来!怎么样!”

肖凛听不下去,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了他的钳制!贺渡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水里。

“你失心疯了!”肖凛怒喝。

贺渡仰面躺在水洼中,胸口起伏得厉害。肖凛推着轮椅走到他身边,似乎想拉他一把。然而狐裘下遮得严实的双腿,又点燃了他心底最汹涌的愤怒。

“为什么不?!”他撑着地爬起,“你再如何收敛锋芒,只要军权在你手上一天你就会被所有人猜忌,做小伏低有用吗?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雨声拍打石阶,贺渡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森然:“一次又一次,你命悬一线!你为何还要忍?你不反,该轮得到谁反?!肖靖昀,天下最该反的人,就是你!”

雨如擂鼓,四野寂然。

肖凛横眉倒竖,怒气似乎都要冲出天灵盖了,可他却忍着没有发火,不想跟醉鬼计较。

他道:“你喝多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回去醒醒酒,有事明天再说。”

“要说就现在说!”贺渡不依不饶道。

肖凛不可思议地道:“我反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贺渡扑过来,手微微颤抖着按上他肩膀,道:“我帮你反,殿下就是我的出路!殿下是觉得,自己做不到,还是我不可靠?”

被冷雨洗过的眼眸里,有清晰的渴望和期许。肖凛看不懂他这古怪的情绪从何而来,道:“你是认真的?”

“当然。”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掐得肖凛肩膀生疼。肖凛没去管,只是深深凝望着他。

不像玩笑。

肖凛压着心火,清晰而有力地回应道:“造反不是说着玩的,贺兄。我只要动手,等同于昭告世人,朝廷的猜忌是对的,藩地的军权失控了。不论我是赢是输,西洲的窟窿都不会消失。不论换了谁去填,最后也都会变成下一个我。”

肖凛的嗓音不大,却如包容万物的深潭静水。

“这是个恶性循环,除非彻底废除藩制,否则同样的事情还会一遍遍上演。几代人用血肉筑起的长城,只会毁于自己人之手。折腾来折腾去,受苦的终究是无辜百姓。”

贺渡低喝道:“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你还在乎无关之人?!”

肖凛反攥住肩上凉透的手,道:“肖某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之辈,但不会做辱没肖家门楣之事。”

“你想光宗耀祖,何不自己当皇帝来得痛快!”贺渡厉声质问。

“我当皇帝,我就更不会忘了是怎么爬上来的,我只会更怕藩地军权!”肖凛喝道,“况且,你见过哪个一国之君是瘸子了!”

这几句话,比夜雨更冷,顷刻浇灭了贺渡的怒火。他怔怔望着肖凛,道:“那你图什么?”

肖凛沉思须臾。

“肖某但求,俯仰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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